重华宫内,太子在凌霄花架下,卧在一张紫檀有束腰带托泥镶织锦宝座的躺椅上,闭上眼睛假寐着。
    紧紧阖住的一双眼皮子地下,那一双眼珠正在骨碌骨碌的来回转动着,显然心神不宁,难以成眠。
    太子妃唐氏婉仪静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拿着一副象牙花雕柄的团扇。
    那团扇的扇面薄如蝉翼,在晨光的照耀之下发出上等丝质特有的美丽光泽。
    扇面之上,一朵牡丹刚绣了一半,用作女红的工笔金针银线斜斜立在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瓣上。
    她的双眸低垂,看着手中的针线活儿,余光却是不是瞟了瞟一旁半躺的太子,眼眶早已泛红,却又不敢声张。
    “岳丈大人应该是已经走了吧?上朝的时辰到了。”
    太子终于忍不住了,睁开双眼,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太子妃说着话。
    他的目光却盯着重华宫墙外那一方高高的天际之上。
    “嗯,该是已经离开了罢,不能误了时辰。”太子妃唐氏轻声答道。
    她心中仍是迷惑,夫君身为太子,为何甘于将自己囚禁在这一方寸土之内,愿做一只笼中之鸟,井底之蛙。
    虽然之前确实犯了错,但太子爷一贯如此行径,为何现在境遇确实如此不同?
    她本一介女流之辈,不懂朝堂局势,更不懂男人之争前赴后继的权力斗争。
    她只知道,她是大靖的太子妃,更是唐家的女儿!
    她的爹爹,从来不是一个横冲直撞不明事理的人!今日早朝之前,却只身前来重华宫闯宫门!一定是家里出了天大的事!
    想到此,她的女儿之泪不禁盈眶而出,柔声哭泣着,问道:
    “太子爷能否让父亲大人进宫一叙?虽是自请幽居,但爹爹是自家人,来看女儿,那些爱嚼舌根打小报告的,总不能说我们坏了规矩的。”
    太子一下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幽幽的望向门外,道:
    “我说你们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们现在这是坐困愁城,已是今时不同往日矣!”
    原本他太子还想着可以仰赖这个位极人臣的岳丈大人,救自己脱困于危局,趁着他闭门思过的时机,重新替他树立身为储君的威信美名。
    料想着,只要他唐远志这个宰相靠山不倒,他路昭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没想到靠山山倒,靠树树挪!自己倒成了岳丈唐丞相大人一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太子妃一看他的脸色,也明白了他的心思,婉言相劝道:
    “我知夫君眼下忧愁,说不定爹爹另有高招呢?不如今儿个先教我爹先进来,你们坐在一起,商量商量。一家人终究是要互相帮衬着些,才能走远。”
    太子不言,只看着唐氏略有抖动的唇角,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太
    子妃忽然有点犹豫了,低下头来,轻声说道:
    “有些话臣妾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太子妃唐婉仪,虽然与其兄唐伯恩乃同父同母的亲生手足,言行举止却与其胞兄大相径庭。
    唐伯恩有多放肆跋扈,她这个妹妹便有多温柔娴淑。
    虽然太子与大舅子唐伯恩臭味相投,对他这个以国之大礼明媒正娶过门的正室太子妃,倒一直是相敬如宾,没有太多的亲热亲近。
    然而,唐氏这样如水一般润下的性子,倒叫一贯骄纵任性的太子反而对她礼敬了几分。
    她又素来端庄节制识大体,凡是牵涉到朝中局势之事,唐婉仪从来都是三缄其口,不妄作议论,颇多避嫌,半分都不会落了后宫干政的话柄来。
    今儿个,太子见她跟自己说话总是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忽然间升起一阵心酸来,长长一口叹息道:
    “嗯,都是一家人,都是我在意的亲人。平日里习惯了众星捧月热热闹闹着,这会儿风光渐渐大去才看清周围人的虚情假意。现在身边也只有个你了,可是就连你,也不敢跟我坦诚以对。我只恨自己为何要生在无情帝王家!”
    太子说着,将手掌轻轻附上了太子妃那张纤细灵巧的素手来。
    伴随着他一声声长吁短叹又将这只柔若无骨的手放在自己的大掌之间不断摩挲着。
    太子妃从来未与自己的夫君这样热情亲密的真心对待过,再想到太子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感慨,不由地一愣。
    再抬头见他脸上泛起青青一片短短的胡茬,身形看着也是瘦削了许多,整个人自从关禁闭一来都是一副有志难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
    她深埋心底的女儿哀怨,始料未及的几多爱怜,还有对家门力有不逮的焦急和懊恼,都在翻涌而出的泪花中,倾泻而下。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和团扇,低下头去在广袖中寻着一方丝帕来。
    太子见她揩泪,只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后背,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调,轻声安慰道:
    “哭吧,哭吧。再过几天,说不定我这个太子之位就被父皇给废了。到时候,你父亲大人就算保不住丞相的头衔,也只是降职,再不济顶多是停职罚俸而已。我现在不开门接他进来,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我们俩、还有我们的孩儿好。”
    “太子爷!”唐婉仪手里拿着手帕却早已没有心思去揩泪。
    她侧过身来,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太子的腰,将那张涕泪纵横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喃喃地说道:
    “太子爷千万不要这么想!太子爷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儿,是先皇后嫡长子,也是继承大统最名正言顺的精纯血脉!今天都怪臣妾,没能理解夫君的良苦用心。”
    太子妃哭得梨花带雨,抽抽搭搭断断续续的说道:
    “都是臣妾的错!臣妾千条
    理万条理都没有跟太子爷使性子的理!太子爷今天这样说了,往后有什么话臣妾都会跟太子爷直言。太子爷在臣妾心中,是真龙潜藏于水底。潜龙勿用,且忍耐待时,留得青山在,总有飞龙在天之机!”
    太子自从入了新年,一直在东宫关着禁闭,久已未体会到怀中这抹久违的温香软玉之感。
    尤其是太子妃这番话又是如此贴心温情又明事理,叫太子胸间陡然间升起一股子激动慷慨来。
    潜龙勿用,到飞龙在天!
    他何尝不想!何尝不愿!
    只是近日来他是心灰意冷,也蹑手蹑脚了,只想安安生生的将自己锁在这一方小小的重华宫内,不谙世事,不问朝政,不管未来一切将驶向何方。
    自请幽闭,无异于掩耳盗铃,但看上去却似乎有十足的悔意和诚意。
    他心中的小小细刺,没想到就被眼前这个柔弱不起眼的女子轻轻一言,就取中拔出了!晾晒于青天白日之下。
    是他一直以来都小看了眼前这个轻言细语温柔似水的女子!
    没想到,他路昭,竟有一天,需要在她这个柔弱的小女子身上,汲取力量和斗志!
    他原以为,娶她进门只是看重她身后那颗姓唐的大树。
    而今,却不知到底他唐家是自己依靠的大树,还是自己才是支撑他唐家荣耀至此的大树?
    他今天方才醒悟,打从她唐婉仪跨入东宫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早已是血脉相连根系相接。
    太子这样想着,转过身来,双手紧紧握住了箍在他腰间的那双纤纤玉手。
    他轻轻的捧着那双手,高举到自己胸膛上方,贴着自己的胸膛,盯着她的一剪秋瞳,苦笑道:
    “说得好,说得好,你接着说。”
    他那双已有星星点点泪光的眸子里,闪烁的是对唐婉仪刮目相看的复杂神色。
    太子妃从未没有见过太子这样的目光,被他这么一盯,羞涩、感动、委屈、慷慨齐齐涌上心头,起伏难平。
    她不由地低下了头,一时失语,酝酿了好一会儿,迎头却是碰上他那赞许鼓励的目光,点了点头,诺然道:
    “太子爷的苦臣妾知道,眼下这个危局,不好过!前几天,太子爷就当我们像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过几天平常日子就行。盼着皇上消了气后,自然会有旨意。只是现在,爹爹既然贸然前来,恐怕……”
    太子看着她脸上的粉黛早已被满脸泪水冲刷得斑斑驳驳,像一只可爱又可怜的小花猫,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道:
    “跟你夫君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便是。说错了也无碍。”
    太子妃闪烁着泪花的眼神无比坚定的望着前方,大气道:
    “但若过了此关,便是轻舟已过万重山!臣妾倒是有一脱困之计,若是说错了,太子爷就当我没说过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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