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渡在危止走之后,就进入了看书、吃药、睡觉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在宗内像个凡人。
    堕神碎片消亡,但邪魔犹存,为了生存,越发频繁地开始攻击灵修。
    后苍恍然间才发现,林渡当初选择不公开封印魔气本源是对的。
    一旦公开,真正罪在当代的人,是林渡。
    他们不会看到魔气本源被封印之后,人造邪魔没有了后续的原料,本该在这百年间出现的魔潮会被拖延压制,减少了被污染踩踏和屠杀的城池地域,不会看到天道规则被侵蚀的速度减缓,只会看到频发的邪魔袭击人事件。
    林渡那个身子骨,背不了这么重的锅。
    后苍这些日子在宗内,常常能看见那道身影,在深夜提灯走下书楼的台阶,身影在周围重叠的青障之中,静默地像是中空的竹。
    她一个人静默地走向禁地,书楼桌上,放着无数中州和妖族边境的邸报,那些纸张都不够平整,应当是被她一遍遍在手里看过很多遍。
    那些平直的文字和林渡在地上和树影交错的身影糅杂起来,莫名就变得阴霭沉沉。
    有时候他会看到危止在书楼之下等她,一手带着一卷看着破破烂烂的书籍,一手拎着一壶蜜果酒。
    看着就不太正经。
    后苍却也只是看一眼,没再说什么。
    他是迟钝,不是蠢,时间长了回过味来,其实那天危止问林渡后悔吗,还有个前文。
    从前禁地桃林,危止曾经问过,“若是你,愿意以身殉道吗?”
    那时候林渡的答案是愿意。
    几个月前,林渡用半条命的代价,剿灭了堕神,几乎是抱着以身殉道的决心来的。
    所以当林渡做了这一切之后,危止回来问她后悔吗?
    林渡的答案是,不悔。
    那时候危止说,“天塌下来由高个的顶着”,不是一句空话。
    危止那时候那句话,是真的。
    真正不得不顶起这片天的,是危止。
    那日他在孤岛上笑着说的那句“脊梁不够硬”,也是真的。
    林渡搁下了笔,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楚观梦在旁边趴着,晒着月亮,“这就是你说的只读书不动脑啊?”
    “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你自己骗了。”
    白毛饼子见林渡开始收拾东西,不情不愿长出四肢,费力爬起来,“那个和尚今天来吗?来了给带酒吗?”
    “不知道,毕竟以他现在的实力,从佛门来回只怕时间不短。”
    林渡淡然起身,提起了琉璃灯,寒月灵顺杆子爬上去用火点了那里头的灯烛。
    楚观梦这一套流程做得自然,却明显感觉林渡眼神一黯。
    它沉默地缠绕上她的手,林渡这回是完全不能用灵力,全身的经脉都被那些规则之力搞得瘫痪皱缩,需要一定时间温养回来,这些灵器也需要灵力打开,她做不到。
    大约是因为这样,所以她现在也需要提灯夜行。
    林渡刚出门就看到了那书楼台阶下站着的人。
    “今天挪什么东西来了?”
    林渡走下台阶,和危止并肩前行。
    “酒,还有十几瓶灵液。”危止轻轻咳嗽了一声,“顺手拎了几颗梵音雷竹,随手种绝峰之下了,避雷提气运的,好东西。”
    “不知道的以为你在蚂蚁搬家。”林渡诚恳地作出了评价,“密宗没把你留下来?”
    “我死了对他们没好处,要死也得死在魔气本源里。”危止风轻云淡,“又不是把宗门搬空了,你没见过密宗的佛堂吧?”
    “满殿神佛包金裹银、堆玉砌珠,琉璃玛瑙,珍珠珊瑚,天材地宝,无所不有。”
    他说得轻飘飘的,“当年我讲经之时,多少供奉留在密宗,现在也不过是一一讨回而已。”
    林渡嗯嗯嗯敷衍,“大师打算从密宗搬天材地宝搬到什么时候?”
    “搬到你觉得够了为止,再不然,你自己去讨。”危止低头看脚下两个人的影子。
    琉璃灯的光辉淡薄,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曳晃荡,像是风中的残烛。
    “他们纵容你拿那些,是因为你的身体已经不足以修复陈旧伤势吗?”林渡说完就觉得自己不该太动脑子,人不动脑子,对话的时候情商都没了。
    危止见她脚步乱了一下,也跟着顿了一下,“什么都瞒不过你。”
    林渡没接话,话轻飘飘擦过他的衣袖,落到了地上。
    阎野气急之下随手给他的那道剑痕,都那么长时间过去,都还有浅淡的疤痕,林渡眼力从来都好。
    对于修士来说,留有疤痕,要么是古怪的致命伤,要么是自身已经没有灵力可以修复。
    阎野有分寸,那只可能是后者。
    危止修为还在,为了那一身的矛盾,挣命吞蛟,寻求寒月石抵销那些至寒至热的反噬,到头来,平静之时,却都没办法控制自身的灵气去修复手上的伤痕。
    当初林渡不信危止能和自己五五开,现在却懂了。
    这人的确从来没破过妄语戒。
    “我算了个大概,材料齐全的情况下,成功率有五成。”林渡顿了顿,“但再给我一段时间,等我能动用神识之后,再算算。”
    危止平和道,“不急在一时,恢复了再说。”
    “我给你带酒和灵液,不是催你快速恢复神识,是让你至少睡前喝了可以从容入睡,不要因为那么沉重的心思,在不得不按着凡人的作息来生活的时候,却始终辗转反侧,迟迟不得入眠的。”
    他偏头,看着林渡眼下的青黑,“该歇息了,明日再说。”
    林渡看着他的想要先一步离开的背影,开口说了两个字,“临湍。”
    危止顿足,转过头,“怎么了?”
    “临湍,以身殉道。”林渡简单说了不成句的片段。
    危止收了迈出一步的脚,转过身,“为什么是她?你之前问的不是后苍吗?”
    林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是她至今没有猜到的谜。
    前世她也没有猜到。
    “林渡。”危止伸手接过她握不稳的琉璃灯,“你既然什么都清楚,又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世间并不是你只有一个人要承担那份责任。”
    “救世主,不是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的脊梁骨,撑不起来这一整个世界,你是中流砥柱,是领头人,可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愿意同样挺直脊背,你或许会是第一个挺直腰背的人,但不会最后一个。”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觉得,原来真有那么一个……”
    他笑了笑,“不太想活,又那么想大家都能活的小疯子。”
    “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应当很幸运。”
    “若这天下当真有人能成圣,我想当是你。”
    林渡一时没说话,危止提灯走在她前面。
    那是她回洛泽洞府的路。
    危止倏然觉得手上一烫,低下头,才发现是寒月灵点的那火被烧得飘摇出来,透过镂空的琉璃灯罩,几乎快要舔舐上他的手。
    他继续向前,没有回头,却数着身后人沉稳却极轻的脚步声,抬头时却冷不丁想起年幼时他就背得纯熟的佛经中的一句话。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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