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红衣巷
    绣楼二层合计二十一个雅座,白色纱巾帷幕如瀑布般从房顶垂下,周围还用瓶摆放着今日刚刚采摘来的鲜,令人如坠仙境。
    只是,其他雅座的帷幕都被侍女先后摘去,唯剩下世子的三个雅座还被帷幕遮挡。
    世子、白鲤、陈迹、梁狗儿、梁猫儿在一个雅座里,佘登科、刘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坐在另外两个雅座里。
    梁狗儿倒是不在意,即便帷幕没有摘下,也有侍女将酒食源源不断的送进来,他嫌这清吟小班的酒杯小,干脆又换成了碗。
    世子撸起袖子,怔怔的坐在帷幕里、坐在桌案前,提着笔绞尽脑汁也写不出来一句诗。
    他缓缓看向陈迹,陈迹依然皱着眉头熟睡,应该是指望不上了。
    他又缓缓看向梁狗儿、梁猫儿……算了!
    最终,他看向白鲤:“那个,白鲤啊,你能写一首吗?我记得你以前也写过诗的。”
    白鲤为难道:“我写的东西被先生们批评过‘乱七八糟’,我写不了,写出来也闹笑话。”
    梁狗儿乐呵呵笑道:“这清吟小班就是喜欢故弄玄虚,明明就是要赚钱的,却还要给你设置重重阻碍……可文人士子偏偏就吃这一套!要我说,白衣巷不如红衣巷敞亮。那金坊的烟儿姑娘酒量一绝,伱喝几杯,她就陪几杯,当真痛快。”
    梁猫儿撇撇嘴:“哥,你那是喜欢她的酒量?我都不想拆穿你!”
    此时帷幕外,陈问孝的笑声传来:“这怎么还有三个帷幕没有摘下,里面的朋友难道是觉得这样更雅静吗?”
    世子隔着帷幕反唇相讥:“佳句天成,妙手偶得。写诗不在多,在精,若是不够精妙,写再多有什么用呢?我是觉得柳行首这游戏有些草率,逼着大家立马写三首与秋有关的诗来,写倒是可以写,但如此仓促之下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诸位觉得自己刚刚写出来的诗,能流传千古吗?”
    帷幕外安静下来,有人在思索着世子这些话,有人在思索着‘佳句天成,妙手偶得’这八个字。
    陈问宗沉默片刻:“听不清,摘了帷幕说话。”
    世子:“……”
    他转头看向陈迹,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陈迹醒来。
    世子有些担忧:“陈迹不会是死了吧?”
    “不可能,还在呼吸呢,”白鲤郡主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受伤之后又被你们抬出来折腾,太累了。”
    “再拖一会儿,看他会不会醒。”
    ……
    ……
    陈迹没有醒,他已厮杀得天昏地暗。
    青山山巅之上,陈迹与巨戟士皆气喘吁吁,方才两人相互出手试探上百回合,谁也没能将对方拿下。
    轩辕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王袍,袍袖以金丝绣着紫微垣居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衬两旁。
    金甲与王旗都不见了踪影。
    轩辕正襟盘坐在巨石上时,明明只是坐在巨石上,却依旧像是一尊坐在黄金椅上的帝王。
    他的神情威严,肃穆。
    如他身上王袍的黑色一样,冷静,理性,不容置疑。
    轩辕见两人不动手,便语气冷漠的催促道:“这一场已经打了两炷香的时间,你们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战阵之间摩肩接踵,哪有给你喘息的时间!”
    巨戟士得到号令,当即挥舞起青铜戟呼啸而来。
    陈迹眼神没有躲避,他紧紧盯着横劈过来的戟刃,身体只微微后仰,戟刃从他鼻梁前划过,却没有伤他分毫。
    这一闪轻描淡写,仿佛与世界同呼吸,浑然天成,举重若轻。
    陈迹体内炉火已点燃十六盏,力气早已超过寻常人,即便与景朝谍探角力也稳稳占据上风。
    但他骤然得到一身力气,甚至都不熟悉自己的身体,也无发力技巧。
    发力技巧就像是一支杠杆,没有这支杠杆的话,十成力气只能用出八成,有了这支杠杆,十成力气便能发挥至十二成。
    如今,陈迹已经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什么样,自己的力气藏于哪里!
    然而巨戟士也不是弱手,他见一戟未中,当即腰身反拧转身,硬生生以腰胯之力改变了戟刃的走向。
    明明是由左至右的行扫千军,却忽然反向一挑!
    戟刃从陈迹胸口划过,留下一条伤痕,逼退了陈迹的趁势偷袭。
    可是,陈迹受伤之后并未低头去看伤口,而是依旧紧紧盯着巨戟士,仿佛伤口没有疼痛似的,如猎豹般微微弯腰。
    虽然受伤,却没有落于下风的迹象。
    轩辕曾说陈迹已经没有了战斗本能,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仅仅一天时间里,他亲眼见证对方从狼狈的漫山逃跑,到如今与巨戟士厮杀得不分上下。
    步伐、技法……甚至连发力技巧都越来越粗粝,又越来越本真。
    随手一拳一脚明明看起来很仓促很笨拙,却充满了暴力又直接的霸道。
    “才六个时辰啊,”轩辕轻声感慨。
    对方那身体里的战斗本能,像是万年不见天日的不朽长剑,正在被一点一点擦去灰尘。
    可轩辕虽然这么想,嘴上却戏谑道:“六个时辰了,还无法取胜吗?此巨戟士不过是我军阵之中的一名士兵而已。”
    陈迹一边喘息着一边看向巨戟士,笑着说道:“他这人不太会说话,你别介意啊,你很厉害的,战胜不了你很正常。”
    轩辕挑了挑眉毛。
    陈迹神情疲惫,鏖战六个时辰,巨戟士可以一次次精力充沛的站在这里,他却不行。
    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自己一天之内死了多少次?
    四十次?还是六十次?
    记不过来了。
    某一刻,陈迹想过,要不放弃算了,这剑种门径不学也罢。
    可是,当他想到自己又学到了一些东西、又多了几分把握,便又燃起新的斗志。
    下一刻,巨戟士再次挥戟而来,陈迹身形一动,却牵动了胸前伤口,以至于动作一滞,身体侧偏不及时,整个左臂都被削去了一块血肉!
    这一击如分水岭,从此之后陈迹只能狼狈躲闪,再无主动进攻的机会。
    轩辕对陈迹讥笑道:“我看你是没希望了,要不你干脆让我重临世间,留下遗言,想杀谁,我帮你杀。”
    “还是我自己来吧,”陈迹一边躲闪巨戟士攻击,一边喘息道。
    “哦?你对那个世界很留恋吗?”
    “我还有一只猫呢,若我没了它怎么办。”
    轩辕疑惑:“……猫?”
    “我还新交了几个朋友。”
    轩辕哈哈大笑起来:“你也需要朋友吗?你早就说过,你不需要朋友了!”
    “我们曾是朋友吗?”
    “是,但早就不是了。”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
    当青铜戟再次竖劈而下。陈迹骤然俯身向巨戟士冲去,他的双眼如钩子般紧紧锁定着对方的戟刃。
    那青铜戟的月牙刃当头劈下,巨戟士已经做好陈迹躲避后的诸般变化,可这一次陈迹偏偏没有躲!
    却见陈迹再次提速,竟越过月牙刃劈下的位置,来到戟身处,双手如托举山峦般握住细长的戟杆,硬生生止住了青铜戟落下轨迹!
    巨戟士想要将青铜戟抽回,可他却震惊看到陈迹将戟身拉下来,双手奋力一抖!
    “松手!”
    莫名沛然的力量传递到青铜戟身,竟震得巨戟士不由自主松了手,那古怪的夺戟招式……明明是巨戟士先前用过的,却被陈迹给学了去!
    “咦!”轩辕眼睛一亮,这千锤百炼的夺兵刃之术乃是他战阵中的绝技,竟一天时间就被学去。
    只见陈迹抡起青铜戟如一轮圆月,逼得巨戟士连连后退,水泼不进。
    转瞬间,一追一退,巨戟士在青山边缘退无可退,只能站定,而陈迹手中青铜戟并未砍在他身上,而是在脖颈处停下。
    “怎么样?”陈迹喘息着问道:“现在可以教我了吧?”
    久违的胜利喜悦,充斥着他的心脏。
    炽热的呼吸里,陈迹像是又翻阅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如一路登山至山顶,看到日出破开云海般的宁静却又高亢。
    轩辕坐于巨石上慢悠悠说道:“这就满足了吗,如今你的实力在我军阵之中,也不过能胜任一名士兵罢了。”
    “嗯?”陈迹疑惑。
    却见轩辕面对那被时间凝固的战阵招了招手,竟又有一位腰胯长刀的朴刀士走出队列,走到这青山之上,面对轩辕单膝跪地:“王,何事召唤?”
    轩辕指了指陈迹:“这小子已经熟悉巨戟士的攻伐,如今换你上。”
    陈迹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山下那十八般兵刃俱全的战阵,顿时面色一变:“今天是不能再战了,我朋友还等我喝酒呢,明天再见吧!”
    说罢,他竟主动纵身一跳,落入青山之下。
    轩辕看着空空如也的悬崖边缘,怔怔道:“我确实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你了。”
    ……
    ……
    绣楼二层,三个雅座的帷幕还未摘去。
    梁狗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世子却还坐在桌案前抓耳挠腮:“秋……秋字能写什么诗啊。”
    却听有人在身旁轻声说道:“我醒了。”
    世子转头看去,却见陈迹已缓缓睁开眼睛,眼里俱是血丝,如猛虎捕食。
    白鲤嘀咕道:“做了什么梦啊,杀气这么重?”
    世子大喜过望,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终于醒了,快快,需要九句诗,就等你了!”
    陈迹看着自己手里那一把金瓜子……这都没能唤醒自己吗?
    他一边将九枚金瓜子收入袖中,一边斟酌道:“九句是吗,白鲤郡主,我说,你写。”
    白鲤眼睛一亮:“好,我来写。”
    然而就在两人一说一写时,却听帷幕外面的陈问孝又问起来:“这三个雅座里的朋友,还没写出与秋字有关的诗词吗?若你们迟迟不写,岂不是耽误了大家与柳行首交流?”
    世子笑着应道:“已经在写了,在写了。”
    陈问孝:“若能写出,何必等到现在。”
    林朝京的笑声响起:“我听出帷幕之后的朋友是谁了,原来是世子。这样吧问宗兄,不过是九首与秋相关的诗词而已,你我与世子同窗三年,便一起帮帮他,我写四首,你写五首。之后便当做是世子他们写的,将帷幕摘去了吧。”
    陈问宗迟疑:“这似乎不妥。”
    林朝京笑了笑:“那我便写九首。”
    却见他敛起袖子,唤来这绣楼的侍女取了笔墨纸砚,只大笔一挥便有一首诗词落定。
    众人围上前去,却见对方九首诗词一气呵成,如信手拈来般轻松。
    林朝京将诗词递于侍女:“且送去给柳行首看一下,若写得还可以,便将世子那边的帷幕摘去了吧。”
    侍女浅笑:“不用给柳行首看呢,连我这粗鄙的丫鬟都能瞧出这些诗词的好,我这就去将帷幕摘下。”
    其实,三个雅座帷幕迟迟没摘,绣楼也有点急了。
    然而,世子听到陈迹字字珠玑,又看到白鲤健笔如飞,顿时就急了:“等下,我们自己能写,别摘!”
    可这话说得已然晚了。
    却见一层层帷幕摘下,三个雅座展露在众人面前。
    梁狗儿在大口喝酒,已喝得半醉,梁猫儿在一碟一碟的吃菜,如吃流水席一般。
    再看佘登科、刘曲星及其他江湖人士们也好不到哪去,桌案上已一片狼藉。
    噗嗤一声,陈问孝哈哈大笑起来:“怎么都吃上喝上了?”
    林朝京端坐在桌案后面,面色沉凝:“今晚难得柳行首从秦淮河来到洛城,若她瞧见洛城文人是这副德行,该有多失望?世子,今晚是文人雅会,何必带这些粗鄙的江湖武夫来凑热闹?”
    世子看向林朝京:“我也是写了诗才上来的,怎么,你能来,我朋友就不能来?”
    林朝京摇摇头:“不是说不能来,而是不合适来。这几位江湖朋友吃吃路边面摊,逛逛红衣巷多好,也符合他们的身份地位……来这里岂不是暴殄天物?”
    世子沉声问道:“什么人该去红衣巷?”
    “自然是粗鄙的寻问柳之人。”
    世子又沉声问道:“那什么人才适合来白衣巷?”
    “自然是你我这等有学识有身份的人。”
    世子缓缓起身,众人以为他动怒了要与林朝京动手,可他却忽然转身向佘登科等人拱了拱手,抱歉道:“不好意思,今日因我鲁莽,带各位见到了此等无知傲慢之徒,我向各位赔个不是。若白衣巷都是此等文人雅士,那我们往后不来也罢!我一人受辱且无所谓,可连累朋友受辱,是我的不对,走吧!”
    梁狗儿纳闷了:“世子,咱们去哪?”
    世子站直了身子朗声大笑:“走,去红衣巷喝酒!”
    说罢,他竟拂袖带头往楼下走去。
    梁狗儿与梁猫儿抬起陈迹的竹椅跟上,一大群人同进同退,一点也不沮丧,宛如要参加婚礼般喜庆。
    白鲤坐在桌案后面,提着笔,呆呆的看着一群人乌泱泱离开。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才刚刚把陈迹念的诗句写完啊。
    世子在楼梯上呼唤:“白鲤,走了!”
    白鲤本打算将写好的诗带走,思索片刻,却又将卷起的诗词放下,这才追下楼去:“来啦来啦!”
    绣楼二层重新安静下来,陈问宗狠狠瞪了陈问孝一眼,这才起身来到世子桌案前,拿起方才写好的诗词来看。
    只是这一看便怔住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无一秋字,读之却觉秋风萧瑟,落寞桥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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