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江湖
    夜色下的红衣巷色彩浓烈。
    巷头至巷尾张灯结彩,宛如天天新婚燕尔,夜夜酒酣愁消,满楼红袖招。
    金坊之所以成名,便是在这大红色里,用金箔与金粉将自己一根根梁柱抹成了金色,楼内的千秋亭藻井镶嵌着一颗颗宝石,金碧辉煌,璀璨绚烂。
    这种做法在金陵已司空见惯,在洛城却还独一家。
    红衣巷外的角落里,乌云慢慢隐入黑暗,陈迹则双手悄然攀上墙檐,只轻轻用力便一跃而起,稳稳站在墙檐之上。
    再轻轻一跃,双手抱住楼阁延伸出来的檐角,将自己荡上房顶。
    他的右腿有伤使不上劲,好在如今已点燃二十六盏炉火,单凭臂力也能轻松攀楼。
    陈迹蹲下身子,悄然打量着周围,楼下人流如梭,仿佛流淌的河,楼上一个个灰色的人字顶屋檐,如此起彼伏的山丘。
    一条条屋脊如山脊,面向红衣巷的是有光的阳面,另一边则是无光的阴面。
    确定无人,陈迹慢慢行走于房顶之上的阴面里,他轻轻踩踏着灰色的瓦,生怕惊动了楼下的人,好在这红衣巷本就喧闹,微小的脚步声不算什么。
    他一边走,一边目光越过屋脊,朝楼下的红衣巷望去。
    灰瓦上的陈迹走在夜色中,红衣巷的白鲤与世子走在灯火里,彼此仿佛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他转头盯着白鲤与世子的脚步,想看看世子要去哪里,心里只想着千万不要是金坊,那里会有危险。
    此时,却见小贩挑着扁担来来往往,白鲤郡主停下脚步,从扁担里挑了一只攒盒,攒盒里则是饴与梅酱拌好的小菜,用竹签挑着,一边走一边吃。
    人群与红色中,白鲤与世子皆一袭白衣,仿佛乱世浊流里藏着的两块羊脂玉,格外引人瞩目。
    下一刻,陈迹听见身前、身后都传来瓦片翻动声。
    他豁然转头,赫然看见两名腰胯长刀的黑衣人,架了梯子从楼下爬上来。
    冷僻的房顶之上,陈迹一怔,两名黑衣人也是一怔。
    这不知是密谍司还是军情司的精锐黑衣人,爬上楼顶想要居高临下俯瞰红衣巷,观察放哨……却刚好与陈迹相遇!
    刹那间,两名黑衣人无声拔刀,一前一后踩着倾斜的灰瓦掩杀而来。
    陈迹心中暗叫一声倒霉,刚刚爬上来的时候他就担心有人跟自己想法一样,所以他是确定屋顶没人才爬上来的。
    那会儿他还在心里纳闷,这么好的观察哨位置就没人来占据吗,军情司和密谍司的小范围战场布局意识实在太差了。
    谁成想,对方不是没想到这里,而是来的晚了!
    楼下的红色里歌舞升平,楼上的夜色中杀机毕现,三人谁也没有呼喊说话,似乎都怕被外界发现。
    陈迹快速奔跑起来,他尽量控制着自己无视腿上的疼痛,让自己跑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在两名黑衣人围上自己之前跑出包围,避免前后夹击的危险。
    可这两名黑衣人也身经百战,看穿陈迹意图之后,立刻变化行动轨迹,一前一后联动封锁他的行动方向。
    屋顶就那么大一片地方,陈迹退无可退,除非直接跳下房顶。
    他站在房檐边缘,看着六米多的高度,再想到自己那条受伤的腿,斟酌再三之后还是退了回去。
    正思索的功夫,两名精锐已杀至陈迹面前,同时挥刀横砍!
    两柄长刀如剪刀似的朝他绞杀而来,长刀刀身上映照着巷里的红光!
    呼吸之间,陈迹那刻在骨头上的刀术本能仿佛被唤醒,犹如铁锤锻打的声音在心中骤然迸发,他迅疾如雷般前后挥出两刀。
    陈迹速度要比两名黑衣人更快,出刀虽晚却后发先至。出刀轨迹如林间白鹿,轻描淡写,浑然天成。
    叮叮两声金铁交鸣,被淹没在红衣巷的嘈杂之中,却见一名黑衣人的锻钢长刀应声而断,断掉的刀身当啷落在倾斜的瓦片上,顺着房顶滑落进后面的昏暗小院里。另一名黑衣人的刀虽然没断,却也被震脱了手。
    陈迹一怔,两名精锐也再次一怔。
    三人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错金。
    陈迹曾问奉槐,这敲击在刀身上将手震得生疼的招式是什么,奉槐回答,错金,以巧力寻破绽断刀,若不是鲸的材质特殊,也早就该断了。
    而现在,一个本该在围攻下狼狈逃窜的医馆小学徒,在千锤百炼的本能下出手,竟是一出手便用医馆里用来铡药材用的短刀,砍断一刀,震飞一刀。若不是陈迹第一次对外人使用错金还有些生疏,恐怕两柄刀会一起断掉。
    两名黑衣人相视一眼,他们只觉得今夜有点诡异,能在这冷僻的房顶上遇到这种级别的刀客也就算了,为何这刀客刚刚要跑,为何这刀客比他们还震惊?!
    殊不知,陈迹与奉槐厮杀时只觉得有力气都用不出来,对方身上毫无破绽,往往都是压制着他打。与奉槐这种人做对手,他总会升起一种无力的挫败感,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没有练刀的天赋。
    可当他把对手换成奉槐以外的人,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两名黑衣人低头再看一眼断掉的刀口,心中升起一丝恐惧,但既然来了便没有退缩的道理。
    两人裹挟着苦寒之地培养出来的坚决意志,同时丢掉断刀,从腰间抽出匕首刺来。
    两人配合默契,一佯攻一抢攻,一虚一实,封锁住陈迹可能逃跑的路线。
    然而陈迹忽然觉得,与奉槐相比,这两人竟浑身都是破绽。
    当一前一后两柄匕首刺来刹那间,陈迹身子轻轻一侧,避开两柄匕首刺来的轨迹,而他左手抓住其中一人手腕,如铁钳般拉扯着对方无法将匕首收回去。
    右手则轻轻一挑,刀刃便挑断了另一人的手筋,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房顶灰瓦上,滚到屋檐下的院子里。
    被断手筋的黑衣人急速后退。
    陈迹拉扯着另一人的手腕,如拉扯着一只木偶般,紧紧贴着后退的黑衣人追击,身催刀往。短刀一下又一下刺进心脏、脾脏、肝脏,最后一刀抹去脖颈。
    另一名黑衣人手腕被钳制拉扯着,只能踉跄着跟上,他眼睁睁看着同僚被捅了一刀又一刀,却连站都站不稳。
    还没想好该怎么挣脱陈迹的手腕,却见森冷刀光骤然倒转,于月色下划过他的脖颈。血星轻溅在陈迹沾满炭灰的脸上,他慢慢松手,任由黑衣人缓缓跪地倒下。
    陈迹翻找尸体,他知道金猪麾下密谍都会带着一只铜哨,可以模仿鸟叫声传递信息,但这两人身上没有。
    这是元掌柜的人。
    ……
    ……
    腿上的伤口刺痛,刚刚厮杀时还不觉得,现在陈迹才发现,厮杀时扯动了旧伤。
    陈迹抹了抹手上的血迹,好让自己拿刀时不会滑腻,可是没用。
    他低头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来缠在手上,再抬头,目光越过屋脊看向红衣巷里,世子与白鲤身旁不知何时聚了几名江湖人士,彼此交谈甚欢。
    却见白鲤郡主和世子已经走到金坊门前,烟儿姑娘从门内走出,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
    果然是去金坊的。
    陈迹心中叹息一声,默默站在屋顶,迅速打量着四周。
    他也顾不得世子和白鲤了,必须尽快找到元掌柜才行。
    红衣巷里,越来越多人走进金坊,却始终没见到元掌柜的身影,不知对方是没来,还是已经进去了?
    等等。
    陈迹看见红衣巷外的黑暗里正有人影攒动,只见上百名密谍腰胯长刀,分成两队从巷头和巷尾包围过来。人群之中,金猪也披上了一身轻甲,没了往日的和煦笑容,更像是一位殿前直驾的将军。
    更远处,陈迹竟看到五百骑解烦卫用麻布包裹着马蹄,人人斗笠蓑衣,静静地持枪伫立在巷外的黑夜中。
    为首之人横刀与马鞍之上,岿然不动。
    林朝青……
    林朝青也来了!
    陈迹感慨金猪太谨慎了,这才刚刚从匠作监查到丢失火器的线索,竟然不惜与主刑司合作,直接将孟津大营里的解烦卫都给调来了!
    红衣巷口,林朝青坐于马上,淡然道:“密谍司十二生肖个个都冲动莽撞啊,皎兔云羊上一次调解烦卫害得自己锒铛入狱,不知金猪大人你这次会是什么下场?”
    金猪嘿嘿一笑:“我与他们能一样吗?我已经找到景朝贼子了,而且不仅找到了外贼,还找到了家贼。”
    “哦?金猪大人口风倒是极严,先前没有泄露一点迹象,”林朝青讥笑道:“你到本座孟津大营之后天天嚷嚷着要吃黄河大鲤鱼,使唤我解烦卫去给你捞鱼,本座还以为伱只知道吃呢。有皎兔、云羊前车之鉴,这次你不说要做什么,我解烦卫是不会动手的。”
    金猪笑了笑:“林指挥使别说气话,你统领豫州主刑司,我自然也有必要让你知晓为何调解烦卫来。林指挥使,你觉得景朝贼子最想从我们宁朝窃取什么?”
    “行军布阵图,朝堂机密,火器。”
    “没错,先前周成义一直想要策反匠作监官吏,说明他们最大的目标就是火器。所以我到洛城之后,第一件事是监视所有土硝、硫磺售卖,第二件事便是追查匠作监库存、账目。前几日,我发现匠作监里的库存火器与账册对不上,图纸也丢了几张。随后我顺藤摸瓜抓到了六个人,有漕帮的,有匠作监的,最终我发现,那批丢失的火器流到了这里,红衣巷。”
    林朝青疑惑:“红衣巷青楼那么多家,是哪一家?你可知道能在红衣巷做生意的个个背景深厚,你总不会要解烦卫将所有青楼查抄一遍吧?”
    金猪嘿嘿一笑:“先前我设局,在朝仓赌坊抓到了十二名谍探活口,十一名吞毒自尽,最后活下来一人变节,他告诉我,他曾受军情司司曹指示,来金坊接走过一批货物。按理说,景朝贼子应该不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交易两次,所以我一开始也只是安排几名密谍监视这里,算是走一步闲棋。哪知道,今天突然又有可疑人物运了一批货物进金坊,被我抓到了。”
    林朝青不再质疑,他知道金猪是内相大人麾下红人,曾立下汗马功劳。对方之所以还是下九位生肖,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金猪与天马关系太好,内相大人不允许上三位生肖里之间关系这么好。
    有人猜测,近些年如果病虎退位,可能会由金猪顶上。
    但林朝青知道,以内相大人的性格,只要天马不死,金猪就永远没机会。
    他思索片刻后说道:“金猪大人,今夜解烦卫随你调度,别犯错就好。”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金猪朝麾下密谍打了几个手势。
    密密麻麻的密谍冲进红衣巷抓人,一时间兵荒马乱,一间间酒楼、青楼里的客人仓皇逃难,生怕被此事波及。
    他们想要逃出红衣巷,却被解烦卫的骑兵堵在南北两个巷子口,根本走不掉。
    陈迹躲在屋顶,忽然看见世子、白鲤与那些江湖侠客也从金坊里跑了出来,他们见两头路被堵死,干脆一头冲进了金坊对面、陈迹脚下的这栋酒楼中,想要穿过酒楼大堂,从后院翻墙逃走!
    六名密谍发现他们逃走的企图,立刻放弃抓捕其他人,持刀追进了酒楼。
    陈迹站在房檐边缘俯瞰脚下,却见世子身边那几名江湖人士来到后院,只轻轻一翻便越过了两米多高的院墙。
    世子在后院里隔墙喊道:“诶,搭把手,帮我们翻过去啊!”
    江湖人士们停下,一人跃起,趴在墙头上伸手道:“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们上来。”
    可还没等世子抓住他的手,却见六名密谍已经持刀追了进来……
    “快走!”
    下一刻,江湖侠客们竟丢下世子与白鲤,转身在院墙外的小胡同里,跑得无影无踪。
    陈迹皱眉,此事有蹊跷。
    若世子来此只是游玩,那他只需要老老实实待着,等待密谍司盘查就好了。
    待事情查清,没有嫌疑的自然没事。
    何必冒险逃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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