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司主
    一大家子人围在一张小小的八仙桌前,每人一手端着一只小小的陶瓷碗,一手捏着筷子,热热闹闹。
    不远处,杏树上挂满了红布条,平安、喜乐、健康、长寿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
    “这就是八仙过海吗?”
    “对!”
    “这里面的食材,我以前都没见过呢,”佘登科看向陈迹:“陈迹你怎么不吃啊,别让刘曲星这小子一个人吃完了。”
    刘曲星翻了个白眼:“你没吃吗?凭什么说是我一个人吃完的。”
    陈迹笑着解释道:“我吃不惯八仙过海,还是吃点别的吧。”
    刘曲星撇撇嘴:“没口福,八仙过海的食材可是漕帮从海上运回来的,迎仙楼也不一定每天都能买到新食材,想吃它还得看你运气好不好呢。”
    陈迹笑了笑没有反驳。
    所谓八仙过海,便是以鱼翅、海参、鲍鱼、鱼骨、鱼肚、虾、芦笋、火腿烩成一道菜。
    这些食材对于这个时代的洛城人来说,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但陈迹已经吃过很多了,便只盛了一小碗放在桌上,剩余的都让给其他人尝鲜。
    刘曲星忽然问道:“喂,你们说海是什么样子?”
    白鲤举手:“我知道,我爹说大海无边无际,海里的水全是蓝色,岸边还会有特别漂亮的贝壳和海星被海浪推到沙滩。沿海的大船家还会出海捕鲸,据说那种名为鲸的大鱼,能有一座楼那么大呢。”
    刘曲星瞪大了眼睛:“吹牛呢吧,鱼能长那么大?”
    白鲤不乐意了:“谁吹牛了?我爹就是这么说的!”
    梁狗儿抱着绍兴雕的酒坛子问道:“王爷去过海边吗?”
    白鲤迟疑:“……没有,可我宁朝有出海的船队啊,他们见过呢。”
    世子满脸亢奋的提议道:“要不我们约定好,将来一起去海边看看吧?我听说,只需要乘车辗转三个月便能抵达海岸了,届时找船家买艘船,我们出海捕鱼,直接在船上自己做八仙过海吃!”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越来越亮
    佘登科忍不住问道:“我们真能去海边吗?”
    姚老头放下筷子,慢悠悠说道:“看大海有什么难的?你们今天去把洛城府衙的牌匾砸了,下个月被发配岭南以后,天天都能看见大海。”
    世子:“……”
    白鲤:“……”
    陈迹感慨道:“师父,您是懂怎么破坏气氛的。”
    世子岔开话题,好奇的看向陈迹:“对了陈迹,昨天你彻夜未归到底去了哪里?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得给我们说,朋友之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迹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愿再回陈府,他一个小小医馆学徒又无处可去,确实无法解释去向。
    他没法告诉世子,自己其实是对方最讨厌的阉党;他也没法告诉众人,自己昨晚其实是去给世子、郡主洗脱嫌疑。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守口如瓶,你告诉别人的秘密,总会不知不觉泄露出去。
    沉默中。
    刘曲星小声嘀咕道:“别是又去赌博了吧,我看他眼里都是红血丝,肯定一晚上没睡。”
    佘登科在桌下踩他脚背,刘曲星拔高了嗓门:“踩我干什么,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吗,我相信陈迹不是那种人!”
    此时,白鲤想起陈迹的神秘之处,立刻说道:“行了别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要需要帮助的话,肯定开口告诉咱们了。兴许陈迹是有喜欢的姑娘,昨天刚刚得到分红的承诺,要去把好消息告诉对方呢?是吧陈迹。”
    刘曲星听见八卦,顿时来了精神:“真的吗?”
    陈迹笑着解释道:“我天天在医馆里面对病患,哪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刘曲星问道:“那你家有没有给你定过亲事?”
    陈迹也摇摇头:“没听说过。”
    刘曲星乐呵呵道:“我有。”
    佘登科无奈:“谁问你了?!”
    刘曲星自顾自说道:“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对方父亲是位秀才,如今在府衙管着讼状,双方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家约定好,等我成为太医入了品级,就拜堂成亲……从九品就行。”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不断飘向姚老头。
    姚老头瞥他一眼:“点我呢?”
    刘曲星赶忙道:“没有没有。”
    这时,喵的一声,房檐上传来猫叫。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乌云理所当然的跃下屋檐,跳进了……姚老头的怀中。
    姚老头端起自己碗里的八仙过海,凑到乌云嘴边:“吃吧。”
    刘曲星一怔:“师父,这么贵的菜肴,您喂给猫吃啊?”
    姚老头斜睨他一眼:“他可比你金贵多了。”
    说罢,姚老头又转头看向梁狗儿:“当初咱们可是约定好的,你可以住在我这里,但前提是你得教我徒弟刀法,开始吧,都别偷懒了。”
    梁狗儿意犹未尽的放下酒坛子:“成!世子、刘曲星、佘登科,都过来练刀!”
    陈迹看着世子等人在院中扎起马步,梁狗儿却拉着梁猫儿到一边窃窃私语,乌云连八仙过海都不吃了,就这么乖巧的蹲在梁猫儿肩上,竖着耳朵。
    他看看乌云,又看看姚老头,忽然有一个很荒诞的猜测:师父在帮乌云偷学梁家刀术?!
    “师父,这是……”
    姚老头看向他:“滚去睡觉,乌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自己能每天活着回来再说。”
    “噢。”
    姚老头冷笑一声:“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也不知道你图什么。”
    “师父,你说过命是可以改的。”
    “嗯?”
    “我要试试。”
    ……
    ……
    夜深人静。
    陈迹从青山梦境中脱离出来,轻微喘息着。
    耳边是梁狗儿的呼噜声,满屋子都是对方呼吸出来的酒气,浓烈的仿佛闻一闻都会醉。若可以的话,如梁狗儿一般当个无牵无挂、没心没肺的浪荡儿也挺好。
    陈迹看着一屋子熟睡的人,无声的笑了笑,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杏树下看着满树的红布条,忽然出了神。
    咚咚咚,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陈迹置若罔闻。
    直到门外的敲门声急促起来,他才又看了一眼杏树最高处的两支红布,转身走去正堂:“谁?”
    金猪说道:“是我,开门。”
    陈迹拉开门闩,将两扇木门拉开,容金猪侧身钻了进来:“金猪大人可有收获?”
    只见金猪头戴斗笠、脚踩草鞋,又扮做一副佃户的模样,凝重道:“一无所获。”“哦?”陈迹好奇道:“刘家没有动向吗?”
    金猪皱眉:“今日从京城调来的密谍旧部也都到了,我命他们分别看管好匠作监库房与案牍库。”
    “然后呢?”
    医馆正堂里,唯有一盏煤油灯在柜台上摇曳着。
    微弱的火光中,金猪直勾勾看向陈迹:“我能保证,今天没有任何人闯入匠作监,也没有任何人从匠作监带走与火器有关的东西。东市倒是有人购买土硝和硫磺,但仔细一查,也全都没有问题……你好像并不觉得奇怪?”
    陈迹平静回答道:“大人,我也不必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自己脸上。”
    金猪绕着陈迹转了两圈:“你会不会是假意配合我演戏,实则暗地里给刘家通风报信?”
    陈迹疑惑道:“大人,如今扳倒刘家才是最重要的,眼看着我们已经快要成功,何必相互猜忌?等您把刘家扳倒之后,再来猜忌我也不迟,我又跑不掉。”
    金猪打量着陈迹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今天从早上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深夜,眼瞅着希望一点点落空,最后化为怒意。
    昨夜,他几乎以为自己距离搬倒刘家只剩一步之遥,今天却又觉得那一步之遥,重新变成鸿沟天堑。
    但金猪知道,陈迹有一点没说错:眼前这位医馆学徒,跑不掉,什么时候收拾都不迟。
    他面色和缓,拍着陈迹的肩膀笑道:“小陈大夫别在意啊,咱密谍司出内鬼不止一次两次,所有海东青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肃清自己的队伍,以免被景朝贼子渗透进来。我这也是经年养成的多疑习惯,没别的意思。”
    陈迹反过来劝慰道:“金猪大人一心复仇,可以理解的。”
    金猪分析道:“如今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便是刘明显与景朝贼子重新建立联系,他与对方确认你我身份,发现咱们在作假;第二种便是时间太紧,刘明显没有胆量铤而走险,所以今天并未行动。”
    他看向陈迹:“你倾向哪一种?”
    “大人有没有派人盯住刘家?”
    “刘明显身旁三人都是行官高手,寻常密谍根本盯不住。”
    陈迹思索片刻:“大人,我们还是去牡丹桥看看再说,不论如何都得去印证一下才能知晓,”
    金猪深深的看了陈迹一眼:“那便去看看。”
    两人出了门,陈迹返身将大门合上,门外的风,吹得柜台上的那盏煤油灯一阵晃动。
    ……
    ……
    “金猪大人,昨夜那位把玩铜钱的老者是何来历?”陈迹坐在马车车厢门口,掀开车帘,问正在驾车的金猪。
    “那老头名为张果儿,手里的铜钱叫做‘山鬼钱’,”金猪随口回答道:“他曾是丐帮之人,后来销声匿迹。朝廷找了他许久,原来是逃进了刘家。”
    “逃?”
    金猪冷笑道:“嘉宁八年冬的上元节,胡家嫡孙胡钧焰偷偷溜去上元节逛庙会,却不慎被丐帮之人掳走。胡家震怒,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这才将胡钧焰找回来。当时丐帮最重要的几人隐姓埋名逃脱,其中就包括这张果儿。”
    陈迹皱眉:“丐帮拐卖人口?”
    金猪嗤笑:“你当丐帮如说书先生故事里一样乞讨生活、行侠仗义?不过是些穷凶极恶之人凑在一起罢了,他们不仅拐卖人口,还将拐来却卖不出去的孩子弄瞎、弄残去乞讨,赚的钱可不比青楼少。”
    金猪继续说道:“山鬼钱本是道门里用来辟邪的雷符,却不知是哪个邪修将它变成了邪乎的修行门径。此修行门径的行官需保持童子身,哄骗女子爱上自己,再在拜堂成亲当夜将对方杀掉,把魂魄收入山鬼钱里蕴养。”
    陈迹心中一寒。
    金猪笑道:“这就不说话了?西南那边还有更多邪门的门径呢,拿头骨、腿骨当法器的我都见过。”
    陈迹沉默片刻问道:“大人为何对山鬼钱如此了解?”
    金猪乐呵呵回答道:“此门径不止一人修行,光咱密谍司就杀过两个了。咱密谍司解烦楼地下密室里,还藏着两枚养了几百年的山鬼钱。这玩意养得越久便越红,咱解烦楼里那枚……啧啧,简直红得滴血。你若感兴趣,待你晋升海东青时,我便请旨让内相大人将此门径赐于你。”
    陈迹将车帘放下:“多谢金猪大人好意,大可不必。”
    “到了。”
    金猪将马车停在距离牡丹桥一里之外的小胡同里,两人将牛、虎面具戴上,缓缓走上牡丹桥。
    两人才刚到,远远便有一架马车缓缓驶来。
    那马车车夫的位置明明没有坐人,缰绳却无风自动。
    金猪微微眯起眼睛,刘明显竟又来了?他还以为对方不会来的:“似乎可以排除第一种可能,若是刘明显已经与景朝贼子重新建立联系,他今晚便不该来。”
    然而下车来的却不是刘明显,而是那位把玩着山鬼钱的老头。
    下一刻,老头掀开车帘,单手拎着一只麻布包跳下车来。
    麻布包口袋处缠着粗粗的麻绳,当老头跳下车来的时候,麻布包忽然剧烈挣扎抖动!
    老头走至桥上,嘿嘿一笑将麻布包丢在地上,一边看着金猪与陈迹,一边解开麻布包上的一圈圈麻绳:“你们要的货物我带来了。”
    麻袋解开,露出一名中年人惊恐的面孔来。
    金猪身形微微一动似要有所动作,陈迹却忽然捏住他的手腕,开口说道:“我们要的可不是这个。”
    老头将那中年人打晕,摩挲着自己腰间的山鬼钱笑道:“事急从权,密谍司看得紧,你们要的东西在匠作监里偷不出来了。”
    说着,他用手指点了点中年人的脑袋:“但你们要的东西,都在他脑子里。此人是匠作监副监丞,你们若有本事将他运回景朝,想要什么造不出来?”
    桥上安静下来,月色被云彩笼罩。
    陈迹在面具背后轻轻吸了口气,他和金猪都没想到刘明显竟如此胆大包天,对方没有在匠作监里动手,而是另辟蹊径,将休沐归家的副监丞掳了过来!
    金猪凝声道:“此去景朝上千里,合计十七道关卡,想要运一个人出去难如登天!”
    老头嘿嘿一笑:“那便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金猪思忖片刻开口问道:“刘大人呢,在不在马车里?请他下来一叙。”
    老头回答道:“刘大人?什么刘大人,此事我张果儿一人所为,我不认识什么刘大人。另外,贵司要求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何时能见司主?”
    金猪刚想回答,陈迹却抢先开口:“我们要先将人运去开封府,三日之后,依旧是牡丹桥见。但是,届时可不是你能说得算了,喊个能当家做主的来。”
    张果儿拱了拱手:“明白,小老儿告辞了。”
    金猪凝视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轻叹一声:“先前误会你了,并非是你走漏消息才导致刘明显没有对匠作监动手,实在是……此人胆子太大了。”
    陈迹轻声道:“胆子不够大的,也不敢行谋逆之事。”
    金猪返身走下桥,朝一条小巷子里招招手,却见身着黑衣的西风闪身而出。
    陈迹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巷里竟还藏着密密麻麻的密谍手按腰刀。
    他疑惑道:“大人,这是……”
    金猪叹息:“原本是打算今晚就将刘明显抓入內狱审问的,却连对方人影都没见,现在怎么办?”
    陈迹戴着面具低头沉思。
    再抬头时,他看向金猪:“大人,这些密谍可信么?”
    金猪笃定道:“可信,这些都是我一次一次甄选留下的,还了重金请梦鸡审讯过,不会有问题。”
    陈迹看向西风:“今天开始,你便是军情司司主了。”
    西风:“啊?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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