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越来越浓,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气温渐凉。
    人老了难免筋骨腐朽机能退化,最是耐不得寒冷,若是冬日还好,大可以早早生起火炕地龙,将屋子烧得暖意融融,身上披着虎皮貂裘亦或者最近市面上出现的那等用雪白的棉花制作的棉衣,只需趴在屋里不出去,倒也不畏天寒。
    可是这秋天渐去、隆冬未至的时节,反而最是难熬。
    秋日物燥天干,老年人本就肝火郁结,若穿上棉衣燃上地龙,必然更加心火旺盛……
    赵国公府偏厅之内,门窗关得严实,屋子里传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一身常服圆脸白胖的长孙无忌正端坐方桌一侧,与三个老者搓麻将……
    四人身边尽皆备有一个矮几,上头放着茶壶点心,以及一小摞皇家钱庄发行的钱票。
    自从房俊将麻将鼓捣出来,早已风靡关中,成为老少咸宜之消遣玩具……
    坐在长孙无忌下首的老者眉毛花白,一张脸又瘦又长甚是丑陋,将一张象牙制成的麻将牌打出去,道:“一筒!刚刚来时路上听闻房二那厮又被皇帝给揍了?”
    “碰!三条……”对面一个白白胖胖的老者伸手喝了一声,将一筒拿回来,打出去一张,续道:“据说不知为何这厮惹得陛下暴怒,甚至提着宝剑欲将其宰杀,不过幸好长乐公主与晋阳公主凑巧赶到,才使得那厮免除一劫。这两位公主尽皆与房二夹杂不清,有他们两个护着,陛下又能将房二如何?听闻最后也只是象征性的打了几板子,便不了了之。”
    牌桌上顿时一静……
    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绯闻早已闹得沸沸扬扬,虽然从未有证据证实两人有染,但是对于两人之间存在私情,却依然是公然的。只是眼下社会风气开放,长乐公主又非曾婚配,传出这等言语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不当回事儿。
    可别人不当回事儿可以,这牌桌上还有长孙无忌呢……
    公然在长孙无忌面前谈论他的儿媳与别的男人有私情,这让长孙无忌情何以堪?
    说话那白白胖胖的老者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话说出口方知不妥,瞅了一眼老脸拉得老长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长孙无忌,又是尴尬又是忐忑:“这个……老朽口无遮拦,赵国公勿怪,勿怪……”
    长孙无忌忍着掀了牌桌的冲动,耷拉着眼皮,没好气道:“口无遮拦就少说话,打牌!”
    这老者名唤窦诞,出身河南窦氏,其父窦抗乃是李二陛下生母太穆皇后的族兄,正儿八经的外戚。
    可是这老货没有其父半点的英明睿智,虽然娶唐高祖李渊之女襄阳公主为妻,曾被册封为宗正卿,结果李二陛下屡次与其谈话皆昏聩失对,惹得李二陛下甚为恼火,下诏说:“窦诞近来衰老,不能做事,朕知道却任用他,这叫做不明。况且为官选择人的则国家得以治理,为人选择官的则天下混乱,就让窦诞以光禄大夫停职回家吧。”
    说这话的时候,窦诞还没到六十呢,腿脚轻便身强力壮,哪里衰老了?
    只是这人实在是昏聩无能,仗着有个好的家世谁都捧着敬着,长孙无忌岂能跟这等人计较?
    不仅不能计较,还得惯着,谁叫这老货乃是窦氏硕果仅存的几位族老之一呢?
    窦氏当年全力以赴支持高祖李渊立国,其后又秘密襄助李二陛下逆而篡位立下汗马功劳,纵然如今太穆皇后已然作古,但是李二陛下对于窦氏却颇多优容,这也使得窦氏的影响力并未完全消散……
    朝堂之上本是如此,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去对抗敌人,个人之喜好善恶,从来都是微不足道。
    再是讨厌,也只能忍着。
    窦诞大抵也是知道自己毛病的,见说错了话,心中忐忑,再不敢多言。虽然长孙无忌面上似乎并未介意,可这个“阴人”一惯笑里藏刀,谁知道是不是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琢磨着如何坑害自己?
    心神不宁,自然没法打牌,再加上此人却是脑筋不大灵光,胡打乱打一气,频繁放炮,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带来的几千贯钱票输个精光……
    “不打了不打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思维不清,岂不等同给你们送钱?唉……”
    窦诞长吁短叹,将麻将牌一推,干脆不玩了。
    其余几人倒也无妨,不过是闲来消遣而已,又非上瘾,见到窦诞不玩了,也便各自起身捧着茶壶坐到窗前的书案前,伏留伏留的喝着茶,拿起朝中一些趣事闲聊。
    尚有一位一直未曾说话的清癯老者,正是宇文士及……
    几人惬意的坐着,那胡须花白一张脸又瘦又长的老者捧着茶壶,说道:“听闻房俊这几日将要南下华亭镇,统御出海征讨高句丽之水师,诸位家中在江南的产业,亦当收敛一些,小心为上。”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道:“那小子分明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此大摇大摆的说是要出海剿灭高句丽水师,朝野上下又岂能没有高句丽的密探细作?只怕这会儿早已将消息传回去,高句丽的水师必然隐迹遁形,寻无可寻,房俊剿灭高句丽水师是假,真实目的,必然是南海日益嚣张的走私。”
    窦诞吃了一惊,忙道:“那要赶紧通知宋国公才是,某听闻家人说,现在东海南海之上的走私船队愈发猖獗,房俊返京之后苏定方等人似乎管理也不甚严格,若是房俊这回突然杀过去,恐怕那些江南士族要损失惨重了。”
    一直未曾发声的宇文士及淡淡道:“即便如此,又与吾等何干?”
    “呃……”窦诞眨眨眼,有些不解。
    宇文士及却不再多说。
    此间之人,若是论起与江南士族的恩怨纠葛之深浅,莫过于宇文士及。
    他的大兄宇文化及于江都逼死隋炀帝,本有机会克继大统登基为帝,却被那些江南士族百般阻挠,最终因为粮草不济,先后败于元宝藏、李神通之手,最后更是被窦建德生擒活捉,落得个身首异处之下场。
    窦建德更是为了讨好匈奴人,将宇文化及的首级送往突厥义成公主面前,被悬挂与王帐之前……
    可以说,若是没有江南士族的掣肘,说不定宇文化及当真有一统宇内的机会。
    即便宇文士及此人并未有多少野心,可是家族血仇放在那里,焉能不对房俊前往江南收拾那些贪得无厌的士族喜闻乐见?
    提醒是肯定不会提醒的,没有回家放鞭炮就已经算是厚道了……
    长孙无忌则摇摇头,叹口气道:“就算提醒,又有何用?宋国公此次南下返回江陵,说是祭祖,实则必然是前往约束族人,一面被房俊往死里收拾。可就算他返回江南,又有何用?那些江南士族早已经被走私的暴力冲昏了头脑,即便面对刀山火海亦会铤而走险,他萧瑀想要管束也不可能。其实现在看来,皇家水师这一年来对于走私之事大抵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说不得便是房俊之奸计,以此纵容江南士族放松警惕越陷越深,到时候收拾起来,那才能名正言顺……”
    他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真相,否则以房俊对于皇家水师的掌控和对走私的厌恶反感,苏定方等人岂会如此纵容走私,连远在关中的世家门阀们都按捺不住派遣族人南下抢夺这口肥肉?
    都说他长孙无忌是“阴人”,房俊这个棒槌的阴险之处,却是不遑多让啊……
    宇文士及道:“各自约束在江南的族人,切勿跟那些江南士族搅合在一起,否则怕是要受到波及。”
    杨续淡然道:“仁人兄毋须多虑,房俊固然棒槌,却不是傻子,他想要收拾江南士族就必然安抚于吾等,否则若是在东征即将开始之际将所有的门阀世家一起招惹了,必然使得朝局动荡,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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