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海贼!”腿只剩半截的陈老爷子,在望楼上边擂鼓报警,边怒喝着。
    今夜负责巡防的二营因为中暑倒下太多人,陈老爷子自告奋勇重又登上望楼。
    “他怎么上去的?”慕容成岭见状问道。
    望楼下方的士兵指着楼上另一个鸣金传信的士兵说:“他背上去的。最近军中中暑累倒太多人,军里人手有些不够,巡防一直靠民兵帮衬着。”
    “快把陈老替下来!”慕容成岭不由分说,立即下令道。
    海面上黑魆魆一片,站在地面上根本望不清远方,慕容成岭又问:“敌袭在哪儿?”
    他的话音未落,“咻咻”箭矢之声呼啸而至,箭杆足有儿臂粗、箭身足与成年男子等身长的巨箭接二连三地落在岸边,深深扎进地里。
    又有巨箭从天而降,射中了望楼,力量巨大,望楼应声轰然坍塌了大半,鸣金示警的另一个民兵随半拉望楼一起坠地,后脑勺重重着地,来不及哼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床弩!”慕容成岭高喝,“大家后撤!是床弩!撤出射程范围!等海贼上岸再战!”
    “殿下!”薛真卿赶到慕容成岭身边,“须得兵分两路!待海贼上岸,床弩攻势一停,一路正面抗敌,另一队偷上海贼战船,得把船上的床弩毁了。”
    慕容成岭:“我也正有此意!先生替我传令。”
    这次海贼船上装备了床弩这种重器,虽然加强了远程进攻的能力,但其实也存在劣势——重器在船,行驶速度也较以往慢了许多,这为大燕镇海军赢得了宝贵的备战时间。
    镇海军六支队伍,按照秦王命令迅速各就各位。
    夏夜炎热,营帐中休憩的军士们都打着赤膊,此起彼伏的打着鼾,虽然白日里围垦滩涂的工作让他们疲惫不堪,但鸣金擂鼓的报警声响起后,从起床穿衣到披甲上马,只是刹那时间,他们纹丝不乱、有条不紊、临危不惧。
    薛真卿见识了慕容成岭在临安府一手试点推行的“军户制度”,军民融合,军转民、民参军,兵农合一,平时生产,战时打仗,替大燕既节省了大笔军费开支,又保证了农业生产和边防建设。
    就在薛真卿不禁心中暗自赞叹之时,胯下马匹忽然跪倒,长嘶不起,她顺势滚下马鞍,看见马腹之下鲜血横流,马匹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开了膛,肚子肠子流了一地。
    她惊惧回头,后方有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子海贼,正冲着她执刀狞笑,还侧首伸出舌头,舔了舔匕首上的马血。眼神里满是挑衅。
    身后响起涉水的脚步声,海贼犹如豺狗闻见了新鲜血肉,从海上一群群奔涌而至。
    薛真卿被前后夹击、腹背受敌。
    她还未将“上敌船毁床弩”的军令传到前线,就被十多个海贼围堵,截断了去路。薛真卿挥舞手里的马鞭。令他们暂时近不了身。但也无暇去取下挂在马鞍边的佩剑。
    有绳索,犹如灵蛇吐信,在薛真卿马鞭挥舞的间隙,探近她的身后,一下勾缠住她的脖颈。
    她感到了窒息的痛楚,喉头被勒紧,丝毫发不出呼救的声音。随即被拉着绳索的两个海贼拖拽着仰天倒地,摔了个眼冒金星。两人拉着绳索拖着她飞跑,身下的砂石磨破她的衣衫,刮蹭得后背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顾不上这些,喉间越勒越紧的绳索快要让她窒息。她想要呼喊,喉咙却被勒得只能发出“咳咳”的声音,她双手抓住脖颈间的绳索,拼了命地把十指卡进绳索里,企图留下一丝可以呼吸的空间。但似乎一切挣扎皆是徒劳……
    拖拽她的人终于停下,她艰难得坐起身,想要保持喉间气道的通畅,汗如雨下,额上淌下的汗珠滴进眼里,刺疼得她睁不开眼。
    忽然,脖颈间一凉,应是钢刀抵到……薛真卿心中叫苦不迭。
    就在她以为万事休矣的时候,听见身后边一个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
    “不穿甲上阵的,定是军中师爷,将军心腹。绑上船去,留个人质也好以防万一。”
    话音刚落,薛真卿便被五花大绑拖上了贼船,扔在=进了一间空房里。窗外是浩瀚大海,门口有海贼看守。明知此间若想逃出生天,难如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薛真卿能听见岸上沸反盈天的厮杀声,她撑起身子往舷窗外看去,只见外头江面上漂浮着十余条海贼战船,自己身处的是其中最大的一艘,应该也是这些战船里唯一能够装备床弩的主船。
    上船前,身上的武器皆被搜走,她挣不脱绑缚她的绳索,只能透过舷窗观察这支海贼的船队……
    “薛先生呢?”慕容成岭的烈风逐日剑将一个海贼刺了个透心凉,转头问向赶来支援的丁聪。
    丁聪正狂奔着,突然一个矮身,堪堪躲过海贼削来的弯刀,照准对方后心反手就是一刀。他摸了摸头盔上的盔缨,似被削掉了一撮,对着海贼的尸身啐了一口后答道:
    “我代薛先生去了一队、三队传令,回来后就没见着她。”
    “带人去寻。”慕容成岭命令道。
    说话间,又有凶悍的海贼杀将过来,慕容成岭一剑一个,转眼又解决了一双。身边的将士、民兵们亦是杀声震天、气冲斗牛。
    海贼上岸后,江上贼船就停止了床弩远攻。
    近身搏击,训练有素的大燕民兵未尝不是海贼的对手,更别提秦王一手锤炼的镇海军了,海贼在岸上并没有讨得分毫便宜。
    塌了半边的望楼上战鼓声声,陈老爷子“站”在小凳上,奋力抡着鼓槌,敲击战鼓,口中喊杀声不断,他敲出的鼓点里传送着号令,“进击!进击!进击!”
    海贼似嗅着血肉气息闻风而来的豺狗,嘶吠着狞笑着一群一群涌上岸,不料撞上的却是犹如狮群般的大燕镇海军。
    镇海军将士们如同雄狮般咆哮着把他们逼回去,一寸一寸把他们逼退回海上去。
    在秦王慕容成岭一年多的改革与打磨之下,现在的大燕镇海军已经不是几年前海贼所知道的那支队伍了。
    如今,他们在这里填海造地,加固、拓宽、增建了海塘,让这里的土地更坚实、更平坦、更加适合跑马,能将大燕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如今,他们军民融合、兵农合一,改良战备、厉兵秣马,这里的每一个人只要拿上武器便是大燕战士!
    如今,他们面对突然来袭的海贼丝毫没有惧怕,只有血液里奔腾的亢奋和骨子里升起的怒火。
    海贼的弯刀再也捅不破他们的战甲,这群江海上的豺狗休想再抢走他们一颗粮食、一块盐巴!
    这次海贼来的人并不多,靠着主舰上的床弩打了镇海军一个措手不及,原以为胜利已是唾手可得,不料他们面对的对手已经脱胎换骨,这群海上豺狗的獠牙咬到了硬骨头硌了个粉碎。
    镇海军一共俘获海贼近百,杀敌逾千。
    海贼小头目见势不妙,率先跑回主船,想让船上的主帅提了薛真卿去主船船头,以此威胁秦王慕容成岭停战交换俘虏。
    “见过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书生吗?”慕容成岭问向一个战俘。
    海贼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未曾见过。”
    慕容成岭瞠目环顾其余人,周边几个海贼皆被他的凌厉气势吓得抖如筛糠,就怕一言不合被盛怒中的秦王手起刀落,人头点地。
    一个小个子海贼听见了,立马跪直身子,膝行出列,忙不迭道:“我见过我见过!”
    “在哪儿?”慕容成岭愤怒的眼中似乎就要流出岩浆蹿出火来,大步流星向他走去。
    小个子海贼本想同秦王做笔交易,如果自己说出那人的下落,就让秦王放了他,怎料,待秦王逼近,竟被慕容成岭的眼神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只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处隐没在暗夜里的主船,“那、那里……”
    慕容成岭暗道一声“不好,莫非薛姑娘独自上船去破坏床弩被抓了?”
    于是,便扔下这堆战俘交于属下看管,自己则翻身上马,往岸边贼船停靠处奔去。
    ……
    海贼主船之上,薛真卿被反绑双手押出了房间。
    “带去船头!”还是那个嘶哑的声音。
    薛真卿抬眼望去,只见那人身披道袍,头戴莲花冠,手执拂尘,那个声音正是先前在岸上下令刀下留人的。看他的打扮,让薛真卿想起了“五莲教”。
    “五莲教”薛真卿曾经在学堂里听章太傅讲到过。
    在西楚崇治年间,“五莲教”盛行于南方地区,对西楚的影响并不大,但在东南沿海地区一带几乎渗透到了每家每户,甚至连那里的朝廷之中也不乏有五莲教的信信徒,教主还曾被奉为钦天监的国师。
    直到当时五莲教教主,不再满足于当个教主、国师,教唆当时的亲王弑君篡位,那时候的皇帝也的确不是什么明君,苛捐杂税敲骨吸髓尤甚西楚的孝钦帝。
    于是,皇帝与亲王大战,饱受疾苦的民众纷纷响应,揭竿而起,推翻了旧皇。
    可是,初代的五莲教教主根本没有政治头脑,虽有推翻被当时的朝廷统治之念,却没有君临天下那种远大理想抱负,更没有为民情民心考虑的思想,纯粹利用五莲教愚弄教众跟随造反而已。
    成势后,五莲教教主首先下令诛杀异己,所谓的那些异己,其实就是不属于五莲教教徒的都成了敌人,造成了大量人员死亡,甚至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
    慕容一族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进入江南地区,推翻了前朝,建立了南燕。并一路征剿五莲教的造反势力。
    慕容氏的到来停止了江南和南方沿海一带的战乱,慕容一族为鲜卑族,南燕开国皇帝一踏上这块土地就意识到,要让河山长治久安海清河晏,唯有让境内为数众多的汉人百姓俯首称臣。
    而想让汉人俯首,唯有自己先向汉人百姓低头。于是就有了慕容氏三代帝王推行汉化,并奉佛教为国教。
    五莲教则因策反亲王祸乱朝政被南燕开国皇帝下令追击围剿,当时的教主靠着教义迷惑人心,兵败时依旧有被愚弄的教众追随。
    穷途末路之下,五莲教裹挟十万教众以及三万沿途俘虏的百姓从钱塘江入杭州湾东逃入海,撤退进海岛。
    从此定居于海岛之上。政教合一,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十余万教众奉教主为王。
    可是,海岛资源缺乏,因而海岛上的五莲教教众只得屡屡侵犯沿海地区,抢夺财物资源。
    五莲教的影子渐渐退去,而成了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海贼。
    历代五莲教教主也就是海贼头头都姓——孙。
    这便是如今大燕首富孙于先的先人们。
    ……
    想到此处,被绑缚着毫无抵抗之力的薛真卿心念电转,忽然开口喊了声:“孙教主!”
    头戴莲花冠的道人转头饶有兴趣地看向她,如今世上还记得五莲教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何况还是个年轻人。
    道人嘶哑的嗓音又响起:“你们且先退下,去船头守着。老夫和这个小兄弟聊聊。”
    “孙教主!”薛真卿又开口喊了一声,“教主的祖上,原本尽可雄踞一方成为一国重臣。而今却如丧家之犬逃窜于海上。”
    孙教主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你既然知道我姓孙,还用‘逃窜’一字来形容?”
    薛真卿也不甘示弱,眼中满是讥诮:“难道不是?今天孙家是‘匪’还是‘商’,杀不杀?剿不剿?全在大燕皇上的一念之间。”
    孙教主微微眯了眯眼,眼神汇聚成一抹精光,上下扫过薛真卿。
    “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吧?”薛真卿不露怯,继续戳着孙教主的痛点说着,“我知道有一人可助孙教主封侯拜相,权倾朝野,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还能让教主的所有教众子民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
    薛真卿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心中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她只知道五莲教是如何成为海贼的,以及孙于先是如何发家致富,成为富可敌国的商人的……她谨慎推理大胆猜测,揣摩着孙于先的痛点是否存在于“受制于人”这点之上。
    孙于先的祖爷爷“上岸”金盆洗手摇身一变成为商人,但孙家若要继续养活海岛上的二十余万张吃饭的嘴,孙家的财富也是远远不够。
    所以,孙于先还要成立“盐帮”从皇家的盐运生意里榨出银两来。
    但,“盐帮”不是正规生意,他得接受朝中慕容贵族的盘剥,让他们分走一杯羹,如此才能保住私盐走私通道畅通。
    另外,那些当年跟着孙家上了海岛的人还得隔三差五当回海贼,这样岛上的大家才能吃饱饭。
    现在已经不同于孙于先祖爷爷那辈的时候,趁着南燕皇帝大赦天下还能“金盆洗手”做回正经生意。
    如今大燕有黄册户籍的登记,每个良民都有照身贴,海岛上的人即便想“放下屠刀”,也难上岸“立地成佛”。
    他们没有合法的身份,上了岸也没有营生,但凡能有片瓦遮身粒米下锅,谁还愿意“父辈为寇,子子孙孙都做贼”?谁还愿意“浪里打滚、刀口舔血”?
    薛真卿冒险一赌。如果赌输了,便是香、消、玉、殒……
    一炷香的时间,慕容成岭带着他的轻骑杀到了岸边,二十余艘小船上剩余的海贼纷纷下船顽抗。
    秦王杀红了眼,对冲将过来的海贼提剑便杀,犹如破瓜。大燕镇海军下马,涉水杀上前,逼得刚刚下船的最后一拨海贼又逃回船上去。
    慕容成岭攀着缆绳爬上主船船头,正面迎接他的不是海贼的刀剑,而是被匕首抵着脖子双手反剪绑缚着的薛真卿。
    孙教主狞笑着望向慕容成岭:
    “秦王殿下,好战术、好身手,就是不知道游水的功夫怎么样?”
    言罢,对着薛真卿的后心便是一刀,随后扔下了主船。
    慕容成岭见状,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了下去,往沉入水中的薛真卿游去。
    海贼的主船上传来鸣金收兵的声音,船队犹如败走的豺狗,落荒而逃,往夜雾沉沉处退去。
    装备床弩的主船吃水极深,排开的巨浪形成涡旋。
    慕容成岭潜入水中,手指即将触碰到薛真卿的时候,又被主船撤退时卷起的水涡远远推开。
    薛真卿被绑缚着,根本无法自救。后背传来的刺痛,让她在即将缺氧晕厥的时候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张口想要向慕容成岭呼救,口中却涌进咸涩的江水。一串气泡从她的口鼻涌出,四面八方袭来的水压,压干挤净了她肺脏里的最后一丝空气。
    “我赌赢了人,但却终究胜不过天吗?”
    薛真卿脑中闪过这样一句话后,便失去了知觉,眼前一黑,往江水深处下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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