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的人闻声折返,走回周适畅的病榻前,床尾破旧木桌上一星烛火半明半昧,照亮了来人的侧脸——清秀的眉眼,一身书卷气。不是接替胡老太医入宫的胡万钧又是谁?
    胡万钧在太医院里虽然不算出众,一直收敛锋芒做个不起眼的存在。
    但平日里爱聊八卦的庐阳纨绔们都知道他。
    胡万钧的声名鹊起,并非因为他认穴精准一手银针使得出神入化,也并非他悉心钻研《胡公除瘟论》,增补修改胡老太医的遗着已经完成了七八成……
    而是,一则带着桃色的传闻——太子和裕王在情场上同时败给了一介小小医正。西楚的庶公主叛逃西楚转投大燕,成了太医院的女医侍,太子和裕王皆对其有意,而庶公主却只钟情于胡万钧。
    “胡医正?”周适畅看不清来者的具体面貌,疑惑地又小声唤了一声。
    胡万钧颔首:“正是在下。”
    周适畅微微蹙眉,问道:“医正可有薛先生信物,也好让我安心将秘密说出。”
    “有。”胡万钧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了薛真卿的一柄折扇,“周侍郎请看。”
    这柄折扇象牙为骨、蜀锦为面,又缀以蓝田青玉为饰,一派贵气逼人,正是薛真卿同他们饮酒寻欢时常用的那把。
    周适畅自然认得。
    看到这柄折扇,周适畅也自然而然地想起“薛敬辞”说过他此生最爱的两样东西——官位和钱财。
    一想到“薛敬辞”的毕生所求,周适畅便打消了心中疑惑,让胡万钧附耳过来,将贪墨的钱财藏于何处一五一十同胡万钧说了,末了不忘补上一句:
    “我只求活命。莫说三成,便要一半也能允了薛先生,求薛贤弟,不,是薛先生、薛大人救我!”
    胡万钧冲周适畅一揖:
    “周侍郎的话,下官一定带到。还请周侍郎安心养伤。”
    胡万钧离去后,狱里的火烛快要烧尽,哔啵爆燃了一下后,熄灭了火苗。关押周适畅的牢房陷入了黑暗,狱门外走廊上的光亮将狱门的影子映照成一柄柄利剑,投射在周适畅的身上。
    他方才对胡万钧所言皆是真心,生死面前,钱财算得了什么。
    周适畅蜷缩在榻上,胡万钧银针的疗效一过去,他又被伤口的疼痛折磨得冷汗淋漓,“只要能活着出去,三成家财算得了什么。当初为什么这么傻……耽于这黄白之物……”想着想着,他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周适畅将贪墨的钱财换成了银票,以防一次银两进出过多,为掩人耳目,分散于大燕大大小小几十家钱庄和票号。周适畅的小心谨慎倒也方便了薛真卿对他的家产进行转移。
    一日派出几人分别去几处取出几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周适畅名下的钱财纷纷转移去了西楚。
    但是,薛真卿也悄悄留下笔银子,准备用作周适畅的丧葬之用。
    她毕竟做不了冷心无情之人。
    ……
    摘星楼坍塌一案牵扯甚广。为了排除嫌疑,六王爷慕容烨也被禁足府中,等待接受御史台和刑部的审查和搜查。
    慕容烨做好了准备,只等查抄他王府的官兵到来,早日查抄也好早日还他“清白”。岂料禁足之后却迟迟没了查抄的消息。
    六王爷日日派自己的隐卫打探御史台的御史们何时登门的消息,连着十几日没等来御史查府,却等来了宫中突发疫病的讯息。
    疫病自东宫起,迅速蔓延至整个祁阳宫,近身伺候太子的宫人、侍卫悉数感染,接着太医院也病倒了一群太医,就连上朝的大臣也难以幸免,接二连三地倒了一批。
    不日,出宫采办的采买司里,有人将祁阳宫里的疫病传播到了庐阳民间。
    民间的医疗手段、卫生措施远远不如宫中。蔓草难除,很快,疫病在庐阳民间四起,犹如凛冬野火烧过原野,弹指便已燎原。
    替薛真卿转移钱财的心腹们送走了最后一笔银两,不日庐阳便被封了城。
    大燕开国至今,最惨烈的一次疫病莫过于当年秦王慕容成岭第一次大战林邑时带回的皋城疫病,至今太医院都没有研发出合适的药物,《胡公除瘟论》的残卷完善也卡在了这一环节之上。
    没有对症良药,唯有严防死守,不让疫病外溢到其他地区。
    慕容煜不得不仿照次子秦王当年,下令对庐阳进行封城。人畜,不管喘气儿的还是不喘气儿的,一律只进不出。
    又在秦王慕容成岭的建议下,慕容煜颁发应急政令,从大燕全国各地招募向庐阳输送药材和粮食的人,参与庐阳物资运输者都将被封为大燕的英雄,因输送物资而被困庐阳的人,一切吃住开销皆免费,期间,其家人也能得到朝廷的赡养和奖励。
    若其不幸感染疫病,其家人将得到和大燕将士阵亡一般多的抚恤。
    若不幸因为疫病亡故于庐阳,不仅有大笔抚恤,其父母将由朝廷奉养,其子女也可进入教习所受教。
    大燕多有爱国之士,而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大燕全国各地的物资纷纷顺利调配到了庐阳,解救了庐阳的燃眉之急。
    不过纵使如此,庐阳依旧笼罩在一片惨淡愁云里……整个朝廷病倒了七成官员,剩下的三成也为对抗疫病忙得不可开交。
    形势所趋,所有案件,连同摘星楼坍塌这样的大案也一并押后再审,横竖,涉案的大员该拘捕的拘捕,该禁足的也都已经禁足于府中。
    庐阳封城,防守犹如铁桶,密不透风,谁都翻不出天去,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不怕案件押后。
    隐卫报于六王爷,疫病起于东宫,不知怎的,摘星楼坍塌太子受伤被抬回东宫后,当夜便起了高烧。
    太医院一干太医只当太子受伤伤口炎症导致的发热,谁都没往疫病上头想。
    直到第二日,太子身上起了疹子,紧接着,东宫接二连三倒了一批宫人;其后,最先替太子疗伤的医正们也病倒了……秦王慕容成岭见状率先提出了皋城疫病在宫中爆发的可能,太医院掌院起先还觉得大冬天的,不太可能是疫病,直到宫里病倒了一大波,这才往疫病上头想。
    可是,皋城疫病传播之快,犹如风驰云走,没过几日就传到了庐阳民间。
    “如你所言,宫中疫病起源于太子殿下?”六王爷向隐卫问道。
    隐卫:“启禀王爷,正是。”
    六王爷双眉紧蹙,急忙问道:“太子现下如何?”
    “回王爷,太子殿下虽然伤重又染疫病,但幸而年轻体健,又有太医院最好的医正和药材伺候着,于性命应当无碍。”隐卫回复道。
    慕容烨紧接着又问道:
    “可曾查到太子为何会突然染上疫病?”
    隐卫抱拳颔首:
    “王爷恕罪,尚未查明太子染病原因。但据宫中眼线回报,疫病起于东宫无疑。”
    “当时同埋摘星楼下的工部周侍郎以及其他幸存的工匠起先皆未出现高热、起疹等疫病症状,周侍郎更是入医牢后昨日才被传染上疫病的。所以,都说疫病起自太子殿下。”
    “难道疫病病源来自宫中?”六王爷自言自语道。
    隐卫又禀报道:
    “正是。”
    “宫中太医院也是如此猜测。太子殿下回宫后的餐食、药物都已经被封存,刑部连同太医院正在查验,目前尚未查出太子感染的源头。”
    “嗯,”慕容烨沉吟片刻,向隐卫挥手,“退下吧。替本王守着太子那边,有任何情况都速速来报。”
    隐卫抱拳,郑重道:“遵命。”
    六王爷的隐卫正是最初拦了薛真卿马车的黑衣人,他和太子同龄,父母双亡,自小被王爷收入府中,幼时由王府最好的亲卫教授功夫,成年后慕容烨又让其出府寻访名师,他对王爷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不过,隐卫因为能看到人后的六王爷,他隐隐觉得,六王爷对太子的紧张程度远远高于臣子对尊上的态度。每每太子干了蠢事,替他善后的时候,六王爷私底下的态度像极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此刻当听到太子受伤又染上疫病之后,他的表现也像是一个老父亲发自内心的焦急。
    隐卫退下后,慕容烨从床下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了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像,唏嘘不已,暗夜烛光下,哀伤、蹙眉、凝重才是六王爷这座笑弥勒人后最常有,也是最真实的表情。
    皋城疫病在庐阳城内肆虐。朝中大臣也倒了半数。慕容煜并未因此休沐,准了染病大臣的告病,其余依旧上朝廷议。
    这日,慕容煜看着陛台下稀稀落落的臣工们,问完疫病情况,又问起了摘星楼坍塌案的进展。
    听完御史台和刑部对案情的汇报后,秦王慕容成岭出列,启禀道:
    “启禀父皇,儿臣建议,此刻当立即对涉案人员的府邸进行查抄。”
    “启禀陛下,”秦王的话音刚落,御史大夫颜馥节便执笏启奏道,“疫病四起,当以抗疫救助为先,而且,朝中臣工、侍卫病倒大半,实在拨不出人手去几处府邸进行查抄,同时也怕查抄人员将疫病带进涉案几位大员的府邸,进一步扩散疫情。”
    慕容成岭闻言又禀:
    “父皇,儿臣建议此刻立即查抄涉案臣工的府邸,其实也是为了帮助朝廷对抗疫病。”
    “此言何解?”皇上慕容煜问道。
    秦王不急不缓朗声道:
    “回禀父皇,自庐阳封城之后,我朝对向庐阳输送物资的人员进行的奖励、抚恤耗资甚多。”
    “其次,父皇为防各地囤货居奇造成庐阳物资紧缺,承诺以当地市场双倍价钱收购物资,这对国库也是莫大的考验。”
    “而,掌管国库的六王爷禁足府中,户部郭侍郎又下了诏狱,户部尚书也因涉嫌纵容属下贪墨正被收监于御史台台狱。”
    “此刻查抄,一是尽快还清白之人以清白,让其继续为父皇分忧国事。”
    “其二,也能让有过之人猝不及防。当他们都以为朝廷正为疫病烦忧,无暇分身查案,此刻查抄正好可防止其销毁罪证。查抄来的钱财也可充入国库,解国库的燃眉之急。此于抵抗疫病也是有所帮助的。”
    “是以,儿臣认为,尽快查抄涉案人员的府邸,既是为了案情,也能帮助抗疫。”
    御史大夫颜馥节还欲说什么,只闻金銮殿上的慕容煜传来一声:“准奏!命刑部连同御史台速速安排查抄事宜。命秦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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