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看他不说话,自然是有些诧异的,朱勇用手肘杵了杵他,徐景昌疼的龇牙咧嘴。
    徐景昌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我其实不需要证明什么,对火器也没什么偏爱,是我家让我来的,家族有重任。而且一路走来到了这里,不陪着大家一起做下这番大事,反倒心中有愧了。”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就好说了。
    徐景昌继续说道:“你们也都晓得我家的情况,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大伯不日就要北上,与平安、盛庸两位将军一起负责北地塞王部队的整编事宜,没个几年回不来,魏国公府要是不分家,以后我就得担当起来了。”
    他这话倒不是炫耀,而是事实,中山王徐达死后,魏国公府有徐辉祖、徐增寿一门双杰,徐达其余的儿子也不是窝囊废,徐家的女儿也都嫁的好,所以依旧是大明的顶级豪门勋戚。
    可到了眼下,徐增寿一年前被建文帝赐死,徐辉祖被要被外调,煌煌魏国公府,便是要塌了天的架势,身为徐家第三代的领头羊,徐景昌自然要勉力打起精神,给家族做些贡献.
    而眼下做什么才能稳住徐家的地位?自然是往国师姜星火身边靠拢。
    平日里话不多的徐景昌此时越说越絮叨,越说越放肆,到了最后,竟是干脆说道。
    “国师,我大姑(徐皇后)其实临行前就托我问一件事情,可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出口,如今临战,谁也说不好明日会不会出个三长两短,便得马革裹尸还了”
    看着众人忽然有些怪异的目光,姜星火镇定地说道:“你且说。”
    “我小姑徐妙锦至今未嫁,陛下和大、皇后娘娘有意指婚给您,如此一来,从辈分上算,您还是皇子们的长辈,是国师,也是帝师、皇子师,将来无论谁当太子,太子太师都是跑不了的。”
    此言一出,仓库里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从来都是国师安排这安排那,今日给国师安排了起来,还是婚事,倒是令人颇为不适。
    “徐景昌!”一旁的朱高煦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冷声喝道。
    也就是朱高煦了,换做柳升,虽然这仨人是他的学生、下属,但各个地位了不得,朱勇、徐景昌这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国公爷了,反倒平日里不怎么敢呵斥。
    见二皇子朱高煦生气了,徐景昌讪笑道:“殿下别生气啊,我只是想把咱家(与朱高煦是姻亲)的难处跟国师讲清楚而已,要是能成自然再好不过,若是国师不愿意,也不至于以后让大姑来问的时候尴尬。”
    闻言,众人纷纷朝姜星火望去,等待他表态。
    只见姜星火眉头微皱,半晌方缓缓道:
    “妙锦姑娘我见过,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门第也足够高,若是从联姻上来讲,对姜某本人也是极有利的,毕竟是能直接跟魏国公府和皇家成为姻亲的,放到任何人眼中都难以拒绝.但这门亲事,姜某却并无意愿。”
    听得此言,众人皆愣了愣,显然对他这个回答很不理解。
    毕竟国师向来是主张聚拢一切能聚拢的力量来推动变法,而只需要点点头,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得到魏国公府这种顶级勋贵的支持,乃至与皇家沾亲带故,成为陛下的连襟,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徐妙锦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豪门贵女却并无太多骄纵脾气,琴棋书画乃至弓马俱通,若非是见了两个姐姐在靖难时的窘境坚决不肯出嫁,怕是早就嫁人了,也轮不到徐皇后来给姜星火指婚。
    于情于理,他应该是求之不得才是。
    徐景昌却是恍惚间似乎抓住了重点,试探地追问:“国师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小姑吗?”
    张安世嚷嚷道:“才子配佳人,若是国师这般经天纬地之才都配不上,天下就少有男人更配得上了。”
    “不是。”
    徐景昌继续追问:“既然不是,那么国师为何不愿呢?难道说,国师心仪其它女子?或者是”
    “没有。”
    闻言,众人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全都不是,那国师为何拒绝?”徐景昌又问。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朱高煦,问道:“你还记得,你父皇第一次来诏狱里听课的那个中午吗?”
    朱高煦愣了愣,似乎短暂地陷入了回忆,面上有些沉湎。
    朱高煦忽然生出了些许如在梦中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一切人和物,似乎都有些不太真实,他还是那个跟父皇赌气时一气之下自己跑进诏狱的二皇子,而不是眼前率领税卒卫在江南平叛、推进变法的大军副将。
    “记得,那时候师、姜先生在讲宋代杯酒释兵权的事情,跟俺在树下一起吃西瓜时间过得真快啊,马上就要一年过去了。”
    “你还记得就好。”姜星火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情?”
    朱高煦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做大西瓜?”
    “是啊,做大西瓜,我又是做西瓜的人,也是分西瓜的人。切西瓜的刀在我手里,给谁分的多,给谁分的少,稍有差池,便是愤懑丛生我若是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利益纠葛,便是我秉持着心头公正,外人又能再完全信我公正无私吗?”
    姜星火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的心头,或多或少,都有些钦佩。
    国师的胸怀和志向,可谓是让人敬佩不已。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活的,而非是什么理想。多的是的人,拥有了权势以后,都会沉溺于各种或物质或精神的享受之中。
    而国师能秉持着心头的理想,为此不惜放弃个人的利益,这种舍小为大的高尚品格,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不是圣人,自然不必把自己打扮得如何高尚,可我还是想跟你们说,眼下才是变法这场百里之行的第一步,还容不得懈怠、享受。”
    姜星火用力地拍了拍身边青铜野战炮的炮管,拍的手都有些红了,方才有些感慨的说道。
    “或许你们没感觉,可我真的觉得,包括眼前的这些门炮,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也太不容易了.这玩意其实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你们知道吗?”
    “而对于变法这条前路来说,路上又太过艰险,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不得翻身的结局不瞒你们,有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是有些惧怕的。”
    “前几个月午夜梦醒的时候,我时常问自己,我真的能做成这种改天换地,乃至改变历史的大事吗?我的能力、决断、知识、品行,真的配得上我的理想吗?”
    “可思来想去,终究是无用功,终究是自我内耗,到了后来,我也干脆不想了。”
    姜星火干脆站起了身:“天下万般道理,都得脚踏实地落在实处,便是三国那句话,日哭夜哭,能哭死董卓不成?放到现在也是一样的,日想夜想,一件事不做,变法便能凭空推行不成?而要做事,总得在这火炮的射程之内才好做。”
    “我懂了,国师秉持的是天道至公。”
    这时,一旁的朱勇突然道:“但如此一来,即便是变法成功,国师会被视作是救时之宰相。可日后,恐怕仍然会受到文武百官和朝臣的非议”
    “你说的倒也婉转,不妨直说,不就是商鞅五等分的结局吗?”
    姜星火笑道:“怕什么?姜某既然是军校校长,也算是半个军人,最不怕的就是死了。”
    一旁的张安世没说话,却也有些暗暗庆幸,好在自己听姐姐的意思报了这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否则就错过了国师这般英雄人物,实乃平生憾事也!
    这等胸襟和魄力,实乃吾辈之楷模!
    徐景昌本来打算闭嘴,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替自家小姑问了一个问题。
    “那国师,到底心仪什么样的女子呢?或者说,到底什么样的女子,国师才会觉得是良配?”
    姜星火一阵恍惚,脑海中似乎很多回忆闪过,但最后都化作碎片。
    姜星火坚定地说道:“我所需非良配,而是志同道合之人。”
    “何谓志同道合?”
    “存拯救天下苍生之志,能舍小家,抛私利;以仁义公平处事,坦坦荡荡,引华夏走光明之道。”
    徐景昌若有所思,答道:“我懂了。”
    “或许你还不见得懂,你们都还不见得懂可我真的希望,你们跟我走到最后,还是志同道合之人,不会分道扬镳。”
    姜星火起身摆摆手道:“今日夜话便到此为止吧,你们只管安排好部队驻防就是,今晚也切勿轻敌大意。另外,传令下去,让前营劳作完的士卒们抓紧休息调养生息,明早还要决战。”
    这便是正式的指令了。
    “属下遵命!”众人齐齐拱手道。
    战前最后的动员,众人都打起了精神。
    “如今我军占据各方面的绝对优势,再加上我军装备精良,火炮犀利,只要叛贼们敢正面迎击,咱们就有足够的信心击溃他们。”
    “能一网成擒最好,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太湖都将变得空荡荡的,只要咱们能及时剿灭了太湖水匪、收拢民心.太湖区域将再次纳入大明治下。”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了,若是白莲教叛军不跟我们决战,我们也要逼他们打倘若再往坏了想,叛贼们真的想要撤退,我们也能够藉助这次剿灭叛乱的良机,彻底扫清太湖水域。”
    “至于成败嘛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们。”
    说完后,姜星火便转身向仓库大门走去。
    黑夜正浓,可终将天亮。
    我将奋不顾身献身于这一场非福即祸的理想当中,绝不认输,绝不回头。
    即使无人与共。
    第359章 轰炸
    “呜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吹破了清晨的宁静。
    白莲教叛军的营盘开始了大规模的集结,数以千计的壮丁被手持刀枪的白莲教叛军士卒从各自的营地里驱赶出来,朝太湖东方的明军大营方向走去,他们会在那里进行初步的集结。
    他们中有些人手上拿着农具、锄头等物品,还有些人则空着双手,有人已经彻底麻木,有人还在不停地哀嚎着。
    “这可怎么办啊!”
    “这群畜牲要屠杀咱们!”
    “天亡我也!”
    这些尚且有利用价值,能够充当人肉盾牌来抵挡明军威力强大的火绳铳的壮丁,此时此刻,还算是“幸运”的。
    因为比起他们待会儿有可能丢掉性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分外令人难以接受了。
    一些失去了丈夫、父亲、儿子的妇孺,有人发了疯似地想要把他们拉回来,有人则跪在地上抱着叛军士卒的大腿哀求。
    “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您放过他吧!”
    “求求您了,只要你饶了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愿意嫁给您做妾.”
    然而这样的乞怜根本无济于事。
    “滚开!”一名叛军的士卒直接抽出佩刀,砍断那女人抓住自己裤管的手。
    鲜血淋漓,她却依旧紧咬着牙关没有松口。
    “你”叛军士卒看到这幕脸色铁青。
    那名女人哭道:“我丈夫已经死了,如果我的儿子也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呢?”
    叛军士卒气极反笑道:“好,既然如此,老子成全你!”
    说罢,拔出腰间的长刀便向前斩去。
    鲜血四溅,女人的惨叫划破晨雾的沉寂。
    “娘娘亲”年仅六岁的女娃哭喊着想扑到娘亲身边,却被身前的叛军士卒,踢球似地一脚踹飞,口中的鲜血喷射而出,摔倒在地后再次吐出几颗带血的内脏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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