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迎春奶娘李奶奶回得房去, 虽是瞌睡, 却也不敢大天白日上床躺着,被人瞧见追根究底牵扯出什么遣返出府可不划算,自己还指望这一月二两银子填补亏空呢。
    想起亏空, 更因为今日为了绣橘这个死蹄子被迎春冷眼以对,李奶奶就暗恨绣橘。想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她, 她倒跟别人一条心作践自己,心中实在气不忿。只是迎春今时不同往日, 她就是心生不忿, 也不敢当面质问迎春。
    他只觉自己个受了委屈,一口气憋屈着发不出来,心口难受得紧。不敢骂迎春, 绣橘却不在她眼里, 便跟哪儿强撑着个脑袋,絮絮叨叨咒骂绣橘:主子的东西又不是你家里, 你个死蹄子充的哪门子能, 哪个主子钱财不是奶妈子过手,就我们这里出了你这个反叛,敢跟我李奶奶嘴里抢食儿。
    骂了一阵口干舌燥,便顿一顿,自己找口水喝, 缓一缓,紧着咬牙切齿又骂绣橘,自说自答, 说道迎春房里金银器皿一宗不见,肯定绣橘偷拿不少回家去了。又说起绣橘老娘姥爷都是病包子,哪里来的汤药银子?
    骂了一阵,又撑着脑袋跟哪怄气,想自己眼下正打饥荒,若非绣橘这个小蹄子把着金银,自己偷摸任何一件不起眼的摆设金饰也尽够了,焉能落得如今被人嘲笑,抱着钱篓子饿肚子了。
    李奶奶这里恨得咬牙切齿:有本事你得意一辈子,别叫老娘抓住把柄,把你全家赶到大家上去!
    李奶奶昨夜一夜没睡,实在瞌睡极了,倒底撑不住上下眼皮子打架,扑到桌子上睡着了,未几,流了一大滩哈什子。
    跟着李太太跑腿的小丫头名叫雀儿,平日李奶奶输了钱,没少打骂雀儿出气,饿肚子也是经常的事情。一向都是绣橘偏她,悄悄塞了糕饼点心与她填肚子。她心里感激绣橘,总想着报答一二。
    今日听见李奶奶又在输钱发疯,她就缩起身子藏在柜子后面,本当抽空子溜出去躲祸,却听见李奶奶骂得绣橘,她一听,小孩子心性,这可是骂我绣橘姐姐呀,索性附在地上不动,听他妈些什么,等下告诉绣橘姐姐,也好做个防备,不然被她抓住把柄打自己一样打绣橘姐姐就惨了。
    听了一会儿不见了动静,知道李奶奶睡着了,她慢慢冒出来,蹑手蹑脚走到李奶奶跟前儿,大着胆子推了李奶奶两下,又喊了两声李奶奶,只没动静。知道睡死了,她皱皱鼻子,做个鬼脸,一溜烟跑过了告诉绣橘,李奶奶如何如何骂人。特特叮嘱绣橘:“姐姐可要谨慎些,我们奶奶可说了,要抓住你错处,把你们全家赶出去呢。”
    绣橘闻言又急又怕,这李奶奶可是比自家爹娘混得体面,当真被她作怪撵出去,一家子如何活命呢?绣橘家里还有姥爷老娘爱生病,绣橘娘没有兄弟,全靠绣橘爹娘奉养呢。思来想去,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先打发雀儿再说,绣橘塞块糕饼在雀儿手里:“好雀儿,快回去罢,吃完了把嘴巴擦干净了,别叫她发觉你出来了又打你。”
    “真香。”小雀儿急急闻一闻糕饼,又小小咬了一口咽下,把剩下包在一方帕子里藏在怀里,方仰头笑道:“不怕,奶奶这一睡不到中午饭不得起身,且醒不了呢。”
    绣橘赶紧在她额头弹一下,警告道:“你赶紧吃了,倒收着做什么,留下做赃证呢,被你奶奶看见了又要说你偷嘴受皮肉苦。”
    雀儿笑嘻嘻跑了:“姐姐安心,奶奶今儿瞌睡的紧,我吃饱了。我这就把糕饼送回家去,给我弟弟也尝尝。等她醒来,早化在肚子里,渣也没有了,她哪里寻我赃证去。”
    绣橘闷头气了一阵,前头观动静小丫头叶儿也回来了,说问了鸳鸯姐姐了,老太太没得半个时辰不得起身。
    绣橘知道现在天气人困倦,老太太起得晚正好,索性叫主子多睡会儿。也给她一块糕饼:“院门口玩去吧,别跑远了,仔细看着门,人来了记得通报。”
    叶儿是个聪明小丫头,嘴里嘟囔道:“知道了,姐姐好拢矣植皇巧荡蠼悖焯焖怠!
    绣橘笑骂:“你倒嫌我,那天让你跟雀儿换换吧。”
    “才不要呢。”叶儿闻言做个鬼脸,蹦蹦跳跳跑了。
    绣橘反身回房,见迎春睁着眼睛并未睡,诧道:“可是姑娘睡不眠,婢子替你捏捏头吧,我一只跟着姐姐学手法,我娘还说不错呢,就是手劲儿小些,给姑娘捏捏应该正合适呢。”
    迎春却坐起身子一笑:“不用,我不爱听她强词夺理还絮叨,吓唬她呢。”
    绣橘听了这话,把方才不快都烟消了,嗤嗤一笑:“还是姑娘聪明会制她,凭李奶奶嘴巧今儿嫩没敢吱声儿,脸色铁青,可气着了,雀儿才来说,李奶奶回房没处撒气,倒把我念来念去骂了半天呢。”
    迎春讶然,绣橘又对迎春说了李奶奶怀疑自己偷银子,发誓说要把自己一家子赶出去。
    绣橘偷银子没偷,迎春可是知道,李奶奶竟然这般胡乱嚷嚷,全不顾体面,幸亏听见的是雀儿,要是别人听去自己贴身丫头是个贼,自己颜面何存?难道自己就是这样没成算没眼力,信任个贼偷?想起前生自己被拿捏,迎春顿时皱了眉:“这个李奶奶越发不尊重了。”
    心里想着,这个奶娘可是不能留了,得想个法子挤了这个脓包了。不然日后还不知道要给自己闯什么大祸,迎春可不想被再次连累,再次送命,迎春如今活得有滋味了,也不想早死了。
    迎春想着看一看绣橘,只怕手段狠了,吓着绣橘,被人诟病,让人寒心,落得凤姐下场。
    迎春想要换种立威方式。使得绣橘一如紫鹃鸳鸯那般对自己忠心耿耿,诚信相待,而不是让人惧怕。至少迎春不希望自己贴心绣橘害怕自己。
    一时沉吟,这事儿不能动静太大,闹得人尽皆知,奶娘丢了脸,自己也没光彩。
    迎春想着心事,眼神凛一凛,与其将来自己大了更被动,不如现在早些解决了好。迎春瞬间下了决心,再不能放任奶娘继续胡为了。
    迎春怕绣橘受惊,且挤脓包这事儿还得靠绣橘与自己合心。因叹口气,给绣橘诉说自己无奈:“绣橘,你自小跟着我,我从没把你当外人看,关上门,你我姐妹一样,我有心思也从不瞒你,说句实在话,奶娘莫说给我长脸,只要她不作兴,不给我丢脸,我也不想驳她老人家面子,错不过吃了她的奶水。只是她早先还知道收敛,这一年越发不堪了,我在孝里,不好跟她大小声的。只是她这个样子,怕是再放纵不得了。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子,现在只怕要回房来闹腾了。唉,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绣橘早看不惯奶娘作兴好赌贪财压榨小丫头,因愤愤道:“她敢?还有老太太太太呢。依奴婢说,姑娘就是心太慈软,要依婢子,趁早回了太太,撵了她个祸害,岂不干净。”
    迎春要得就是绣橘这般合心,自己好顺水推舟,如今达成目的,迎春心中甚喜。只是怎么撵法,草率不得。迎春自己没权利,要让别人看不下去,不得不下手帮忙,撵了她,叫人说不出自己一个‘不’字,却是个大学问。
    她摇头道:“她虽不堪,别人未必知道,撵了她不过母亲一句话,我却要落个不容人了。奶娘毕竟有年岁了,你心里纵然不高兴,平日里要敬着些,免得她挑理。她是长辈,你跟她对阵只有吃亏的份,我也不能时时跟着你。你自己机灵些,免吃了眼前亏。只是有一条,她若自己不尊重,擅动这屋里金银器皿衣服首饰,你尽管当场顶回去,自有我与太太替你做主。”
    绣橘得了这话,不由眼睛湿润了,想来自己一家子不会下场凄凉了。连声答应下了:“姑娘放心,婢子绝不叫她算计姑娘东西。”
    迎春点头:“哦,不是叫你娘老子注意奶娘动静,怎的了?她今日怎的又是从外面进来?别是又去赌了罢?”
    绣橘轻轻点头:“想是的,姑娘这一年守孝不出门子,屋里头事情少,闲的她有劲儿没处使了,拿着银子烧包,听我娘说,她可是府里人都借遍了,说是不下十两帐了。这些天进这屋里眼神看着就不对了,亏是姑娘吩咐我盯的紧,不然就被她趁了空子了。”
    迎春闻言想起奶娘第一次偷拿自己长命锁手链脚链当当之事来。那时自己面情软,想着息事宁人,不想纵得她后来竟敢偷拿自己金凤去质押赌博。看来这回逼急了,想起要偷拿自己首饰填亏空了。
    迎春想起自己前生所受轻慢侮辱,不由眼眸凛一凛,对着绣橘招招手,主仆一番商议。
    绣橘讶然:“姑娘?这不是白白便宜她么?”
    迎春笑道:“你想不想今后都能抓住她的辫子,摁住她脑袋,叫她不敢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呢?”
    绣橘与她娘这些年受奶娘欺负可不是一回两回,情势比人强,绣橘爹娘也只得忍着。如今听迎春这般说法,又有些迟疑:“只是我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怕是对付不了奶娘呢,奶娘跟姑娘屋里来可是走了老太太路子。”
    迎春道:“这不用你担心,只管叫你爹娘拿住她就是了。”
    绣橘笑盈盈一福身:“婢子记住了。”言罢替迎春梳起头发。
    迎春慢慢又道:“记得告诉你娘,只要跟她打个照面,拿住赃证就成了,她若求情,就说你们管不着,叫她来跟我说。”
    这一番话出口,迎春主仆更加贴心了。
    绣橘当晚抽空回家一趟,跟她父母一番商议,她父亲尤其是个本分人,这也是老太太让他主管自己院子采买之故。听了女儿话,他心里直打鼓:“她们赌博可不是一人两人,那可是一大帮子,还有放哨t场子的,要抓也不易,且这一抓可就得罪老大一帮子人,我们在府里也别想待下去了。”
    绣橘急道:“没说叫你抓,您只要在奶娘赌博之时跟她打个照面,是她赌博人证就成了,后面事情你就不必管了。”
    绣橘娘也很犹豫,李奶奶可不好惹,她家二婶又成了宝玉奶娘了。
    绣橘见父母犹豫不绝不答应,急了:“我这也是为了家里好,李奶奶可是人前人后发了誓,为着我占了她肖想位子,要把我们一家子赶出去讨饭了。”
    绣橘说着哭起来:“姥爷老娘这些年瞧病可是全靠姑娘帮衬,若是姑娘被他拿捏,我们全家被赶出去,别说老娘姥爷没着落,就是我与弟弟也得饿死了。”
    说着绣橘擦把眼泪起了身:“你们既然怕事不肯替我出头,也不愿意弟弟就爱你过来有出息,罢了,大不了大家死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姑娘是主子,有的是忠心耿耿奴才凑上去帮忙,当成人家多稀罕我们呢,不过姑娘看我老实可靠呢。”
    绣橘娘听说儿子前程,终于下了决心;“罢了,你爹胆小,我去,我知道她们三五时就在小厨房后面杂货房里汇聚,有时候在二门房内里睡房,她们以为拿棉絮堵了门窗就没人知道了,没想到我一个姐妹在厨房打下手,一日起得早了就碰见了,又告诉了我。只是她也怕事,不许我告人。既是这般,我明儿就去跟她套近乎,打听落实日期,门房我去不得,等哪一日她们再道小厨房聚赌,我在老太太院子当差,可是方便,摸准了日期,我主动留在府里值夜,起个大早假作寻个物件,堵了她们去。”
    绣橘闻言拍手:“好,就这么办。”
    绣橘爹金老二胆小怕事只犯嘀咕:“这成么?”
    绣橘反问他爹道:“爹想不想有一日孙子或重孙子也跟赖家似的从小放出去跟主子一样有人伺候着读圣贤书?”
    他爹展颜一笑:“废话,谁不想啊。”
    绣橘肃正脸色:“女儿可听老太太说呢,天不下雨地无苗,阳光不照花不红,人不勤奋不长进,爹爹以为呢?”
    这话其实迎春说的。绣橘以为安到老太太身上更能震慑人。只是无论谁说,她爹却知道这些文绉绉的话中含义,简而言之,不劳动不得食,顿时闭了嘴巴。
    绣橘娘发狠一拍胸脯子:“好女儿,娘知道你的意思,咱又不害人,不过长双眼睛,放心吧,你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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