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的铁证如山, 谆谆教诲, 对迎春无异当头棒喝。迎春终于明白了许多不曾明白事情,老祖宗不仅对孙子孙女有所偏颇,对待儿女更是偏颇的厉害。
    迎春甚至设想, 自己父亲贾赦为之所以花天酒地,跟二婶二叔比着偷摸府库银钱, 是不是也是一种不花白不花的心思呢?
    迎春同时也想起,自己父亲连同二婶以及居心不良赖大, 合伙瞒哄贾母, 将整个库银偷摸一空。贾母临死,父亲贾赦才如实禀告,府库空虚久矣, 东省土地也荡尽了。
    迎春记得很清楚, 贾母当时一口鲜血吐出来,仰头就倒了:“我对不起老公爷啊!”
    只是府库倒地是多少呢?为何祖母这般在乎?
    迎春讪讪抬眸一笑:“母亲, 您可知道府库倒底有多少家底?”
    张氏一笑拍拍迎春脸颊, 一挥手,何嫂子将一本厚厚账簿呈上。迎春已经有了经验,直接翻到账簿最后一页,仔细一看数目,迎春不由吸口冷气, 乖乖个天爷爷,四年前,贾府府库已经有一百二十八万之巨。
    这般来算, 只要贾府当家是个守成之人,哪怕是东省地颗粒无收,也可以支撑两三辈子了!
    迎春瞠目凝眉,陡然想起修造大观园之时,凤姐一日跟贾琏吵嘴说漏,说大观园糜费百万之巨,贾府倾尽不过五十万银子,还说大观园是王家人出钱造办。
    这样说来,嫡母死后,二婶当家,前后不过十年,贾府已经被她奢侈浪费掏摸大半。这是七八十万银子哪儿去了呢?
    鲸吞?
    靡费?
    迎春惊惧不已,这样败家子当道,贾府不倒倒谁呢?
    他们银钱花不了,山珍海味吃不下,百万之举只为大姐姐回家半日,自己堂堂正正侯门千金,当年出嫁妆奁不过一千两,简直打发乞丐一样打发自己,还不及他们指缝间漏下,吃酒所费。
    正是因此,自己成天被孙家上下挂在嘴上,是买来奶奶,是赔钱奶奶,以至于被踩在脚下,作践致死。
    迎春心中愤愤,嘴里喃喃,眼眸中蕴含了泪滴:“豺狼虎豹,不及也。”
    张氏指着账本倾囊教授,何嫂子悄悄一扯她衣袖,张氏抬眸,却见迎春面色苍白,目中盈泪,不由惊愕,手绢子按按迎春眼角:“我儿怎的了?”
    迎春吸吸鼻子,并不躲避,自己接了丝帕子擦拭泪痕,抬眸间莞尔一笑:“女儿后怕又庆幸,幸亏有母亲,否则,不出十年,我们还不被人撵出门去讨饭吃呢。”
    张氏嗔怪亦笑:“看这个丫头,耸人听闻呢,哪里至于呢,我儿出嫁,娘的妆奁你有三分,你爹爹家产总要与你十分之一,你就一辈子坐着,也吃穿不尽,切莫再说傻话。”
    迎春顿时羞红了脸,匆匆起身一福:“夜深了,母亲也该歇息了,女儿告辞。”
    张氏见迎春害羞了,心里怪喜庆儿:“忙什么,你嬷嬷们没来接呢。”
    迎春只是匆匆紧走。
    张氏回眸,见何嫂子抿嘴偷了,也是一乐呵:“老货只是笑,快些儿套车送姑娘回去。”
    迎春一般在张氏处用餐,回来都会在贾母房里说笑一阵,道了晚安方才回房,今日径直回了房,进门直嚷嚷香汤伺候。
    迎春泡在水里发愣。既为母亲之话高兴,又为这话担心,迎春想起了孙家,想起了中山狼。
    迎春将头埋进水里,直至窒息方才出水。
    头脑清明的迎春冷眸凛凛,自己宁死也不再进孙家门了,一定要想个法子才成。至于什么法子,迎春心中没谱。不过,时间尚早,自己慢慢打算,一定会有圆满解决法子!
    五月初八,张怡宁大红花轿娶亲,俊俏新郎官,一身大红官袍,头插金花,春风得意,正是闺阁千金梦中的夫郎。一时羡煞许多京都闺阁女郎,只恨自己不是轿中人。
    张氏回家只跟迎春夸赞,说到时新媳妇模样俊俏,识文断字儿,尤其性情温柔,习得一手好女红,张家上下每人衣衫鞋袜皆是新媳妇亲手所绣。张氏是个有修养之人,夸赞了侄儿媳妇,倒也没说谁人不好,直叹自己没福气。
    迎春知道张氏这是嫌弃凤姐不识字儿,但是凤姐杀伐决断甚是了得,只要张氏将之收服,正好弥补张氏体弱,婆媳相辅相成,共同对付王氏。因笑道:“人上一百种种□□,须知温婉有温婉的好处,爽直也有爽直的好处呢。”
    张氏叹息:“怕只怕不是爽直是狮吼,家宅难安呢!”
    狮吼?
    迎春不由暗自抿唇,贾琏曾经骂过凤姐是夜叉,嫡母又说凤姐是狮吼,真还是母子连心呢。
    张氏见状一声哼:“难道我有说错呢?”
    迎春忙搂住嫡母肩膀轻笑:“母亲想想呢,那孙猴儿可厉害不?上天入地敢斗玉帝,结果呢,还不是被驯服,心甘情愿鞍前马后服侍唐僧呢?”
    张氏被这个比方说动了心,这才勉强一笑,倒地心有不足:“可知我明明放着颜如玉呢,何必费力调|教一只毛猴儿?”
    迎春神秘一笑:“母亲难道不觉得咱们家里现在就跟唐僧取经一般,那些盘根错节奴大欺主之徒,居心不良之人,一个个就跟妖魔鬼怪似的,时时想要侵吞蚕食我们贾府。我以为母亲您正需要一个类似孙猴儿一般,铜头铁尾腰杆子强硬的帮手才是。”
    张氏闻言颇为意动,意味深长一笑:“说说看。”
    迎春笑道:“您也知道,贾王两家联姻不能更改,您与其徒劳伤感,不如用其所长,凤姐姐底细女儿这几年已经了解详细分明。她虽然不认字,不爱女红,可是却从小跟着她祖父大伯在衙门长大,帮着她伯母打理家务,人情练达,见多识广,杀伐决断,甚是了得。您只要将之降伏,婆媳联手刚柔并济,必能立于不败之地。倘若真娶一个大嫂子似的二嫂子,心慈面软立不起,您身子又不好,岂非还要劳心费力照顾儿媳妇?”
    张氏嗔怪一笑:“你的意思是叫我聘礼要厚厚的,婚礼也要盛大隆重。”
    迎春微笑点头:“嗯,您给了她面子,她才能在贾府站住脚跟,也才会对您感恩,待您亲厚。不过,凤姐姐曾经扮作男子混迹衙门,对衙门之内一些阴私鬼魅伎俩见惯不怪,怕只怕她胆子太大,二婶子......”
    张氏当然知道王氏心狠手黑,为了一己之私,贪财害命,可谓无恶不作。遑论凤姐也是王家养出女儿,还比王氏多一番宦海历练。张氏不由眼眸一冷:“她敢胡作非为,我断然不会容她!”
    迎春之所以会为凤姐说话,乃是怕张氏厌恶凤姐太过明显,伤了婆媳感情为王氏所乘,闹得大房内宅不安。
    且迎春也知道,凤姐比王氏多一份爽快,却少一分忍耐宫功夫。以嫡母张氏手腕,只要有心,必定能将之降伏。
    再者,在贾府,凤姐与张氏有一个共同的目标l,那就是希望贾琏顺理袭爵,继承贾府,利益一致正是结盟基础。
    转眼就到了五月底,贾珠满白日做法事,王氏希望李纨一同前往,送贾珠最后一程。贾母却做主留下了李纨,直说什么事情也比不上子嗣传承。要知道贾珠既是王氏头生子又是王氏一贯的骄傲,正是心头肉一般,如今好端端的就死了,李纨这个罪魁祸首却好好喘气,王氏心中愤恨汹涌,你这个红颜祸水,不知羞耻缠死了男人,还有脸呢!的心头的恨一拱一拱的,整个一个心智失常了,虽则周瑞家里很有眼色,一再拉扯她衣袖暗示她时辰不早了。王氏却失子之痛占了上风,被嫉恨蒙蔽了眼睛,我的珠儿死了,你为什么要活着?也不顾人中萧萧,对前来送别的李纨一声冷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你夫君命也没有了,何必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各自好吃好喝长命百岁吧。”
    李纨闻言无异当头一棒,当即跪地大哭:“婆婆说此话叫媳妇如何自处?若非我不忍夫君骨血断绝,追随夫君何须婆婆提醒。看来是媳妇想错了,媳妇谨遵婆婆教训,这就随同婆婆前往。”
    李纨哭罢挣扎着就要登车。只把一干服侍人等唬得魂飞天外,要知道贾母有话在先,李纨母子出事,服侍人等一个也别想脱身,遂一个个死命拦住。
    却是这几天本来因为贾珠早逝,身心摧残,兼之王氏嫌弃,虽有贾母疼惜,倒地隔了一层,过日子还是要仰仗公婆,李纨整日心绪难安,吃不好睡不宁,整个人眼大窟窿,只剩下一个肚子最厚实了。且最近思及贾珠百日将满,就要返乡安葬,李纨想起夫妻恩爱,如今天各一方,黄土掩埋,便终日啼哭不休。这一番挣扎激动,便只觉得头重脚轻,步履虚浮,一时血气上涌,眼前金星乱蹦,脑袋嗡嗡乱鸣,眼前一黑,软软就往地上溜。
    一时间直吓得众人手忙脚乱。
    王氏眼眸也有一时悔意划过。只是想到自己那样玉树临风的儿子如今已经化为腐朽,王氏有冷了眸子,只觉得李纨这是障眼法,不过借故不想去庙里受苦罢了。竟然不管不顾率众等车去了。
    这边贾母活得消息,急忙亲临关切。李纨已经被张氏掐醒正在悲悲切切:“大娘,您何苦救我,让我随了夫君去吧?”
    张氏闻言倍觉心酸,一半劝慰一半斥责:“这可是胡言呢,你婆婆也是痛失爱子,方寸大乱,有口无心,你何必跟她计较。你好生养大孩子,延续珠儿血脉是正经,切不要这般胡思乱想!”
    那李纨正在哀哀哭泣,抬眸见了贾母,再次珠泪滚滚,哀痛欲绝:“老祖宗,您白疼我了,孙媳撑不住了!”
    贾母怒极痛极,拉着李纨声泪俱下:“你要撒手就先掐死老祖宗罢!”
    一时间,婆孙两个流泪眼对流泪眼,好一顿断肠嚎啕。
    张氏迎春母女两个,好一番苦劝,贾母李纨才住了哭声。
    贾母给李纨吃了一颗定心丸:“你好生养下哥儿,老祖宗不吃也有你们母子一口饭。”
    李纨可是聪明人,贾母这一口饭可是不少,他母子两个只怕一辈子也吃不了。李纨自此得了军令状,一门心思安心养胎,再不说一个‘死’字。他也别无所求,直望着儿子长成那日,扬眉吐气。
    三日后,王氏回府。得知李纨安然无恙,府中一切正常,并无什么言语风波,不由暗自得意。
    当夜,贾母忽然病倒,昏迷不醒,贾府连延请太医过府,汤药换了好几道,却是药石罔效,毫无结果。
    阖府惊惧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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