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几位老祖宗降临, 各自带着最喜欢小孙女, 大家一阵厮见,小的磕头,老的发红包赏赐, 贾母递出去不少荷包,迎春、探春、宝玉、贾珏四个也回收了不少。
    一时间, 凤姐招呼早餐,精致的凉拌佐菜四五样, 碧米粥配一碟子三色饽饽, 每位老祖宗托盘里还有一张碗口大小喷香四溢鸡蛋软饼。贾母早餐一贯清淡,也有老者养生之意,早晚忌讳大鱼大肉。
    兴致勃勃的贾母食指大动, 忙着招呼老妯娌。也是这会子才发觉三婶子神色不对。新年大节, 不是十分不顺心也不会摆在脸上了。 贾母想要安慰老姐妹,又要给老姐妹留面子, 便借口孩子留下来拘谨, 吩咐凤姐将一班小姑娘餐桌撤到迎春葳莛轩去。其实贾母为了自己老妯娌们说话方便些。
    迎春知道贾母一贯喜爱热闹,这般吩咐定然另有深意,忙着起身热情招呼各位小姐妹到了自己领地。
    也是巧的很,今儿没来一位小媳妇,来的都是迎春叔伯姐妹侄女儿, 年纪也跟迎春差不离儿。这有个讲究,岁数大些十岁以上的姐妹都随父母去了外婆舅舅家了,年节走动其实也是亲戚家变相联络相亲时机, 走亲戚的母亲各自带着适龄儿女,互相看对眼了就暗自磋商,叩头预约,各自心中有数,时机成熟便请媒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儿。经此筛选,落下来的就是迎春这种七八岁年幼娃儿了。
    再有儿子都是心头宝,一个个被母亲打扮一新,小女婿似的跟着献宝去了。故而今儿列席男娃儿就是宝玉贾珏了,一顿早餐下来,这两个粉嫩的兄弟便成了大家宝重宝,晚辈小侄女儿倒还罢了,守着小辈儿规矩礼数,对着他二人恭恭敬敬。
    “宝二叔好!”
    “珏三叔好!”
    兄弟两个美滋滋儿的偷着乐。
    一群小姐姐妹妹就没那么体贴了,一个个上来亲热,围着二兄弟掐来捏去,未几,一张粉嫩脸颊就更加红粉粉嫩生生惹人怜爱了。
    两兄弟还没乐够呢,那嘴巴又翘起来了,眼中盈盈,隐有雾气。
    迎春一见,又不好开口阻拦,只得将自己所攒下所有宝贝,诸如花样子啦,各种首饰啦,字帖古玩啦,排排列阵,让姐妹们欣赏,宝玉贾珏这才逃脱魔掌。
    兄弟两个心有余悸,携手去了老太太跟前卖乖,熟料,又是一阵摸捏掐,兄弟顿时腌菜了,相对无言,欲哭无泪:咱脸上没抹蜜,掐啥,捏啥呢,都?
    晌午十分,张氏坐着暖轿过来陪着一班老太太凑趣儿,贾珏把脸藏在母亲身后,紧张兮兮。及至饭后,老祖宗们累了要歪歪,张氏回返,一向缠着凤姐迎春贾珏泪眼花花揪着母亲裙摆:“母亲,我要跟你。”
    张氏乐了:“这是怎的呢?二姐姐二嫂都不好呢?”
    贾珏自娘怀里抬起头,粉嫩小手摸摸脸颊,扁扁嘴,一行泪滴扑簌簌:“不是!”
    凤姐迎春一边见状抿嘴偷乐不已。张氏便知大约贾珏吃人逗趣了,面皮薄了不好意思了。及至明白,张氏倒笑了:“琏儿小时候倒是乐呵着呢?”
    何嫂子就笑:“那是,咱我们二爷撵着嫂子亲亲呢,嫂子怕羞不敢抱呢!”
    张氏就抿嘴乐起来,想起儿子跟自己别苗头,便问:“几个丫头还安分呢?”
    何嫂子便道:“太太赏赐衣服首饰,叫他们自配婚姻,男方也是花轿相迎,如今尚未当差,在家里窝着呢。冬梅看着是没心思的,那两个心高气傲,似有不甘,倒两个都是能干人。”
    张氏道:“你看着,过完年就安排冬梅进府当差,与夏荷一起给你打下手,你要看近些,切勿出了纰漏。那两个原是嫁在庄子上作儿媳,就安排到庄子上去做事,历练,历练,看看能不能独当一面,将来给姑娘做个帮手。”
    何嫂子底笑:“太太对姑娘真是用心呢!”。
    张氏笑:“将心比心呢,这丫头,我也只差生了她!”
    何嫂子笑道:“亲生也未必比姑娘更贴心呢!”
    张氏笑盈盈点头:“谁说不是呢,这大约是我命中跟着丫头有缘分吧!”
    张氏身边之人就没有一个嘴歪迎春的,这既是张氏人前背后对迎春一个心思,却也是迎春性格温煦结下善缘了。
    回头却说贾琏到了岳丈家,王子胜夫妻见女儿没有行的确有所疑惑,不过王子胜陪着贾琏坐席并无二话,贾琏今日心情比新婚上门又有不同,贾琏人才俊秀,善于言辞,今日又肯俯就,翁婿相谈甚欢。
    王子胜夫人原本疑惑,及至在后堂问明原委,乃是姑娘自己请命留下帮着婆婆襄理家务,又听平儿说道,太太已经允了,年节忙完了,消闲了,便允许姑娘回家多住几日。
    王子胜夫人心中就更加熨帖了,只念了好几声弥陀。接着便细细追问平儿,你姑娘这些日子可好呢?老太太太太可和蔼?你姑娘为何自己请命留下,就不怕婆婆不答应呢更没脸呢?如此云云,事无巨细,一番细问之下方知,女儿得了姑妹子襄助,终于得了婆婆青眼
    平儿还告诉自己夫人:“小婢看府里大太太意思,似乎早有提拔姑娘意思,只是碍着什么有些迟疑,今儿二姑娘一推,我们姑娘一俯就就成了。大太太对我们姑娘真是不错了,不仅如了姑娘愿,吩咐姑爷前来拜年,还令姑爷抱了老窖藏酒来孝敬老爷,听说是珍藏二十年的女儿红,等闲不舍的与人呢。 ”
    王子胜夫人可是知道女儿在母亲面前影响力,说一句好话顶人家十句,说一句坏话更加能顶人家一百句。那迎春虽不是张氏亲生,却情同母女,赛如亲生,且需好生笼络。因细细吩咐平儿:“告诉你们姑娘,跟府里姑娘好生相处,尤其二姑娘,更要拢住了。”
    平儿便笑道:“我们姑娘平日见她淡淡的不近不远,暗地发愁,还道她不是好相与,结果关键时刻见人心,她便立场鲜明支持姑娘,可见二姑娘心里很有成算,她自有处事法则,不像是以自己好恶胡乱说话之人。”
    王子胜夫人闻言点头:“如此就好,你回去告诉姑娘,婆家不是娘家,不要随意使性子,既然婆婆倚重,就好生服侍,家里无需她惦记,她好我们就放心了,我们最快也要等开春后才回南边去。”
    平儿喜道:“这可好了,姑娘一直忧心这个,生怕太太过完年就走了呢,如今好了,太太您不走了,府里大太太也回心了。姑娘这可真是一顺百顺,该高兴得了不得了。”
    王子胜夫人看着平儿真心欢喜,不由动容:“你是个实心丫头,你们姑娘得你一辈子帮扶也是福气。”
    平儿一愣装糊涂:“太太可是说反了,小婢能跟着姑娘才是福气呢。”
    王子胜夫人点头:“去见见你兄嫂,她们也要随我们回南边去,再见只怕不易了。”
    平儿爹娘下世,兄嫂待她甚好,忙着点头跑了。边跑便摸着新年所得赏赐,老太太屋里打赏,太太打赏,姑娘打赏,再有月钱,拢共也有十几两银子。平儿握在手里,到了厨房间,找到自己嫂子。
    她嫂子正指挥人等铺排菜肴王席上去,见了平儿大喜,滕开身子喊了声:“三德家里,你替我盯着点。”自己拉了平儿说话:“听说姑娘没回来,我正要得空问你,可是姑娘使了性子出了纰漏不成 ?怎么不劝劝姑娘收敛些儿?”
    平儿将荷包塞在嫂子手里:“哪儿能呢!”
    嫂子一看:“这是做什么,姑娘自己收着,往后一个人在这里也没个人照应的。”
    平儿推回去:“拿着吧,我们在府里吃穿都是公中定例,老太太太太都和蔼,时有赏赐,姑娘也不会亏待我们。”
    说话间左右瞄瞄,压低声音:“我们当初逃荒进府是不得已,嫂子与兄长脱身之事如何呢?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银子了,趁便早些求了太太,侄儿侄女儿渐渐大了,不好几辈子都服侍人不是。乘着老家亲朋故旧都还在,早些儿回去投奔,年代长了,只怕老辈子都去了,无处投奔呢。”
    平儿说着红了眼圈。
    她嫂子伸手摸摸平儿眼角:“姑娘怎么打算?你待人实诚,只怕姑娘舍不得放人。”
    平儿摇头:“这倒不会,太太挑了我们这群人七八个,我虽挑在内里,却不是最出挑,要笼络姑爷且轮不到我,前面吉祥如意斗鸡眼似的拦着呢,我熬些年,等我们姑娘生了小子,坐稳了当家位子,我就趁便求个恩典,或许就允了。只是无论兄嫂怎么忙乱,每年年节记得托上京买办捎封信来,我也好知道你们的情境,等我脱身也知道何处要去寻你们。”
    她嫂子就笑:“这是一定了,你哥哥拿你眼珠子似的,岂能丢下你不管呢。只是你兄长这会儿跟着老爷服侍不得空闲呢。”
    平儿起身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太太允了姑娘,初七八不回来,过了十五必定要回家住几天,那时再见不迟,只是你们的事情要抓紧。”
    平儿说着施施然离了后宅,她嫂子直叹气,无他,她男人如今混的风生水起,不想赎身出府呢。平儿嫂子叹口气直发愣,那边有人嚷嚷:“寿儿家里,管家娘子找呢!”
    她闻言答应一声,按下心思自去忙碌不提了。
    贾琏这一趟酒醉饭饱,满载而归。平儿不仅得了太太二两银子的打赏还得了一根金镶玉戒子收在妆盒里。细心地丫头们还发觉自从奶奶管家,姑爷慢慢似乎回心转意了,跟奶奶有了笑脸儿。只是依然对这一班丫头没什么特别,却也被吉祥细心扎察觉了,姑爷喜欢指使平丫头做事服侍了。只把自以为貌美如花的吉祥如意心酸不已:姑爷什么眼神呢!
    凤姐这一个春节过得可谓春风得意,贾母开始发觉这个孙媳妇很会插诨打斜活跃气氛,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很有分寸。张氏也很满意,凤姐每日一早必到婆婆跟前领命,一晚必要亲自服侍婆婆晚餐才回自己房里。惹得逐渐领略媳妇风味的贾琏怅然不已。
    却说转眼初六,张氏一贯当家时候必是乘着初六这个空档回去娘家走一趟,想着凤姐也不曾回得娘家,十五又是一场忙碌,便让凤姐也回去住几天,左不过这几日家中客人少了,不过是几位老诰命过府陪伴贾母斗牌玩耍,有迎春照应也就是了。
    偏是凤姐体贴婆婆,提议先跟着婆婆到张家去拜望外婆舅母,请了安再回自家去,也免得外婆挂念外孙子。张氏当然求之不得咯。
    张家外婆见了女儿带着儿子媳妇上门,那凤姐这会上门可不比新媳妇拜门,那声音叫一个响亮爽快,笑话儿一折一折讲出来,恰当又好笑,只把外婆欢喜的那嘴巴笑得咧开到脖子后跟了。
    反观张家大奶奶就娴静的多了,细致周到,温煦宜人。
    事后张氏跟嫂子说话,张家舅母倒羡慕凤姐爽快,说老太太好久没这般高兴笑过了。
    张氏闻言不由想起迎春劝慰自己之话,娴静有娴静得好,爽快自由爽快得好。对凤姐又满意一份,的却,凤姐在讨好贾母这事儿上省了张氏许多功夫。张氏还时不时跟着乐一乐,心情也会晴朗不少。
    却说张氏在娘家用了午饭,娘儿们躺在热炕上说笑,就听外暖阁里玩耍贾珏笑声,嘀铃铃的响起来:“咯咯咯,凤姐姐啊!”。
    笑声传进来,却是贾琏抱着弟弟,只是贾珏那手却牵着嫂子哦。
    张氏笑盈盈问他们:“这会子怎的过来呢?”。
    贾琏回道:“都是你媳妇闹妖,说是来迎太太。”
    凤姐正行礼被张老外婆亲手扶起,她就咯咯笑起来:“老祖宗赎罪,孙媳妇自见了老祖宗就格外亲,活似观音菩萨似的慈善温煦,心里一直想着老祖宗放不下,这就又拖着二爷来了,老祖宗别嫌弃孙媳妇闹腾才好呢!”。
    张外婆那个喜欢激动哟,当即就搂了凤姐在身边坐着,一声声催促让人茶果点心快快好摆上。闹得贾琏直觉这媳妇肉麻太过,偏生自己母亲外婆吃这一套,他忙忙告辞去寻表兄弟们去了。一路上摸摸脖子抓痕,心里只哂笑:母老虎倒会哄人儿。
    初一至十五,短短半月间,凤姐与张氏婆媳关系迅速密切,张氏再看凤姐就不是王氏侄女儿,而是自己媳妇儿了,眼中有了一份真心笑意儿。
    十五元宵夜,迎春凤姐一边一个搀扶贾母张氏观灯夜游,走桥过路,虽是没出荣宁街,却是荣宁街上得花灯山不比别处差,从荣府到宁府,两家女眷转一圈,自家街上花园子走一圈,桥也有了路也有了,病也走了
    却说这年五月底,王氏吃斋一年回得家来,却是张氏凤姐亲如母女了,虽然张氏心地没有尽信媳妇,留着心眼儿,至少表面上一派和煦,王氏看起来她婆媳是亲密无间了。
    王氏原本就对兄嫂有了女儿忘记妹子满心不悦,如今见凤姐这般行止就更恼怒了。私下传了凤姐几次,凤姐每次倒是必来,只是来去匆匆,不是口称老太太等着就是说婆婆有吩咐,亦或刚坐下就有管事媳妇上门寻,且凤姐每来,必定丫头婆子一大阵子,似乎生怕落单了。
    王氏先时自嘲:“我这里又老虎呢,摆着大阵势。”慢慢发觉凤姐似乎有意跟自己撇清,言语之间只论婆家情分,一概不问姑侄缘分,这才醒悟了,这丫头攀上高枝儿,瞧不上自己这个落魄姑母呢!心里就恨上了:“哼哼,不是我,你就能如愿了?“
    却不想想,凤姐心底怨恨她呢,不是姑母为了一己之私设计自己给元春腾地儿,自己岂能委委屈屈进贾府?不是姑母作怪,自己岂能被婆婆夫君冷淡?如今自己好容易挣得新局面,岂能容得人来破坏?
    这也是凤姐出嫁前夕,王子胜夫人思忖再三,还是疼爱自己姑娘之心占了上风,生怕女儿受了姑子挑唆被利用,跟着作兴失了婆婆欢心,坏了一辈子前程,细细与女儿说了王氏秉性,包括王氏之前做姑娘之时如何设计姐姐薛姨妈失了贾府亲事落到薛家门里,也包括王氏私心想要通过侄女儿把持贾府之事。
    凤姐天生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前世是婆婆邢夫人不得志,她才把着王夫人接进权力中心,如今他自己婆婆得势,他岂会舍高就低?再者,夫君岂是傻子呢,爵位是大房的,将来是自己夫君的,府里财富也是,她岂能拱手相让?姑母再亲哪有自己儿子亲?。
    王夫人这算盘算是打错了,她其实也打算不错,错的是张氏如今活着,比她多了份名正言顺。多了个迎春,比她先知先觉。。
    再者,她不该一念之差害死迎春生母,不仅替张氏扫清了障碍,还让原本亲近她的迎春从此寒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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