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正在自怨自艾, 不妨头瞧见中堂晴雯带着绣青叶儿几个在门口做针线, 虽是没有出声,却是嘴角翘翘。
    迎春更是臊得慌。咳嗽一声:“晴雯?”
    晴雯忙着放下手里绣花绷子,嘴角收起了却不及藏起眉眼弯弯。
    “你们?”迎春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叶儿小绣箩哐啷一声翻在地上, 迎春晴雯同时间扫过去,叶儿顿时面红耳赤:“姑娘, 婢子什么也没听见。”
    迎春脸色绯红。
    晴雯忙着上前帮着收拾绣箩,一掐叶儿, 暗咬牙:“我怎么嘱咐呢, 还是这般毛手毛脚?”
    迎春忙着端起茶来镇定,一声咳嗽:“绣青,你姐姐呢?”
    绣青上前一步:“回奶奶, 姐姐乘着午间去家里见父亲, 说是有事,只没告诉婢子何事儿。”
    迎春原是尴尬之间无话找话说, 绣青一说, 迎春也记起来了,绣橘办差去了,因点头:“哦,如此,你去告你母亲一声, 太太哪里晚餐主清单,着她亲自去送,问一问太太意思, 明儿如何下菜单,还有,大爷的饭菜送到这里来。”
    绣青答应着去了。
    迎春便问晴雯:“看掌柜的事情,你要仔细想想,错过了可就没机会了。”
    晴雯摇头:“婢子不想去看。”
    迎春皱眉:“为何?”
    晴雯抬头:“婢子不愿意外嫁,婢子愿意一辈子跟着姑娘?”
    迎春心里一跳,这个晴雯一只心高气傲,前生稀罕宝玉,这一辈子没见她们过多交集,不过宝玉贾珏都在葳莛轩进进出出,难道?
    迎春忙摇头,这是不可能的,自己作为姐姐,哪怕弟弟纳妾十个八个,也决不能赛人给弟弟,让人怀疑自己心思不纯。迎春看着娇俏晴雯,若是这个丫头有这心思,只当自己白疼她了,那便是再能干也留不得了。
    因默然不语,闲闲饮茶。
    晴雯见迎春不做声,眼神意味不明,生怕迎春多想,靠近一步,声音甚是陈恳:“婢子自己知道,婢子比媚人更爆碳,若无姑娘这些年提点爱护,只怕早就得了媚人下场,还论什么其他?可人时常跟我说起,受人滴水之恩,就要粉身以报,婢子跟可人一个心思,可人做得到,婢子也可以。婢子在这世上也没亲人,姑娘就是婢子亲人,婢子愿意效法司棋可人,一辈子帮衬姑娘。”
    迎春皱眉看着晴雯:“这却难了,潘又安是机缘巧合,可人丈夫是庄头儿子。我的陪房来的都是三十岁以内人家,孩子都小。这府里也只有你姑爷伴当泉儿一人适龄,却是他心里另有期盼,你这般人才,我也不想委屈你。故而,我才嘱咐挑选俊俏能干小掌柜。”
    晴雯摇头:“姑娘美意婢子明白,婢子并非不嫁给小掌柜的,婢子意思,一切听从姑娘安排,婢子不乐意瞧他是谁,只要姑娘瞧着好,安排谁就是谁,婢子绝无二话。”
    迎春闻言额首,只要不是还想着那个爷们去做小就好了。
    晴雯见迎春面色缓和,压低声音继续说着:“再者,司棋已经嫁人,不方便在姑娘身边伺候,绣橘姐姐年岁大些,姑娘先紧着绣橘姐姐。姑娘身边不能没有贴心的人,这府里虽然逼不得我们荣府里,却是各人都有一个心眼,尤其是云英丫头,婢子看她有些袭人的心思,却比袭人更猖獗。姑娘您一双眼睛只怕看不过来。婢子加紧教导叶儿雀儿绣青三个,等她们行事稳妥独挡一面了,婢子那时任凭姑娘安排。”
    迎春伸手,晴雯近前一步,迎春握住晴雯:“听你这一番话,足见你果然长大了。你的婚事就再看几年。至于云英姑娘,我自有主张,她跟袭人不同,姨奶奶跟太太情分匪浅,所以没有真凭实据不要动她。”
    晴雯点头。
    迎春又道:“倒是这月二十四是太太生辰,你快些帮我绣一幅富贵牡丹帐幔,再有同花系的被褥枕套出来,再有一套万字不到头朱红袍子,同色绣鞋,抹额,一套蚕丝亵衣,赶得出来么?”
    晴雯笑道:“婢子正在绣一幅富贵牡丹的帐幔给小丫头们描样子,这倒正好了,剩下袍子不是问题。”
    迎春挑眉:“嗯,生辰宴会讨了太太口彩,你年下赏银翻一番。”
    迎春房里丫头,自从绣橘开始,大丫头都是每年十两银子赏赐,这翻番可就一亩上田三木旱地了。晴雯尚未脱俗,忙着道谢:“姑娘您就准备好赏银吧。”
    这里主仆话说透了,晴雯喜滋滋告退。看门户的小丫头秋儿颠颠来报:“叶儿姐姐,绣橘姐姐回来了。”
    叶儿装大在秋儿头上一敲:“毛里毛躁,慌什么呢?鬼撵呢?”
    绣橘伸手就在叶儿头上一敲:“你倒有脸教训人,满口胡沁什么?是不是要嬷嬷掐嘴才记得忌口呢?”
    叶儿顾不得脑门疼,忙着讨好一拉绣橘:“下次不敢了,奶奶方才还问姐姐呢!”
    绣橘想起正事,忙着进屋。迎春正在看闲书,听见脚步声,抬眸一笑:“你爹娘还习惯吧?”
    绣橘点头,看一眼伺候雀儿,雀儿便去门口跟叶儿做针线。绣橘笑道:“姑娘吩咐我已经告之父亲,他已经去见人牙子,明儿就会荐人进府。我父亲明儿就去西山以及昌平两个庄子转悠。”绣橘说着话压低声音:“奶奶吩咐打听府里田庄也有消息,这个管理佃户庄头奶奶再想不到是谁。”
    迎春摇头:“这可真是考著我,名册上就没这一款。”
    绣橘笑道:“孙福贵!”
    迎春皱眉:“孙福贵?”
    绣橘抿嘴笑:“奶奶不知道吧,月姨娘本姓孙呢!”
    迎春点头:“她们被太太放出去,就在庄子上落地生根了,怪不得三百亩上等水田一年出息只有三百五十两呢,昌平气比京都还要适于人居,故而很多人家在昌平有别院,那里的土地可是水旱两季春季小麦夏季稻谷。不说春季,只说稻米一季,也是四担粗米三担细米。一半出息也是四百五,水家不用交税,这又是六十担。”
    绣橘点头:“是啊,他几乎跟府里平分秋色了。”
    迎春想起说服一大家子六百两,孙家四口人带着孙子却是二百两,只怕如今应该比水母还富裕些。
    迎春不由想起当年凤姐借当过日子,赖家却修花园子。
    绣橘见迎春沉吟,又道:“还有,还不知道他倒地是不是五五开呢?这个庄子是个老庄子,像是村舍池塘旱田都不在三百亩里,也有三五十亩呢,这些土地原是佃户自己耕种,听说孙家去了也收归起来一起耕种,池塘喂鱼,旱地买卖蔬菜,只是府里的出息十几年了没变过。”
    迎春点头:“这个人倒是能干人,只是心歪了,大约以为土地是他家里了。”
    绣橘道:“奶奶只看媚人一家子一百亩土地也有一百五十两出息上缴,他爹娘还对奶奶感激不尽就知道了孙家有多黑了。”
    迎春看着绣橘:“这些都是打哪儿来的?”
    绣橘道:“厨房两个厨娘说出来的。”绣橘说着话看着迎春:“这事儿月姨娘只怕知道,府里管事还有林嬷嬷每年都得孝敬,就不知道我们太太知不知道。奶奶只看这府里这些年不起翻就知道咱们太太只怕内宅争斗是好手,开源生财不在行呢!”
    迎春叹气:“我也在想呢,这十几年来这一大家子,早些年还少了大爷俸禄,如何养活了?”
    绣橘一笑:“奶奶不知道罢,府里原本只有三户人家,门房一户,就是那个刘志一家,厨房一户,这两家男人做粗使,管理洒扫整理花园子。还有管家奶奶一户,内外采买张罗都是他们,其实管家的是月姨娘呢。
    迎春愕然:“这些人?“
    绣橘笑:“这些人早些年都在庄子里种地,不然奶奶以为她们如何知道这般详尽呢,去年大爷议婚了,太太才把他们抽调上来的,奶奶只看春风夏露那般黑法,手指粗大,那里是内宅精养之人,分明就是村姑农妇。”
    迎春弯弯眉眼:“这看起来,婆婆倒是吃的苦的。”
    绣橘笑道:“嗯,据说早些年族人妄图勒逼太太改嫁好霸占这宅子与庄子,一大群人进屋里来搬东西,强占房舍,住着不走。太太跟他们大打大闹,舅姥爷家里因为跟咱们太太不是一母所生,根本不管这茬,还是几位姑奶奶也回来跟着帮腔闹腾,这才把这些人赶出去了,为了族里不替太太做主,为了杜绝她们口舌,太太十几年来不出门子,就跟族里的妯娌都断绝往来。”
    绣橘说着笑得有些岔气:“还有,太太怕人引诱大爷,姑爷跟前从小跟前没有十三岁以上丫头,一只只有一个十岁左右做洒扫,反是年满十三太太就换人,严防死守呢。姑爷除了上学堂,练武场,姑爷从来不兴乱走,花费银子也有定例,每月过了五两,天塌地陷也不许再添了,就连几位姑爷一起出去玩乐也要太太允诺才成。”
    这话说的迎春一愣一愣:“我看着大爷身上男子气甚足呢?”
    绣橘笑道:“我们姑爷跟宝二爷不同呢,姑爷从小就没读过私塾,小时候上族学,十岁时候竟然考上西山官学。每月还挣二两银子。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得了当今太子缘法,进了国子监,姑爷偏重习武呢,后来索性又挑上了御前侍卫了。”
    这个缘故迎春听贾琏说过,是因为水衍忠厚才得了太子缘法,跟着太子当差。
    迎春想着婆婆跟张家舅母都是出自田家姑奶奶,田家也是书香门第望族,如何不管姑娘死活?
    迎春陡然想起自己曾经死在孙家,贾府也没动问过,不由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心:“田家并非籍籍无名,否则也不会有资格嫁给宗室,如何这般行事呢”
    绣橘微笑:“这个我娘也打听得了。”
    原来水母幼年失母,受继母磋磨长大,既没学会女红,也没学会如何治家理财,反是跟继母斗争长大,浑身反刺,若不是当年祖父与水家有恩,只怕婆家难觅。好容易长大出阁,田家老太爷在任上,继母带着水母在老家大名府住着备嫁。
    谁知这个继母在任上答应好生了,回家却变了卦,不仅昧下丈夫给女儿三千银子妆奁银子,还昧下水府聘礼跟前头太太妆奁,想以次充好,结果被当年月姨娘之母,水母之乳母发觉,悄悄告诉了奶女水母。水母一气之下告到族里,族长就是现在张舅母祖父。出面主持公道,却是水母母亲自知有后娘必有后爹之古训,临死将自己的妆奁托付给婶娘族长娘子。
    当时族长娘子拿出了前头太太托孤文书,以及妆奁册子,领着几个族里老妯娌一一清点,结果,却是后母已经卖了前头太太留给女儿两家铺面,银钱补贴娘家兄弟做生意,且做赔了。许多金玉头面压箱底金子都被继母霸占,结果被族长娘子待人在继母妆奁里强行搜了出来,且那后母头上手上俱是前妻收拾,也被族长娘子一一拨了下来。
    族长当着族众,把后母好一通责骂。水母因为继母装病使坏,只得从族长家里出嫁,闹得不成样子。
    族长深恨田家太爷家宅不宁,写信派人送到山东任上,将五品知府田老太爷骂得狗血淋头。
    却不知道如何漏了风声,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还被御史知道了,奏上一本,天老太爷本来有机会再升一步机会落空,结果五品官儿也丢了,只得灰溜溜回了老家求田问舍,闭门不出。终究难舍权柄,又悔娶了恶妇,又恨养了悍女,就是不检点自己治家无术,不出两年郁郁而终。
    继母甚是凶残,想着你害得我做不得官太太,我也闹得你不安生,瞒着族长老爷子,托儿带母纠集一群仆役,几百里敢上京来,打上门庭,又哭又闹,打滚放踹,说是水母狼心狗肺,将父亲身败名裂。
    左右邻居妯娌间平日有嫌隙或是嫉妒的,一通胡说八道,水母娘家族人隔得远,没有反证,因此在婆家邻居面前颜面荡尽,原本婆媳就因为没有儿子纳妾之事生气,这一来,老太太更加不待见儿媳妇。
    族里妯娌明里暗里挤兑,那这事儿说笑。水母也是气不过,回娘家族里哭诉,结果族长又把水母父亲继母一顿痛责,水母带了娘家族长证词信笺回婆家,交给当时水家宗长祺大嫂子的公公,晓谕族众不许嚼舌。
    从此水母把娘家一条路竖了,跟婆家落井下石的妯娌也断了往来。没有丝毫助力,水母连生三个女儿,被婆婆夫君不待见,后来因为婆婆屡次给儿子买妾,水母两次被姨娘居中挑唆使坏滑了胎,水母不懂得阴柔法子,便当面锣对面鼓还施彼身,那个个通房姨娘承恩就设法整治,没怀孕惯避子汤,怀孕了灌益母茶。致使水母婆媳夫妻交恶,得了一个恶妇之名,再加上左右邻居又不和者故意传播,水母名声越来越坏了。
    而从始至终,月姨娘一家一直站在水母身后,死挺到底,这便是今日水母善待月姨娘宽宥孙家的道理。
    张舅母之所以会力挺水母,替做媒迎春,就是知道水母之所以成为悍妇恶妇,实在是逼不得已。除此外,张舅母还有一个私心,水父当年宠妾灭妻闹到宗人府,结果丢掉差事还被降级三等袭爵,从不入八分辅国公了成了三品奉国将军。
    如今水衍争气,一日复爵,岂不是白捡个子爵诰命?水衍迎春出息了,对贾府张家都是助力。
    这话张舅母悄悄说给了大太太张氏,因为没有影子的事情,张氏并未说给迎春。
    反是水母死了男人从此闭门守寡,奉养婆婆,婆媳间慢慢舒缓。没有男人在中间梗着,水母没有怨毒,奉养婆婆至诚至孝。在族里慢慢有了些地位,再没人干说东道西了。
    及至水衍读书出息跳上御前侍卫,族里老妯娌思及水母不幸,大家慢慢恢复些许往来,直至今日。
    迎春听着水母血泪史,跟自己前生就是一个模子,不过水母是个齐天大圣,自己是个阿弥陀佛。迎春不由暗自庆幸,自己若是嫡母不再,再次在邢夫人手底下讨生活,性格叛逆起来,是不是就是水母的下场呢?
    想起这茬狐媚歪道,迎春不由想起贾珍尤氏三姐妹,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希望贾珍能够在年前发出不满来,这个脓包越早挤出去越好,至于东府将来,迎春宁愿荣府供养他们父子吃白食,也不乐意他们仗势欺人,胡作非为。
    主仆商量完正事,迎春开始说起绣橘婚事,并告知绣橘,这个月二十四日水母祝寿,届时会邀请东西两府亲眷,迎春会在水母寿宴上发布发还绣橘身份,并且在两边亲友间放出陪送发嫁丫头的消息,必定会有动心者上门提亲。还会跟凤姐私下提请,请她替绣橘张罗一门亲事,到时候择吉选择一门合适亲事。
    迎春说话间握住绣橘手告之:“我已经着人把你跟你弟弟的脱籍文书送去衙门了,总在风封印之前会有消息,你自己嫁衣要慢慢绣起来。”
    若说晴雯婚事迎春有试探成分,绣橘的婚事迎春是真真切切想替她办得圆满,让她过得幸福。
    绣橘知道自己跟姑娘同岁,却是年岁大了,也不再推辞,只是低头:“姑娘做主,婢子信得过。”
    却说迎春召见晴雯绣橘,主子们说了一个时辰话,水衍尚未回返,倒是前院的洒扫小丫头翠儿来送消息,说是云英去了前院伺候茶水,还问询水衍,说她替太太炖了野鸡汤,问水衍要不要陪着水母一起用餐。
    迎春闻言心头拱火,没出嫁大姑娘追着成亲的男人是什么意思,瞎子也知道,因问:“姑爷怎么说呢?”
    翠儿只有十岁,贾府家生子儿都很水灵,一双眼睛水汪汪溜溜圆:“姑爷回说‘太太要念经礼佛,超度众生,人野鸡找你惹你,你却杀生,胡闹嘛!”
    迎春噗哧一笑,吩咐叶儿:“给你翠儿抓一把果子吃,难为她说话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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