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最后平静说出第三个决意。
    自己百年之后, 荣府资产按照分息不分产之原则分家, 所有荣府产业,宗祠祭田支配权,经营权, 都归爵爷所有,外人不得插手。
    亦即, 荣府所有不动产,大小生意都归贾琏所有, 外人不得觊觎。当然, 公中产业该二房所得部分,贾琏这个爵爷要换算成现银补给二房。
    这是贾母深思熟虑后决意。正所谓万里江山一人统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为了荣府繁茂昌盛, 千秋延绵, 为了家族利益必须重点扶持嫡枝。
    贾母之所以当着贾府这些嫡亲晚辈郑重声明,皆因之前贾母在不同场合, 也是当着众位亲友说过来两房均分荣府资财之话。贾母甚至话里话外隐约暗示过众人, 宝玉才是荣府兴旺根本,是荣府命根子。
    贾母如今警醒了,自己之前所言,很容易让人误会,将来荣府会让二房继承, 将来的爵爷是宝玉。故而当众澄清。
    回头却说李纨,她对庶子与出嫁女儿分配资财数额并无异议,却对宝玉参与分配怀有异议。
    李纨以为, 宝玉既尚公主,皇家已经赏下了泼天富贵,宝玉从此富甲一方,何苦再跟她寡母侄儿争夺家财。宝玉若是知情识礼,就应该主动站出来向众人宣布退出族产分割,并承诺将二房资产送给侄儿贾兰,这才是一个做叔叔的道理。
    在李纨心里,二房今后要靠着贾兰这个长子嫡孙支撑门户,继承全部家业理所当然。
    李纨的这种认知是自从宝玉确认尚公主以后逐渐生成,当初李纨咋闻宝玉尚公主,郁闷了很久,因为他第一反应是今后再见小叔子与弟妹要磕头行礼。郁闷之余,李纨豁然开朗,想到了宝玉尚公主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心中窃喜不已,这个念头随着时间推移,愈久弥坚。熟料事到临头,贾母主张分割宝玉所的财产,宝玉并无推辞,全盘接受了。
    李纨也是一家不止一家苦,宝玉乃是心高气傲之人,岂会依附公主吃软饭?依附女人不如依附家族来得名正言顺些。她更加忘记了,宝玉原本喜欢黛玉,被她搅扰了。而今尚公主乃是君命难为,不得已,宝玉没回头来踩她已经雅量高致了。
    李纨质疑话语已经冲到喉咙,却在贾母严厉眸光之下,把话咽下肚里。
    贾母似乎洞穿李纨思绪,贾母面带淡淡笑意,却是眸光凛冽:“有一点我要郑重告诉你们,宝玉尚公主,不是改姓入赘,将来子嗣姓贾不姓水,依旧是荣府嫡枝。这一点你们这些兄弟姐妹们可不要忘记了!”
    众人都笑了,谁会这般呢!
    这话李纨听着,恰似针对自己,心中甚不服气却也不敢造次,只得委委屈屈随众人额首称是。
    熟料她这里正在膈应,却不想贾母又抛出这第三条决议来。
    李纨脸颊顿时煞白。
    当初二房在荣府坐大,贾母态度模糊,王夫人期望宝玉袭爵,李纨也私心希望是自己儿子贾兰出头。
    如今爵位无缘。二房只有分配银钱的权利,东省的土地与各项金鸡一般的买卖都跟自己跟儿子贾兰不相干了。
    这怎么成?
    李纨心中愤恨了,愤而抬眸,再次碰上贾母冷眸,迫于贾母多年积威,李纨胸脯子剧烈起伏,最终恹恹低下头去。
    李纨低下了脑袋,脊背却挺直,一双拳头攥得死紧,长长指甲掐进掌心觉不得疼痛:她是荣府嫡长孙媳,兰儿才是荣府长子嫡孙!
    如今竟然拿钱打发,她不甘心!
    荣府现有多少赚钱的产业,李纨已经着娘家兄弟摸得一清二楚,除了眼下贾琏以荣府名誉标得茶叶丝绸两宗宫廷供奉,再有一家药局也很赚钱,可谓日进斗金。
    虽然药局没有一如两宗供奉列入公帐,而是对外宣称是与许多东家合伙经营,打着凤姐妆奁的招牌。
    可是李纨早就拿定了注意,药局虽是贾琏能干方才立起来生意,所谓子孙无私才,贾琏所有理应归入公中所有。李纨打定主意,势必要分一杯羹。
    而今贾母一句话,荣府所有下金蛋的金鸡都跟自己无缘了。李纨可是知道,立起一宗生意,打出名头是何等不易。凭什么凤丫头两口子拥有了一切还要独吞药局?实在贪得无厌!
    贾母决意可谓深入人心,凭是张氏凤姐还是迎春探春都觉得理所当然,其实,若非贾母之前一直偏颇误导,这话分家之事根本不必贾母宣之于口。等到将来贾母飞升,请来族长长亲,按章办事就得了。然后二房卷铺盖走人就是了。所以,贾母今日之话,众人虽没觉得多与,也没有欣喜若狂。不过人人觉得贾母终于清醒了。
    虽然张氏一早就是这般打算,不过得到贾母支持心情十分愉悦。娘儿们言笑盈盈,品酒赏春,谈论天气,享受着春日妩媚风光。娘儿们饮酒谈笑,其乐融融。
    唯有李纨,虽然跟随众人游园赏春,却是满眼□□难入眼,莺飞啼鸟似杜鹃。她满心只有怨恨与屈辱,愤愤然不能自拔。自己青春守寡,夜夜在黑夜中数着念珠,心如死灰,苦苦熬煎,战战兢兢,不敢走错一丝一毫,却落得个被人欺辱下场。
    大爷若非被长辈逼迫上进,光宗耀祖,刺股悬梁熬坏了身子,如何会死?
    大爷若不死,谁敢轻视我们母子?
    李纨饮酒如饮水,斟酒丫头筹建李纨满面戾气,担忧不已。李纨越喝越不对味,越思越想越是愤怒伤怀,只觉得上至贾母贾政,下至丫头小子,总之是满屋子之人都在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子。
    一时间嘴唇也因为愤慨激动而哆嗦起来,借酒遮脸,委屈话语不受控制冲口而出:“药局,烧窑子,如何分配?”
    此言来的突兀,似乎是春日融融之时,忽然从天外飘来一股打头寒流,原本言笑晏晏众人齐齐惊愕,笑容一时间收不住,凝滞在脸颊眉梢。
    许多人尚不及反应李纨之话,兀自讶异之时。凤姐噗嗤一声就笑了:“大嫂子,听说您在汤山那五百亩带着温泉眼子土地,最近地价可是日日飙升,可谓寸土寸金。我原本羡慕的紧,相求购一眼盖一间别墅,二爷拦住不许。不想大嫂子这般大方,竟然要分一半给你侄儿们。我在这里先谢谢了!”
    李纨不想凤姐知道自己买地之事,立时涨红了脸颊:“凤丫头,你不要胡缠蛮搅,温泉土地是我的妆奁,在这京中,还从未听说过谁家分产要分媳妇妆奁的,这话传扬出去,岂非让人笑掉了大牙!”
    凤姐抚手大笑:“真的呢,大嫂子真是博学多才,也知道妆奁私产不得分割道理,既如此,缘何却又来提说药局呢?难道大嫂子有钱可以去买黄金土地,却不许我做生意赚些胭脂水粉?”
    迎春就在边上,插嘴道:“大嫂子想来是跟风姐姐开玩笑呢!”
    李纨沉脸不接茬。
    凤姐只得挽救,笑吟吟握住李纨,虽然凤姐知道李纨是当真的,却不想扫了贾母兴致,李纨母子算起来也有三十万银钱家产,比西府主母尤氏还要富足,如何这般人心不足,想要参合自己私产?难道之前自己太大方,不该人生燕窝不要钱一般奉送呢?
    凤姐盯着李纨似笑非笑,半是威胁半是玩笑,却给李纨搭起了下台梯子:“大嫂子逗趣的也够了,老祖宗看着呢,等着孙子媳妇过去敬酒呢!”
    幸亏李纨开言针对凤姐,贾母虽然闹心,却也可以权作耳聋,睁一眼闭一眼装糊涂去了,终究是自己脚下人,难道去跟她一个寡妇失业孙媳妇针尖对麦芒呢!亏得迎春探春都是伶俐的主儿,乘着凤姐缠住李纨空隙,姐妹闹哄哄的架秧子起哄黛玉,要看黛玉的私房绣品。黛玉红了脸,扭身跑了,迎春姐妹正好撮起贾母追赶黛玉去了葳蕤轩。
    李纨直觉凤姐装神弄鬼糊弄自己,顿时恼羞成怒:“什么玩话?你不要巧言令色!二叔主外,你主内,二叔所办买卖当然归属于公中,你们如何能跟我攀比?”
    凤姐低头至此,也没了好心情,一声嗤笑:“大嫂你不要忘记了,这府里是婆婆当家,婆婆主内,公公跟二叔主外。我不过是闲暇无聊,帮衬婆婆家务,二爷可是没闲着,日日在六部苦哈哈服侍人呢!”
    凤姐说话间甩开了李纨,凤目冷冽起来:“既然我的私产要一体分配,大嫂子五百亩温泉眼子也拿出来吧,还有大嫂子在前门楼子稻花香点心铺子份额,衣帽坊的份额统统拿出来充公,我就无话了。”
    李纨顿时暴躁:“二婶当真要瓜分我的妆奁呢?就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呢?”
    凤姐凤眼眯成一条缝儿:“你的妆奁?拿出你的妆奁单子搂一搂吧!若是严丝合缝,我就服了你,不仅把药局送给你,还把我所有妆奁陪嫁一并奉送!”
    李纨顿时语塞,鼻翼剧烈煽动,心中愤恨不已。
    汤山的土地初时贫瘠,是李祭酒得了内部消息,周边要有大的建筑群体,他日地价即将飞升。李纨得信,拿出所有积蓄,又狠心卖了原本一个百亩小庄子所买下五百亩荒山。妆奁单子上面当然没有这一笔。
    李纨咬牙:“此乃我的私房银子所购买,跟公中资产不相干!二婶子夫妻则又不同,岂能跟我攀比?”
    凤姐冷笑:“堂嫂可以请人清查公中账务,看看可有一笔银钱用于药局的开办了,哪怕只有一分一毫,我没有二话,立马就把药局交出来充公!”
    凤姐眼风四扫,瞧见周边已经再无旁人,唯有自己的丫头与李纨的身边几个半老婆子,再不跟李纨掰扯,却是压低声音一声哂笑:“我们婆媳夫妻们勤扒苦做挣来银子,你不哼不哈一人独吞三十万,我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或许还会再添无数儿子与闺女,拢共也才三十万。我才不足呢?你有什么不餍足?”
    凤姐可不是什么菩萨好人,这话可谓刁钻毒辣
    李纨顿时气极,能生孩子了不起么?自己若有夫君在,难道生不出来么?她想喊,想吵闹,却是说不出口。凤姐这样泼皮之人都要压低声音,李纨那里敢放高声呢?今后还要不要做人呢!
    李纨直觉受了侮辱,憋屈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最终成了茄紫色,手指颤抖着在凤姐眼前晃悠:“凤丫头,你,你,你,太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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