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踉跄着脚步往回挪步, 只觉得退杆子灌了铅一般, 沉重无比,脑门子无端端出了一一层细密冷汗,身子似乎被石磙碾过一般, 浑身上下寸断一般痛入骨髓。李纨至此已经想得通透,王氏嫡亲婆婆尚且如此, 李纨不敢想象今后,直觉绚丽的天空瞬间坍塌, 勉力跨进门槛, 脑子甚是清明,人却疟疾一般颤栗起来,浑身是去了支撑力气, 败絮一般直往地上滑溜。
    李纨灰败死寂模子, 吓坏了秦嬷嬷一众,李纨身边一众姨娘与大丫头都被贾母发作打发个干干净净, 贾兰又去了李府至祭, 剩下一群没头没脑的小丫头苍蝇似的孩子知道哭泣。秦嬷嬷也是慌得不行,李纨出事她可担不起,却又不敢擅自惊动上房老太太,忙着人报了贾政,求他拿个主意。
    贾政最近对李纨甚是失望, 琥珀的事情出来后,琥珀固然受到了贾母打压,却跟贾政毕竟是肌肤之亲, 琥珀自己完了,也在贾政心里种了刺,把李纨算计宝玉黛玉的事情给抖了出来,贾政因此记起之前王夫人所说李纨不祥。如今宝玉娶亲在即,贾政对宝玉婚事甚是满意,李纨却在这个关键时刻闹腾,贾政心里很不痛快,只觉得李纨是个搅家精。把之前对李纨怜惜越发淡了干净:“真若病了,奏报琏儿媳妇,请太医去吧。”
    言罢继续打谱去了。
    金钏闻讯,有心探望,抬抬脚步又缩了回去。想着平日李纨不待见,自己何必凑上前去讨人厌。身为贱妾,职责所在就是陪伴主子吃喝玩乐,不须贤惠能干。
    金钏忖度一刻,还是做好本分吧。退回房内,熏了香,泡上茶,摆好了茶果。理理云鬓,凝神安坐,等待主子驾临。
    夜幕降临,洒扫的小丫头枝儿来了,把白日隐约所得只言片语告知了金钏,最后目光闪烁,迟迟疑疑言道:“姨娘,咱们大奶奶竟然在后院浇凉水,一瓢一瓢的,秦嬷嬷都跪下了,大奶奶也不......”
    金钏依然扬手打断了枝儿,随即靠着引枕:“你今晚一直再给我捶腿捏脚,你手法很好,继续吧,明儿我给三姑娘说一声,把你调到我院子里伺候,你可愿意?”
    枝儿喜极而泣,忙着道谢,伺候主子比在院子里伺候花草出息多了,翌日姨娘有孕,自己也光彩。
    一时贾政来歇,金钏尽心伺候,并不多嘴。金钏可是明白人,妾上无妻自己才能顺当,只有大奶奶重新赢得老太太怜惜才会妾上无妻。这一点上金钏跟李纨的利益一致,所以,伶俐的金钏不会戳穿李纨。
    这日夜晚,李纨忽然病了,大烧大热,满口胡话,梦中一声哭喊贾珠名字,状若疯癫。
    金钏迅速作出反响,亲自带人往这边上房来送信,李纨重病消息直达天听。
    张氏忙着命人夜半出府,拿了荣府的帖子延请王老太医,诊断一番,却说是风寒入侵,只要吃药发出汗来,便无碍了。只是李纨拒绝吃药。一时唤着贾珠,一时痛哭流涕呼唤贾母。众人不解其中之意,凤姐却是清楚得很,李纨这是借病提醒贾母,也提醒大家,当日贾珠曾经病床托孤。
    夜里不敢惊动,翌日,凤姐伺候了贾母早餐完毕,方敢回禀。果然,贾母闻言大怒:“这是跟谁置气?难道想搅和宝玉婚事不成?”吩咐众人好生伺候,若有闪失严惩不贷。
    李纨却是个固执的,贾母不表态,她便病势沉疴不沾汤药。初四这日晚间,李纨已经熬了一天一夜,水米不进,身上火烫烫的,嘴唇干枯泛白,面如槁灰,身上连一丝汗滴也没有。
    这日傍晚,小王太医来切脉,告知凤姐,病人再这样干烧干熬,只怕小病熬成大病。寒症死人不是玩话,张氏闻言惊心不已,难道自己把话说重了?心中懊恼,也怪李纨,既然这般没担待,何必又要磨牙亮爪子?倒低可怜李纨,匆匆带领凤姐来探李纨。
    李纨果然大烧大热,人事不省。
    张氏用凉水覆上李纨额头,李纨睁眼还能认人,看着张氏十分激动,挣扎着起身磕头:“大伯娘,我错了。”却是浑身虚脱,那里有力气呢,张氏忙着摁住了:“这个时候说着些做什么,什么错不错的,一家子骨肉谁会计较呢”
    李纨一时间泪流如梭:“大伯娘啊......”哭得只要晕厥。
    张氏接手婆子汤药,忙着点头安慰:“什么也别说了,治病要紧,听话啊,咱们吃药,你要看着兰儿中举娶媳妇抱孙子呢!”
    李纨却避开了,眼眸呆痴一般空洞,嘴里喃喃絮叨:“大伯娘,我才将看见大爷了,大爷笑吟吟的,把我的手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也笑吟吟呢......”
    张氏叹息:“你这孩子,何苦呢?”却是明白了李纨心病不光在自己这儿,放下药碗,吩咐众人:“继续给大奶奶用冷水覆额,擦拭手脚,一刻也不许停歇。”又指着几个婆子:“你们三个,再找根银汤匙来,不能由着你们奶奶性子,必须把药灌下去,否则,你们谁也担不起!”
    几个婆子帮着诺诺而去了。
    李纨的乳娘秦嬷嬷噗通一声给张氏跪下了,直磕头:“大太太,我们奶奶是心病啊,大太太,您救救咱们奶奶吧。”
    张氏皱眉:“兰哥儿呢?”
    嬷嬷泣道:“昨儿是亲家老太太冥寿,奶奶便吩咐小爷去磕头跪香去了,不许我们惊动,说是水惊动了小爷就是逼她死。”
    张氏眯眯眼,总算没有那兰儿做戏,也算是爱护儿孙了。
    张氏吩咐秦嬷嬷:“你在这里好生看着你们奶奶。”又一看凤姐:“你跟我去看看老太太。”凤姐哪又不从的,张氏一路跟凤姐商议着:“凤丫头,你想想我们如何跟老太太开口,才能说服老太太。”
    凤姐半晌不作声。贾母张氏主张平分出息,自己一房吃了这样大亏,李纨还不餍足,凤姐心里很不舒坦,自己不计较来探望已经仁至义尽了。
    张氏如何不知道凤姐心思,张氏也喜欢银子呢。可是有时候银子买不来命,买不来好运道呢。正跟贾母所言,贾琏这一辈子可以袭爵,下一辈子就是平民布衣了。难道不需要宝玉这个叔叔帮衬呢。今日大房掐死了二房,宝玉不会寒心呢,兰儿不会怀恨呢?一旦亲人们寒心四散,再多的银钱也换不回来了。
    张氏看着凤姐一笑:“你是聪明人,我只说一句,一个好汉三个帮,须知独木难支。你跟宝玉是表姐弟,李纨兰儿却是宝玉嫡亲嫂嫂与侄儿呢。钱财散尽能复来,人心失去难挽回!”
    凤姐被婆婆看产心思,面上一红,赶紧言归正传,讪讪一笑:“婆婆安心,有鸳鸯与媳妇儿做耍子,保管老祖宗回心转意。”
    张氏一笑,凤姐能够这么快想明白看来是个有福的,谁也不容易,都是一个心愿惠及儿孙罢了。婆媳相携来至贾母卧房,贾母却在佛堂念经。
    张氏征询:“老太太怎么样?”
    鸳鸯摇头:“坐立难安,吃不香!”
    张氏努努嘴,示意鸳鸯打偏手。鸳鸯笑着引导张氏进房,张氏静静的一旁跪下,合十当胸,默念心经。
    未几,贾母收功,垂眸道:“大奶奶怎的了?”
    张氏摇头:“吓着了。”
    贾母冷哼:“她多聪明绝顶,谁能吓唬得她?”
    张氏搀扶贾母起身,笑道:“抡起聪明来,这府里捆一起也聪明不过老太太去。”
    贾母瞪眼张氏,忽然笑了:“大太太也不错啊,老了老了会哄人了啊!”
    张氏笑道:“老太太这些孙子媳妇孙女孙子们个个聪明,媳妇就是再笨,这些年跟着老太太也学会几句了。”
    贾母心中受用,招呼张氏坐下,婆媳品茶,却是再不提李纨这话。张氏虽然定盘心稳,架不住人命关天,李纨等着贾母发话救命呢,不管李纨是有意还是天意,既然这般知道悔改,总要给一条路她走下去。悄悄溜了鸳鸯一眼。鸳鸯便笑吟吟手持美人捶过来了。
    贾母不看也知道媳妇的眼神官司,微微一叹:“你也别是来求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是她自己的,她自己不要,我老婆子何必多事。”
    张氏闻言语塞,忙冲着鸳鸯使眼色。
    鸳鸯一嗤。
    贾母瞪眼嗔怪:“你这个丫头,笑什么?我老婆子好笑么?”
    鸳鸯道:“我正是笑老太太呢,也不知是谁,昨夜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日吃饭,一时嫌咸,一时嫌淡,话也不愿意说,人也不理,自己个躲到佛堂去念经。”鸳鸯说这话停下美人捶,看着张氏笑:“大太太,您给婢子分解分解,老太太这是担心大奶奶呢,还是厌弃婢子不会服侍呢?婢子这心里打昨儿起就慌得很呢?”
    贾母听着鸳鸯瞎掰心里乐得很,扬手要打人,鸳鸯歪着脑袋笑,贾母也笑了。
    张氏笑道:“鸳鸯姑娘懂得老太太,这正说到媳妇心里了,只是媳妇心里有,一时说不全乎。老太太既然这般担心,何必让她错觉呢?”
    凤姐这会子抚手就笑起来:“还是鸳鸯姐姐会说话,老祖宗都笑了,跟姐姐一比啊,我这个孙子媳妇成了没嘴的人了。”
    众人都笑了。
    贾母这才问起李纨来。张氏把方才李纨的话说了。
    贾母立时红了眼圈,骂道:“孽障啊!”
    贾母就这般被张氏搬动了,来至李纨房内,贾母一句话不说,板起面孔,接手药碗来给李纨喂药。
    李纨大口大口吞咽,泪流满腮。
    临了,李纨在炕上磕头,痛哭嚎啕:“老太太,孙媳妇母子性命是您所赐,孙媳妇却鬼迷心窍犯了迷糊,孙媳妇万死啊,求您谅解,老祖宗!”
    贾母不劝反怒道:“胡说八道,你死了叫我老婆子如何去见珠儿?你若孝顺,就活到七老八十,子孙满堂,年年带领儿孙们来给老婆子祭坟扫墓烧香磕头。”
    李纨扑上来保住贾母腰杆哭得惊天动地:“老祖宗啊,您一定要老百岁千岁,让孙媳妇孝敬您,报答您啊。”
    李纨聪明的易损伤自己为代价,终于赢回了贾母怜惜,贾母对李纨不满冷淡,终究因为血缘亲情在祖孙抱头痛哭中烟消云散。至少,明面上如此。
    李纨好容易鼓起勇气冲冠一怒就此偃旗息鼓,除非伺候再遇大的机会与动荡,否则,李纨绝不会再生雄起之心了。
    自此,李纨坐回了原本那个乖巧孙媳,较之从前更加一心一意孝敬贾母,教养贾兰,安安静静期待贾母许诺那个七老八十,百子千孙的锦绣日子。
    翌日,正是公主府晒妆奁的日子,贾府也凑热闹,把宝玉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精细物品一一包装,成箱成车的拉近公主府去。宝玉的东西可不是嫁闺女那样一百二十八抬就全城震动了。王氏的妆奁当日也是十里红妆,贾母做主分给了宝玉一半。贾母手里的东西百余得了一股,再有张氏贾赦贾政贾琏凤姐赠送,再有宫里元妃娘娘之赏赐。一件件一箱箱无不光华灿烂,美奂美伦。
    这些还只是明面的。宝玉身上还有一只芙蕖荷包,内里装着他的一枚签章:介石居士。
    这枚小小印鉴乃是墨玉雕成,是贾琏送给宝玉订婚贺礼。后来贾琏受托,用这枚印鉴为印信,替宝玉把二房家底一半的一半十五万现银存进了内务府下钱庄,再把一张宝丰钞的银票存进了紫檀盒子,凭借这个印鉴在迎春家的聚宝斋当当了。
    凭是谁,只要凭着这枚印信就能得十五万银子。反之,就是宝玉,没有这枚印信,也取不走贾琏替他当当那个紫檀盒子。当然除了贾琏,谁也不知道那没紫檀盒子价值几何。
    贾琏回家只跟凤姐感叹:“宝玉真是长大了!”
    任凭凤姐如何追问,贾琏也没吐口宝玉请托贾琏存银当当说了什么。
    宝玉当时言道:“祖宗遗产生出来银子留着守护祖业吧,我这个驸马都尉也有爵禄爵产,没想到弟弟不堪担负家国重任,这身皮囊倒可以换得锦绣日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不拖累祖宗!”
    贾琏当时差点落泪,没想到宝玉这般心灰意冷。却不料宝玉又哈哈笑起来:“二哥哥别被我吓着,也别替我担忧,明儿起,我就是万人仰慕的风流盖世驸马爷了,大把锦绣日子等着我呢,替我高兴吧!”
    后来,宝玉成了驸马一夜之间改了习性,把身边一众女孩儿一提遣散发嫁了,从此跟公主做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好夫妻,他儿女成双,却没有妻妾成群,就连公主主动替他收揽侍妾也懒得兜揽,只是越发纵情山水诗书,与一般文人清客结成挚友,春日赋花,冬日吟雪,后来诗词文章,笔墨书画越发进益,为人所传抄。
    再后来,公主出面替自己驸马将书画诗作刊印成册,为文人骚客追棒。这是后话且不提了。
    荣府可谓好事连连,紧着,三月初八,荣府给探春大办成人礼,邀请了所有名门小姐前来观礼。其中也有徐兵部家里的小姐。熟料热之闹之成人礼上竟然来了不速之客,老少两代北静王妃相携而至。不说探春凤姐与迎春姐妹,就连精通世故的贾母也甚是疑惑。
    三月十八,荣府传出了黛玉跟贾珏正是举行订婚宴。撒出去喜帖再次让荣府成了京城话题。除了官媒到场,男方冰媒是水衍。众人看着女方媒人竟然是堂堂的北静王爷。世人惊愕不已。
    随即,徐兵部家里跟荣府商议婚事步伐缓了下来,徐兵部夫人不再一趟一趟进府恭维贾母张氏了。荣府一众甚是疑惑,不知道徐家打得什么主意。
    凤姐这一阵致力操劳,身上有些不爽利,张氏年岁渐长很少出门应酬,遂私下吩咐贾琏出去探听消息。
    却不料迎春归宁传来令人气愤信息,她甚是气愤告知祖母母亲:“最近徐兵部夫人成了北静王府座上客,频频跟宗室皇亲家的主母接触,眼下已经跟燕国公家里的小姐在接触议亲了。”
    贾母顿时气了个仰倒:“她如何敢如此欺人?三丫头就是庶出也是公府小姐,配给他家绰绰有余?”
    张氏讶异:“这话时打哪儿传出来的?别是听岔了?”
    迎春摇头:“北静王妃宝山,说的燕国公家里嫡次女,已经小定插戴了,绝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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