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很平静,给她倒茶,微笑:“你一定累了,坐下喝口茶吧。”
    对于突然出现的未婚妻,他很淡然,没有惊喜,也没有感动,他能给予她的,只有微笑而已。
    但这份微笑,对于虹佑来说,却已如甘露。
    她捧着茶,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夜九也不介意被她如此看着,看向月映华,拱了拱手:“三公子请坐”
    两国大战,三公子身为太子,还敢只带了寥寥几个人前来他的地盘,他很佩服他的这份胆量。
    月映华的脸上没有笑容,冷哼一声,坐下来,也不客气,端茶便喝。
    夜九对他的冷脸不以为意,在虹佑对面坐下:“虹佑,眼下战乱不断,你这样跑来这里,很危险,你家里会很担心你。”
    他没有一次想起过这个女子。
    早在上次与她分别时,他就希望随着相隔千山万水,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会淡忘他,另择夫婿。
    但他真没想到,她会执着到这份上。
    虹佑黑黝黝的大眼睛,看着他,带点小女孩的委屈与撒娇:“可是我想你,很想很想你。”
    夜九忽然就有些心软了,声音放柔了一些:“我知道你很想我,不过,我是军人,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你以后不要再那么想我了。”
    虹佑抽了抽鼻子,很认真地道:“那我们一起死。”
    夜九:“……”
    半晌,他才又给她倒茶,轻笑:“你金枝玉叶,富贵无限,将来会有很好的人生,不要为了我这样的薄命之人而赔上自己……”
    “既然你知道自己命薄,为何还要跟虹佑订亲?”月映华怒了,拍桌子,“你要死就自己一个人去死好了,何苦找上虹佑?”
    夜九微微一笑:“三公子说的是,我确是该死,在这场战争里,我是防守方的统帅,处于劣势,一定会死的。所以,两位就不必与我这样的将死之人计较了。”
    “没事!”虹佑猛然抓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死!”
    夜九看着她:“你何必如此?”
    虹佑浅笑:“因为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你。”
    夜九道:“喜欢我的人,和被我喜欢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虹佑认真地道:“可是,那也是自己选的,不是吗?谁都不可以强迫谁喜欢谁或不喜欢谁,喜欢谁或不喜欢谁都是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没有什么好报怨的,对吧?”
    夜九半晌才道:“是啊,愿赌服输,没有什么好报怨的。”
    月映华又拍桌子:“废话少说!你若是还懂得愧疚,立刻就与虹佑将婚事办了!”
    夜九苦笑:“大战在即,我随时会战死,你却要我现在就与虹佑办婚事吗?”
    月映华直视他:“是!”
    夜九道:“让虹佑成为寡妇,你觉得这样很好吗?”
    月映华盯着他:“被你盯上的时候开始,她就注定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吗?”
    夜九转头看向虹佑:“你希望我现在就娶你吗?”
    虹佑点头:“嗯。”
    夜九直视着她,明白清晰地道:“我不能答应。”
    果然是这样啊!虹佑的脸上,泛起苦涩之情:“你不能娶我,是因为战争,还是因为不爱我?”
    夜九过了一会儿才道:“战争。”
    这是谎言。
    但他不忍告诉她实情。
    虹佑看着他:“真的?”
    夜九很坚定地点头:“真的。”
    虹佑终于露出笑容,拿手指点了点脸颊:“那你亲我一下。”
    夜九又盯着她片刻,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低头,捧起她的脸,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只一下。
    这已经是他能对女人所做的最亲密的举动了。
    这个吻,令虹佑露出幸福的表情,她撒娇:“再多一下。”
    于是,夜九又轻轻吻了一下。
    他的唇很冰,他的吻很轻,宛如蜻蜓点水,却已令虹佑满足。
    她睁开眼睛,笑声如银铃:“好了,我原谅你这么久来没给我写信。”
    夜九微微一笑:“这么晚了,你们一定又饿又累了,先吃些东西,然后好好休息,如何?”
    虹佑道:“那你陪我吃么?”
    夜九道:“当然。”
    虹佑拍手:“那好哦。”
    夜九冲着门外叫了一声:“来人,端饭菜。”
    饭菜很快端进来,夜九陪两个人慢慢地吃。
    席间,月映华始终不说话,都是虹佑不停地跟夜九说话儿,什么都说,什么都问,夜九尽量配合她的话头。
    吃完以后,夜九让两个女兵送虹佑沐浴歇息去了,自己则留下来,跟月映华对峙。
    “三公子这样盯着我,有何指教?”他问。
    月映华盯着他:“你这个人,这一生到底忠过谁?西凉?大顺?虹佑?红妆?”
    夜九笑了:“我只忠于我自己,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了。
    为什么别人对这样的问题感兴趣呢?
    月映华道:“你这样对虹佑,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夜九道:“你希望我愧疚?希望我后悔?希望我改正?你是太子,也是军人,你杀过多少人,你心里有数,你可曾对他们感到愧疚?你可曾后悔?你可想过要改正自己?”
    月映华道:“这桩是这桩,那桩是那桩,不可相提并论。”
    “不可相提并论?”夜九轻笑,“其实,一切并没有不同。只是,你在乎一个人,便觉得一切对她不好、不利的事情都不可原谅,你不在乎别人,便觉得一切皆是无奈之举,轻描淡写便过了。你觉得我跟你不同?”
    月映华半晌才道:“虹佑只是个弱女子。”
    夜九轻笑:“哦,那你想如何惩罚我?”
    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做了便是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假惺惺地忏悔落泪,博个好名声么?
    没有意义。
    月映华咬牙:“如果不是她阻止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杀了我?”夜九大笑,“三公子聪明如此,怎么这会儿也矫情起来了?你不杀我,月苍枭不杀我,难怪是因为她喜欢我的缘故?我若是对你们没有好处,你们会留着我?”
    他最终能在天都立足,并不是因为虹佑喜欢他,而是他对西凉的利益有好处。
    谁会不知道这一点呢?
    月映华脸色冰冷:“那你要如何安顿对待虹佑?”
    夜九道:“我是将死之人,无法为活着的人做什么,而且我是大顺统帅,你们是西凉皇族,我与你们,此生再无交集,你带虹佑回去,让她另觅良缘吧。”
    月映华道:“你连娶她,让她开心地活过最后的时光,都不行么?”
    夜九道:“你觉得让我与她活得这么可怜,很有意思么?”
    出于可怜而去爱一个人,或者接受一个人的爱,真是再可怜不过的事情了。
    他是皇族,她也是皇族,总该有与生俱来的骄傲。
    可以骄傲地死,却不可以可怜地活。
    月映华半晌才道:“她打出生起就身染怪病,大夫断定她活不过二十二岁,现在,她已经二十四岁,没有多少时间了。”
    若非如此,他也好,父皇也好,其他皇子公主也罢,怎么会全力满足她的愿望?
    没有人敢告诉她这个真相,但她多多少少都感觉到了吧?
    因此,她平静地活着,平静地接受现实,对人生没有所求,但是,一旦她有了心愿,就不会想放过。
    注定短暂的人生,谁会想留下遗憾?
    他们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明知她想要的不过是镜花水月,却还是不忍阻止她。
    夜九知道虹佑身体不好,但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听到了,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他沉默半晌,才道:“所以,你希望我出于可怜她而假装爱她?”
    月映华紧抿的双唇有些泛白,双手捏得死紧:“你不就曾经装过吗,现在再继续装,又有何不可?”
    夜九道:“那时的我,可怜,那时的她,也可怜,但现在,我与她都是将死之人,何必还要再可怜一次?”
    月映华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他们都不是矫情之人,杀了就杀了,灭了就灭了,做了就做了,只会往前看,绝对不会有凡俗之人那种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的情绪,更不会自我否定。
    皇家之人,但凡有些本事和野心的,哪个不是如此?
    他也是要成帝的男人,还拥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与夜九是一样的人。
    就像现在,他带妹妹过来见情人,确是真心,但同时,他也想着有没有可能与北拓大军里应外合,帮助北拓破了北涯关。
    他坚信,刚刚经历内战的大顺绝对无法同时与北拓、西凉作战,夜挽君和固兰关挡不住西凉的军队,如果北涯关也被破了,大顺必定灭亡,那么,西凉至少可以和北拓瓜分大顺江山。
    大顺疆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乃是天下财富和文史的汇集之地,哪个帝王不觊觎?
    和他的父亲一样,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大顺江山占为己有,成就自己的千古第一帝!
    夜九和他是一样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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