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卫东的骨灰终于下葬。
    秋风萧索中, 亡者归于永寂。
    博尔赫斯写过:不以生的高傲冒犯他们, 不比他们更生机蓬勃。敏真自这一场葬礼中领悟了许多。
    毕竟, 她当年恰好发烧生病, 缺席了自己父亲的葬礼。
    葬礼结束后,正如郭孝文说的那样, 顾家终于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谢幕秀。
    敏真不在现场, 但是有韩子绍和她连线,做现场直播。
    韩子绍也有些惊慌:“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对着家里每样东西都拍照做笔记,然后挂上标签。收藏的名画, 古董家具,全都没办法带走。外婆已经搬走了。她在外面有许多房产,不用被银行查封。”
    敏真问:“那你和你妈妈呢?”
    “妈妈打算先带我回家。”韩子绍更郁闷了,“我要转学回去了。”
    “那么我们以后不容易见面了。”敏真十分遗憾。做了短暂数天的室友,她已经将韩子绍当作好朋友了。
    “等我将来有出息了,我会来找你的。”韩子绍说,“我要向小舅舅学习,做一个可以支撑起全家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你不知道, 小舅舅可帅了!”
    顾元卓无意中成了外甥的偶像。
    顾家有一张英国十八世纪的古董书信桌,设计有十分精巧的小机关。因为韩子绍十分喜欢,顾卫东便将它给外孙做书桌, 并且许诺送给他做生日礼物。
    银行上门清算这日,韩子绍眼睁睁看着工作人员往他心爱的书桌上贴标签,急忙奔过去拦在身前。
    “这是我的书桌, 我要带走的!”
    那工作人员十分傲慢,将韩子绍往旁边一拨:“这屋里所有物品都和你没关系了,小少爷。要怪就怪你家大人吧。”
    韩子绍并不是莽撞无知的孩子,但是对方的轻蔑和讥讽实在将他激怒。他大喝一声,冲过去将人撞开,将书桌护在身后。
    工作人员发怒,伸手抓着韩子绍的胳膊,想将他脱开。韩子绍已有十一岁,生得高挑健壮,并不是工作人员可以轻易对付的。
    正僵持之际,只听一声怒喝:“放手!”
    顾元卓大步流星而来。
    如今的顾元卓,不再是当初那个逢人三分笑的阳光天使。他削瘦而阴郁,高大的身躯给人一股摄人的压迫力,如一头暴躁的黑豹。
    工作人员讪讪松开了手,不甘心地告状:“你们大人好歹把孩子管起来。尽给我们工作添乱。这书桌登记在了财物名单里,就要抵押给银行的。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吗?”
    顾元卓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把手放在外甥肩上,柔声说:“子绍,对不起,这个桌子不能给你了。”
    孩子的眼眶顿时红了:“可这是爷爷留给我的!他说了要给我的。”
    “我知道。”顾元卓摸着孩子的头,慎重道,“你放心,舅舅不会就这么放弃了的。舅舅会把我们家里失去的每一分钱都赚回来。将来,再送你一个更漂亮的书桌。好不好?”
    韩子绍险些落泪,用力点头。
    那工作人员冷笑着记笔记,嘴里碎碎道:“不过是个旧桌子,也不值几个钱……”
    顾元卓回头朝他看去,冷声道:“你又不是债权方,这屋子里的东西再不值钱,也落不进你的口袋。”
    又拉着韩子绍朝外走,边说:“别在意他们的话。虎落平阳被犬欺,也只是一时之事。”
    那工作人员在他们身后气歪了眼。
    “我将来要做个像舅舅一样的男子汉!”韩子绍对敏真发誓,“我妈也总是我爸不靠谱。我要学舅舅,离开家庭,自己去建功立业,自己赚钱!”
    顾卫东辛苦三十多年建造的王国,在短短半个月内分崩离析。
    这几十年来置于世界各地的不动产全部脱手了出去。欧洲的小庄园,美洲的农场,南洋的橡胶种植园,一块块本可以世代传承的地,很快就冠上了了别人的姓。
    顾卫东那艘搭载着他环球旅行的私人飞机被他一个老友出于友情高价收购。游艇、豪车,统统易主。
    夫妻共同名义下的珠宝、名画和艺术品,则会专门拍卖。
    顾元卓对江雨生说:“我妈有一条蓝宝石项链,镶满了碎钻。小时候,我姐会拿来戴在家里的西施犬的脖子上。你看我们家当年奢侈到什么程度,上千万的宝石项链都给狗戴。”
    这些项链,凡是没有登记在顾太太私人名义下的,统统交了出来。
    顾元卓成日在外奔波,利用所有的关系,四处叩拜求助,就是为了及其所能地多挽救一点。
    “你顾叔叔非常不容易。”江雨生和敏真感叹,“求人对有自尊的成年人来说,是一件极其不容易做的事。所谓抬头容易低头难。更何况,你顾叔叔本来是个春风得意,自恃较高的年轻人。以前我就担心过,怕他过惯了顺利的日子,遇到挫折的时候会应对不过来。”
    敏真也一直觉得,要顾元卓折腰低头,简直会要了他的命。
    过刚易折,尤其命运对顾元卓极不留情面,平日里不声不响,却是当头就给了他最大的打击。
    顾元卓自己都自嘲:“以前日子过得太好,想来并不是命好,而是那些挫折全都存了起来。如今利滚利,算上通货膨胀,一股脑、一次性地砸了下来。”
    可是江雨生和敏真的担心,并没有发生。
    顾元卓硬生生地挺住了,用他筋骨嶙峋的肩膀扛起了全局。
    大面积降温的都市,他顶着寒风,逐一去拜访父亲的故友,在等候室一坐就是数个小时。
    吃闭门羹更是常有的事。人走茶凉,往日笑脸相迎的人,避他如麻风。
    往日围绕在身边的酒肉朋友统统遁地消失,爱慕他的那些人也大都另有了新欢。
    顾元卓依旧是顾元卓,还是那个优秀又俊朗的小伙子。可是没有一个金融帝国等着他继承的顾元卓,在追随者眼中,同一个俊俏的奶茶店小哥没有区别。
    词里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他顾元卓也曾睡过风流觉。他享受了二十来年家庭的庇护和豢养,如今到了他反哺的时刻了。
    敏真对江雨生说:“我觉得顾叔叔现在像一头狼。”
    一头独自在荒野之中觅食的孤狼。
    他弯折了刚劲的骨,埋下了高傲的头颅,掩盖住了剽悍的气息。他冰雕的眼,警惕、隐忍、漠然。没有了顾家金童的光环,他也能真切地看清这个世界。
    仿佛只有这样压抑住情绪,他才能走下去,继续收拾着片残破的河山。
    深夜,顾元卓回到家,在黑暗中紧紧抱着江雨生,近乎绝望地求-欢。情人身上有他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温暖,以至于让他在这段时间里格外热衷于床-笫之事。
    江雨生从来不拒绝他。他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更不敢轻易出手。他只有尽其所能地纵容着恋人。
    江雨生知道顾元卓最近一直失眠,只有每夜折腾到筋疲力尽,他才会顺利入睡。
    “你说的是对的。”顾元卓说。
    “什么?”江雨生回过神,低头看向正枕在自己腹部的顾元卓,“我说过什么?”
    顾元卓说:“你说,我们两个是不同的个体。我们的成功和失败,都是自己的,不能分担给对方。”
    “我经常说胡话。”江雨生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恋人长长了许多的头发,“我自以为已经洞悉世事,其实不过都是点肤浅的认识。你要奉我的话为金科玉律,那问题可大了。”
    “不。”顾元卓说,“我是在庆幸。幸好我不用拖累你。”
    “这就是你在说胡话了。”江雨生说,“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拖累的事存在。谁的人生永远是鲜花夹道的?人生中总会遇到各种困难。疾病、贫穷、意外的灾难。作为伴侣,支持和陪伴彼此,共同携手度过,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遇到了同样的事,你难道就会弃我不顾?”
    “当然不会。”顾元卓道,“我也会守在你身边。”
    “那不就是了么?”江雨生说,“元卓,关于债务,我只是在想……”
    “我不用你的钱。”顾元卓断然道。
    江雨生语塞片刻,才轻声问:“你家既然已申请了破产保护,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如此了。但是你为了你爸挪用的钱……”
    顾元卓侧过身,伸手搂着江雨生的腰,将一侧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我有分寸的,雨生。”他说,“那笔钱确实很大,但是我还能应付。我有一笔信托基金可以动用,有这房子,有我工作这段时间的储蓄。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可是……”
    顾元卓在江雨生的心口吻了吻:“我不要你的钱。你的钱是要用在将来的。敏真要读书,你还要创办研究室。”
    “同在一个屋檐下,你要我看着你背债度日?”
    顾元卓慎重地说:“我爱你,雨生。这段时间里,要没你在我身边,我早就支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和你有金钱上的纠葛,就是想和你能继续在一起。”
    他撑起身,凝视着夜色中面容俊秀清癯的恋人,抚摸他也清瘦了许多的脸颊。
    “我想请你再包容我一次,就一次。允许我保留这点男人的傲慢和自尊。”
    江雨生长叹,伸手拉过他,同他深深接吻。
    作者有话要说:小攻挪用钱这个事,下一章会详细说
    今天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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