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 敏真的英语课上来了一位新外教。那是个扎着粗麻花辫, 穿破洞牛仔裤的美国大妞, 丰硕高大, 热情浪漫。
    女老师喜欢通过英文歌帮助学生理解美国文化。在她的课上,敏真又再度听到了那段熟悉的旋律。
    当那钢琴旋律的前奏响起时, 敏真脑子还未反应过来, 鼻子就先一步酸涩。
    some say love,is a river,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有人说,爱是河流, 浸润了柔嫩的芦苇)
    就是这个旋律,将记忆海搅起漩涡,翻出了一颗皎皎的明珠。
    曾有一个晴朗的夜晚,敏真悄悄地看着两个她深爱的长辈,在月色与歌曲中缓缓起舞。
    那时候,花开得正好,月也正圆。女声如泣如诉,悠悠地歌唱着爱情。
    女老师说:“这首歌叫the rose, 是一首传唱了几十年的老歌。旋律优美,歌词脍炙人口。”
    可不是么?这歌词将爱解说得如此淋漓尽致,简直句句箴言, 教亲身体会过爱的滋味的人一时五味杂陈。
    有人说,爱似利刃。不论是敏真的父母,是江雨生, 还是顾元卓,都是刀下流血的灵魂。
    有人说,爱是无穷的欲望。即便是相爱的人,亦要忍受无法自拔的煎熬。
    又有人说,爱是绽放的花朵,而你,是唯一的种子。
    顾元卓走后,春天正式返回了这座城市。
    阳台上的花盆里,敏真种下的花苗熬过了严冬,开始抽枝发芽,在春风艳阳之中舒展着身躯。
    这三株花苗一日一个样,枝叶茁壮,相信春末就能开出今年第一批花来。
    那种硕大,粉嫩,芬芳扑鼻的花朵,捧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多么可爱。只可惜顾元卓看不到了。
    敏真对那株以顾元卓命名的花苗格外关照,将它当作远行的顾元卓。她潜意识里觉得,不论那个男人走得多远,又会有怎样精彩的生活,它的根系始终扎根在这片土里,还是同她和舅舅在一起,不曾离开。
    至于江雨生,失去了顾元卓的江雨生……
    敏真后来回忆这段日子时,对尹慧中感叹:“失恋原来这么可怕。一个人要有多坚强,才能经受住这种打击。”
    尹慧中问:“你舅舅当时很痛苦?”
    “那简直不能用痛苦来简单概括。”
    江雨生一贯是个隐忍、内敛的人。生活早就教会了他,发泄情绪除了浪费时间,对解决问题和度过难关毫无益处。
    于是,江雨生开心了不会轰然大笑,生气了也不会掀桌咆哮,而受伤了,自然也不会失声痛哭。
    他就像一口海贝,紧闭着嘴,默默地包裹着腹中那一颗尖锐的沙砾,用伤口渗出的血液层层浸润,直到把沙砾变做一粒珍珠。
    顾元卓一走,江雨生就病倒了,体温一路攀升到三十九度五。人却越烧越清醒,也不惊动敏真,自己去校医院吊水。
    还未开学,校医院急症室里也冷冷清清,唯有阳光自高高的玻璃顶棚落下,恰好落在江雨生的身上。
    感觉十分神圣。
    江雨生木然坐着,一时觉得自己被四壁紧紧压迫,一时又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很远、很远。身体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对抗着万有引力,向上拔升,飘向苍茫的天空。
    摆脱了所有的记忆和痛苦,他挣脱了束缚,荡漾在无边无际的宁静之中。
    “舅舅!”
    孩童清脆而惊慌的呼声如雷贯耳,哪怕江雨生的魂已飞去九天之外,也被这一声呼唤拉扯了回来。
    江雨生艰难地睁开眼,就见敏真扑在床头,大滴大滴的泪水自红肿的眼中滚落而出。江雨生在医院里晕倒,热心的同事将敏真自家里接来探望他。
    小女孩那一脸惶恐和悲伤让江雨生心酸难当。
    这个孤独漂泊许久才来到自己身边的孩子,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倚靠。他如果倒下,敏真怎么办?
    江雨生握住了敏真的手。一个滚烫,一个冰凉。但是他又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可要摆脱失恋的低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成熟理智如江雨生,在这个时期,也只有束手向生理本能投降。
    他依旧长时间失眠,迅速削瘦,寡言少语,神情恍惚。
    敏真总算深切领会到“魂不守舍”这个词的精妙。此刻的江雨生,显然就是身躯仍机械般维持着日常运作,魂灵却不自觉飘荡去了遥远的大洋彼岸。
    敏真偶尔半夜起床上厕所,常会看到大卧室的门缝里透出灯光。有时江雨生甚至会坐在幽暗的客厅里,电视调为静音,播放着欢腾的娱乐真人秀。他一坐就是一整夜。
    敏真知道,舅舅并不是为了看电视节目,他只是想找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再沉浸在思念之中。
    顾元卓的大量物品都没有带走。江雨生将这些杂物收拾出来,全部送到了顾太太处,不想睹物思人。
    有一件衬衫是漏网之鱼,被错收在了江雨生自己的衣橱里。
    洗过的衣服干干净净,但是江雨生还是能从上面闻到属于顾元卓的淡淡的气息。
    江雨生有种沧海飘泊遇浮木的感觉,抓着衬衫就不肯松手。从那以后,他抱着衬衫才能顺利入眠,一觉到天亮。
    敏真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舅舅有没有哭过。但是他在最初的半个月里,双目一直红肿。也许有些眼泪,不会从眼眶里涌出来,却倒灌进了心田,将那里淹成了湖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尹慧中问。
    敏真想了想:“最严重的时期大概有一个月,然后逐渐减轻。但是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笑得像以前一样轻松恣意过。就像一个人生了一场极重的疾病,纵使痊愈,身体也再不如前。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他满身创痕,有些结了疤,有些也许永远无法愈合。”
    “真可怕。”尹慧中叹息,“我发誓永远不会像这样全情投入去爱一个人。”
    “可是,”敏真耸肩,“爱情不是装在试管里的。谁都不能控制感情投放的度数。”
    他们此刻固然饱受分手的痛苦折磨,可当年也尽情地享受过爱情的火辣狂热。世界上许多人终其一生,连爱情是什么都没有体会过。比较起来,江顾两人也算是幸运儿了。
    正如那歌中所唱:害怕破碎的心,永远体会不到跃动;畏死的灵魂,也永不会鲜活。
    他们勇敢的去爱,燃烧了,痛快了,那段岁月过得饱满丰盛,无怨无悔。
    敏真又说:“我以为我们会有顾叔叔的新消息,但是并没有。他走得破釜沉舟,一直没有再联系我们。”
    “真无情呀。”尹慧中说。
    敏真却说:“当时我也怪他无情,可是后来想,他这也是对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舅舅和他有共同的朋友,肯定也知道他的一些情况的。只要知道彼此都还好好地生活着,那又何必藕断丝连,勾得人欲罢不能呢?”
    “是这个道理。”尹慧中不禁点头,感叹,“你舅舅真是个传奇人物。原本以为就是个杰出的青年科学家,没有想到背后还有这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我对他的过去真好奇呀。他少年时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和郭家又到底有些什么误会?”
    “啊!”敏真露出狡黠的笑容,仿佛早就猜到好友会问到这一步,“当初,我也对这两个问题最为好奇,却不敢贸然开口打探。”
    “那你后来打探到了?”
    敏真点头:“不过,要先从我们搬家开始说起。”
    ***
    顾元卓走后第四个月,敏真结束了期末考试。江雨生带着她去看电影吃汉堡,和她慎重地商量两件事。
    一是敏真成绩有些起伏不定,大概还是受了长辈情变的影响,暑假可能要补课;二是江雨生继承自郭长维的那套房子,租客临时退租,江雨生决定把家搬过去住。
    如今他们住的这套房子,顾元卓不仅在这里生活过数个月,还亲手将它修整改造过。家中从桌椅到门窗墙壁,全都留着顾元卓的痕迹。
    他本意是好的——自己将要远走,在走前将屋子修葺完善,方便江雨生他们继续居住。
    可是这些痕迹如今看在江雨生眼中,却成了勾起他思念,引得他无法摆脱痛苦的凶器。
    江雨生打算彻底开启新生活的篇章,搬家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孩子总是更爱华丽绚烂的东西的。敏真早就垂涎那套传说中的豪宅许久了,当即举双手支持江雨生的决定。
    那间豪宅果真如敏真所想象的一样,位于一处绿茵湖畔的公园边,大阳台可以眺望整片湿地公园。大厦的门厅就有两层高,贴满金色的大理石纹砖,保安和管家24小时服务,电梯卡只能供物业所在楼层使用。
    这套公寓面积足有五百平方米,且还是本栋大厦里较小的户型。六个房间,四个卫生间,装修得雅致简约,家具电器配套齐全,还有一间健身房,完全如设计杂志上的获奖样板间。
    江雨生推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湿地公园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涌进屋内,凉爽地令人精神一振,手臂上都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喜欢吗?”江雨生问敏真。
    敏真当然忙不迭点头。
    “那我们就搬过来。”江雨生笑起来。
    他如今的笑容,不再如过去那般温暖淳厚,而多了一种冷而锋利的光。
    仿佛经历了一场爱情的淬炼,他如利刃开锋,如原石切割成宝钻,开始崭露锋芒。
    一直以来,他江雨生活得坚韧、隐忍,踏实刻苦,爱得全情投入,自认从没辜负过什么人。可命运并未回报他以温柔。
    他也有想任性的时候,也有想去撕破脸争取的权力和利益,也有虚荣心,有雄心勃勃的欲-望。但是他因早年接受过外人的资助,一直自卑,生怕自己索取太多,姿态不好看,会被世人看轻一头。
    可是再谨慎小心,低调做人,品德端方,还不是落得人才两失的下场。可见众人口中备受称赞的老好人,往往都是最吃亏受气的那一个。
    社会资源就那么多,不论是名利还是爱情,都要你争我夺才能到手。
    江雨生决定,以后要将他老好同事、教授的人设丢开,想要什么,绝不再退让畏缩。
    作者有话要说:江教授痛定思痛,开始从□□往女王转变了。
    可以想像小攻和郭大回头来追他的时候,发现难度突然升级成了“extremely hard”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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