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思在十四岁生辰这一日,差点被一口猪蹄肉噎得断了气。
    起因是这日她难得从御膳房偷了个卤得酱香的猪蹄子,捂着一路小跑到自己的住处,躲在破败的院子里吃得正起劲时,一个老太监率着一群小太监,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闯入了她的破院子。
    这也就算了,虽然猝不及防,但这种情况也不算头一回,从前对面冷宫那个不受宠的贵人生的皇姐没送去和亲时,就爱带着一群小太监来找她茬,吓多了也就不奇怪了。重点是一行人一闯进来,就跟她行礼,行的还是跪拜礼。
    “奴才参见二皇子。”
    以一个皇子出生,却从没以皇子身份长大的赵三思当即就被吓懵了,吓得刚咬在嘴里的一大口猪蹄上的肥肉“咕噜”一声就滑到了她喉咙里。
    然后,卡……卡住了。对,就是那种上不来,还下不去的卡住。
    总之,十分要命。
    好在为首的那个老太监李忠贤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当即将手中拂尘递给一旁的小太监,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两臂箍住她的腰,不等她拒绝,她只觉腹部一疼,紧接着那口大肥肉乖乖地且完好无整地从她喉咙里跑了出来,顺便还十分狗腿地滚到了老太监的脚下。
    赵三思难受地咳出了眼泪,但即便如此,一双眼都没离开过老太监脚下那滚了一圈灰尘的大肥肉,她心疼地只想哭,她好久都没有从御膳房偷到过这样好吃的猪蹄了,每一口肉都是她的命啊。
    “方才事出突然,奴才得罪之处,还望二皇子体谅。”李忠贤单跪行礼,话是道歉的意思,但面上的神情却是恭敬有余,歉意不足。
    自打自己母妃死后,就没受过这宫中人如此大礼的赵三思哪受得住这样的场面,擦着眼泪一脸无所适从,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同人道:“我……我不怪你,你……你起来吧。”
    “二皇子仁慈,奴才谢二皇子不怪罪之恩。”李忠贤麻溜地起了身,这才有空将人好生打量了一番,当然为奴的是不能正眼瞧主子的,就算要正眼瞧,也得不动声色。
    赵三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现在手中还拿着猪蹄,闻着这个味儿就饿得慌,她这母妃虽然是个不靠谱的,但她好歹也晓得不能当着这般小太监的面肆无忌惮地啃这猪蹄子了,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些人赶紧走。
    李忠贤不知她心中所想,将人每打量一处,他眉头就蹙一分,尤其是注意到她唇边沾的黑色酱汁时,本就川纹遍布的额头更是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这面黄肌瘦的小东西怎么看都不像能担当起一国之君重任的人。
    想他大总管,服侍了三代君王,哪一个不是英武不凡的人中龙凤,瞧瞧眼前这位,除了那标志性的大浓眉配桃花眼像前面的君王外,哪里还有半分皇室人的气魄。
    赵三思从小在这冷宫长大,最大的本事就是会察言观色,眼前的老太监虽然没说话,但她明显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嫌弃,她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手中还没吃完的猪蹄子……
    去年生辰偷了只鸡,被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太监发现了,被迫见者有份,要分出一个鸡腿。前年生辰偷了一小桶牛乳,碰上那位据说是她那皇帝哥哥宠妃夕贵妃的侍女,误会她是给那位夕贵妃送牛乳去沐浴的小太监,把她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截了胡……
    她还以为今年总算没人打岔了,她总该能好好给自己庆生了……
    赵三思抿了抿唇,正准备豁出去坦白从宽,然后立誓不再去御膳房偷东西的时候,对面那老太监终于收回了打量这破院子的眼神,幽幽开了口,“奴才都来半日了,怎么未见到服侍您的人?”
    赵三思愣了一下,“如今这雪松宫就我一个人。”
    这下轮到李忠贤发愣了,半天才一脸惊诧道:“照顾你的嬷嬷了?”
    当年瑶妃不受宠,偏偏又爱作死,怀着大肚子也被先帝打发到了这雪松宫。这宫不是冷宫,但地方小又偏,胜似冷宫。先帝虽不管瑶妃死活,但听闻她生下了皇子,还是意思了一下,派了嬷嬷和两个宫女过来照顾,赏赐了不少珍宝。只是瑶妃实在作,性子又热情过了头,先帝嫌弃她,也嫌弃上了这个皇子,头三年逢年过节记起时还会派人送些东西,但往后便是不再提起了。
    后来不知怎地,这位瑶妃也安分守己不作妖了。
    然而,先帝也并没有因此高看她几分,反倒她不找存在感,心里更加不记得这个人,等到先帝去了,都没人记起这对母子。前些年宫人送来雪松宫这位瑶妃去了的消息时,恰逢新帝登基不久,正是内忧外患时,这位瑶妃的丧事也是草草了事,至于这位不受宠的皇子,没人提起,谁都想不起。
    不过,就算如此,这对母子到底是一宫之主,没理由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母妃不在之后,宫女们说她们被分配了新差事,都走了。嬷嬷前年冬天也病逝了,这雪松宫自然就剩我一个人了。”赵三思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她母妃说了,在这深宫里,爹不疼的孩子能好好活着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约莫是人老了,这心肠就容易软,李忠贤看着她这模样,莫名心酸,叹了口气,从怀中掏了帕子,走过去帮她擦了擦唇边的酱汁,“殿下往后不会再过这般日子了,皇上这次就是派老奴来请您。”
    赵三思紧绷着脸,看着手中的猪蹄,“皇帝哥哥是不是知道我偷御膳房的东西,要罚我?”
    “……”堂堂一个皇子沦落到偷御膳房的东西!这简直荒唐!但瞧着眼前这人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旧皇子服,显然已经是几年前的衣服了……李忠贤嘴巴张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看着紧张兮兮的小皇子,他垂眸又叹了口气,“老奴先带你去见皇上,到了您自然就知晓了。”
    赵三思有些舍不得手里的猪蹄,但她皇兄的命令肯定是不敢不从的,她纠结了好一番,才犹犹豫豫道:“那……那好吧。”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李忠贤收了她手里的猪蹄,顺便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手,“殿下放心,等您见过皇上了,奴才吩咐御膳房,您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
    赵三思这才眼神一亮,有吃的就行,“那,咱们走吧。”
    宫中人人都说皇宫好大,不是流光溢彩,就是金碧辉煌,但赵三思从不这么觉得,因为她住了十几年的雪松宫除了生锈的门锁,就是残破蛀虫的房梁。
    直到她坐在轿子上,被人抬着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小巷,看着越来越金光闪闪的牌匾,她终于信了,她的家很大,除了她的住所外,其他地方都是有色彩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轿子才终于停在了一座宫门外,她跟在老太监身后,穿过一道一道门,才被人带着进了一间溢满好闻香气的屋子。
    到底是好奇的年纪,在没有人来的雪松宫里,又没那么多规矩。
    是以,赵三思虽然紧张,但一双眼睛还是好奇地往周围打量,刚一抬眼看过去,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桃红宫装,头上珠钗环绕,正侧身坐在大床旁边一个软榻上,单手撑着头打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也只能见个侧脸,但依稀能看得出,是个美人儿。
    那样的宫装,她有些印象,她母妃也有,但远没有眼前女子身上的那身好看,虽说儿不能嫌母丑,但她不得不承认,她母妃就算穿上了这样一身宫装,也没有眼前人穿得好看的。
    对于好看的,不管是人还是物,总归都有些欣赏的,赵三思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直到一声咳嗽声响起,她才仓皇收了视线,又下意识地朝着声源处看了过去,看着正被老太监毕恭毕敬扶着坐起来的男人,赵三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拱手行礼,“我……臣弟见过皇兄。”
    床上的人咳得惊天动地的,但坐在他旁边打盹的女子半点都不受影响似的,直到听到赵三思的声音了,才懒悠悠地掀了眼皮,朝她望了过来,神色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自然地收了视线,偏头将手放到了旁边的宫女手里,起个身也是仪态万千的,然后朝赵三思福了福身子,“臣妾见过二皇子殿下。”
    赵三思在人朝自己看过来时,快速扫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也赶紧拱手行礼,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称呼,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床上的男人终于咳得缓过神来了,朝她摆了摆手,“无须多礼,你平素见得少,这是夕贵妃,你称呼一声夕贵妃便是。”
    “三思见过夕贵妃。”
    那女子闻言,捂着唇就笑了起来,见赵三思一脸无措,大约也觉得笑的不妥,用帕子稍稍点了点唇角,一双柳叶眼要笑不笑地盯着她瞧了一眼,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臣妾好似在哪里见过二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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