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她说,乃是唐逸之妻?难不成,是他一直错认她为旁人,闹了一场乌龙?
    又想,那唐逸真是十足荒唐,竟将妻房入画,难怪一直不肯外让,只怕旁人存了肖想……
    这句“是你”一出,别说孟氏讶异非常,就是林云暖也疑惑不已。上回书房外匆匆撞见那无礼青年,转眼就忘得差不多了,如今见到木奕珩,丝毫没跟当日那匆匆一眼对上号。
    孟氏已出言:“你们见过?”
    最近“木爷”二字在唐家可谓炙手可热,人人都要提及两句,林云暖未曾想过,竟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瞧他样貌,年岁至多二十,肤色白净细嫩,衣裳色艳而张扬,高高立在那里,像棵颇有朝气的玉树,与外头传言的什么“大气沉稳、世家威仪”毫不沾边。
    木奕珩轻轻摩挲腰上佩刀,眯眼笑道:“错认罢了。”又道:“贵府前后如今皆有官差盯梢,唐大哥一言一行,皆在官府掌握之下,要保四哥行藏不露,还需谨慎行事。
    “这可如何是好?如今见面不得,家中实在放心不下……”孟氏的焦急倒不是假的,她嫁入唐家十余年,生育二女二子,又与唐家兄妹感情甚笃,这情分之深,早叫阖府众人当她是至亲,与林云暖这个“外来人”是全然不同的。
    木奕珩道:“木某车马侯在后巷,事急从权,若贵府实在要见一见四哥,只得冒一冒险。”
    孟氏与林云暖对视一眼,均为难起来,家中只余女眷,唐健唐渊均在外头想法子,远水难解近渴,如今可能是唯一能见到唐逸的机会,不能当面一听事发经过,只听苦主一家之言,对他们并无好处。
    木奕珩捏了捏下巴,轻轻抿了抿嘴唇,“二位还需考虑?恕木某不便久候,唐兄那边,还需木某护佑……”
    孟氏推了林云暖一把:“四弟妹,你去!”
    林云暖跟在木奕珩身后,一步快似一步走向角门。适才孟氏微闪的目光,叫她心里总不得安宁,不妨前头那人忽然停下步子,林云暖几乎撞进他怀里去,急急刹住步子,“木爷,有事?”
    木奕珩微微一笑:“是这样,待会儿你我出去,官兵自然要盘问,届时你莫要紧张,只听我分辩即可。”
    林云暖点头应下,随他一道出门上了马车。为免惊动官差,连侍婢都未曾带同一个,待坐进车中,才觉出空气逼仄得透不过气。膝盖寸许处,便是那陌生外男的手臂,换在旁的时刻,如此同乘一车,足以叫她声名尽毁清誉不在。
    林云暖不自在地朝旁挪了挪,身子紧贴在车壁上面,脸儿朝向车窗,似要将那帘幕盯出个洞来。
    木奕珩嗤地一声笑了。
    林云暖心里越发难捱,待车轮驶出巷道,就听见有人大声令道“停车!什么人?”
    帘幕被粗鲁扯开,林云暖一颗心紧张得快从胸腔蹦出来,那木奕珩横臂过来,将她遮有面纱的容颜挡住一半,他黑着一张脸,从腰间扯下玉佩,随手朝外丢去,凶巴巴地斥道:“滚!”
    那领头人还算见识不俗,接住玉佩,登时脸色一变,恭敬地将玉佩交还赶车人手中,连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公子爷车驾。”对身后官兵道:“还不放行?”
    早听说木家势力不凡,勿怪此人颇受追捧。思及这人流传在外的诸多传言,说是性子阴晴不定,行事强横独专……林云暖心里默默想着,时间竟不比初时难耐,待马车颠簸不止,车外传报,“前头就是山道。”
    木奕珩未看林云暖一眼,当先跳下马车,他沿山道走一段路,负手回头看去,见妇人踩着细碎的步子艰难上行,想到她平素来拜佛必是仆婢拥簇,坐软轿上来的,步子稍缓几步,在前头等她慢慢跟上来,与她一前一后缓缓向上。
    她抬腕拭汗,帕子遮在面上,只瞧得见一对乌瞳瞳的眸子,手腕上一弯翠玉镯子顺着细细的小臂滑落袖中去,入目一段闺中娇宠千金堆就才养得出来的雪肤。
    木奕珩目光中有几许迷惑,这个曾被他错认成出墙荡|妇的女人,真实性情是否仿若面上这副冷若冰霜?
    寺里早已打点好,唐逸就住在后山一座独院当中,林云暖推门进去,乍见一胡子拉碴的男子坐在里头喝闷酒,登时怔了一怔。
    唐逸失意的眼中有了光彩:“云暖,你怎么……”
    待见到她身后的木奕珩,唐逸神色尴尬起来,他似乎十分不自在,刻意地咳了几声。木奕珩哂然一笑:“人带到了,不扰唐兄与嫂夫人叙话。”
    门被从外带上,林云暖未及走上前去,唐逸已展臂冲上来,紧紧将她箍住。他的胡茬刺刺的,扎在她颈子上,林云暖却怎么也推他不开。“娘子,家里可还好吗?娘怎样?大哥大嫂是不是急坏了?绮芳和玉娥可还安生?你呢?是不是吓坏了?”
    林云暖轻轻挣扎开,正色与他道:“如今周家咬定了不肯罢休,非要治你的罪,大伯和大嫂用尽法子,周家一直避而不见。昨日我娘来家,说与我一个消息,原来三婶与那周太太曾是闺中往来亲密的手帕交,我已写了信去,请婶子代为奔走。只是此事来龙去脉当先问明四爷,婶娘才好酌情说话,那周三爷伤得如何,四爷可还记得?”
    唐四脸色突然有些僵硬,他攥紧了手,与林云暖拉开些距离,眼神飘忽,犹豫道:“这……依稀……错手在腹下刺了两刀,流了许多血,我一时忙乱,瞧不大真切……总不会死吧?”
    林云暖狐疑看住他:“那事由缘何?只听大伯说,你醉酒伤人,你酒量素来极佳,又是白日,怎会醉得如此?却是如何起的争执?”
    说及这一节,唐逸十分挣扎,他负手踱步到窗前,愧与歉两种情绪在心头纠结不去,他要如何与这个为他忧心筹谋的结发之妻言说,他当日之举乃是为护红颜知己?
    他听到身后轻轻一声叹息,回转头,她笑得苦涩:“钟姑娘找过我……”
    唐逸眸中划过一抹歉疚, “对不住。我……”
    “四爷不必说。”她抬眼,轻笑,“四爷是个好人。”
    正因他是好人,对所有人都太好,独独待她残忍,她才渐生绝望,一点点消磨了真心。
    如今面对他的,只是一具笑着的躯壳,内里早已毒汁满溢,诡计丛生。
    “嫂子说,如今少不得两头打点,请婶娘帮忙,总不好叫她从中损减,可嫂子又说,公中没有活钱可用,唐家生意无力为继,田庄收成亏损,四爷您看?”
    闻言,唐逸额上青筋直跳,“往日我所卖画作收入,尽皆入了公帐,生意祖产众多,岂会无钱可用?”
    转念又问:“你手里边……依稀转了两间铺子?”
    林云暖摇头:“所欠货款尚未还清,张威频频闹事,实在周转不出……”
    唐逸岂料竟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及那日书房中任性撕碎的银票,不由一阵肉痛。
    从来不肯为钱财折腰的一代才子竟沦落到今日为钱所困。
    他又想起一事,道:“你且去找钟晴,她那里,我贴补过少许……”
    林云暖苦笑:“流萤小筑已被封锁,一应财物尽数扣押,当日事态突发,情急之下,钟姑娘可会贴身带着银票?遑论,事关人命,周家如此强硬,怕非万数不得善了……”
    唐逸不料这般棘手:“这……难道竟无我的活路?我偏不信,我唐逸会被钱银逼死!”
    林云暖按下不耐,徐徐图之:“唐府家大业大,若兄嫂舍得,必有出路,只是……我人微言轻,这话不好出口。如今四爷那些古董字画,我嫁妆里头的妆奁首饰,我已托人当得些许银钱……”
    便是在这时候,他才认得清现实,明白他这些年挥金如土的日子是靠谁维系。
    天赐如此良机,叫他三十年来的自得自满自信磨灭殆尽,如今唐家外表如初,人人做出为他揪心牵挂之态,实则各怀鬼胎心思各异,便是骨肉兄弟,也未必存有真心。
    唐逸在窗前踱来步去,思谋良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暗暗咬了咬牙:“我与你书信一封,你回去交给娘和大哥一看。”
    典当需时,万一周三伤势再有波折,事情越发难办。大房这回说不过去,怎么也得出一回血吧?
    林云暖接过这信,只觉沉甸甸的,待孟氏不得不出这笔银钱,还不知如何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总算不白走这一回,她早已打定主意,这次事,她说什么也不会轻易被人当成冤大头了,不仅如此,从前她被谋去的那些,也得一笔一笔讨回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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