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就在津口住下, 前面花楼在放烟花, 一朵一朵,在天际炸开,绚烂夺目, 稍纵即逝。
    林云暖站在窗前,感到身后有一双手, 轻轻将她环抱住。
    隐约传来隔壁巷中花娘们惊喜的尖叫声。过年节不能归乡的人,除了身世坎坷以色侍人的她们,还有她。
    逃避回去筠泽, 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当那里是故乡吧?
    犹记得十四年前, 她初到林家,在无尽的惊恐和无望中一点点接受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她不知道从前的林云暖哪里去了, 也无从知晓缘何命运如此安排。
    在林家, 她一直是个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之人,父亲林旭太严厉,家中规矩太严苛, 那时她太慌乱, 孤立无援,无法适应,一个人不知偷偷哭泣多少次。
    在原来那个世界,她是被父母疼宠大的女儿,生得漂亮,有许多男生追求, 性子有些天真傲娇。学习成绩中等,读了中等的大学,做一份一般的工作,不那么耀眼夺目,却也是顺遂快乐的。许多人乐于哄着她,让她单纯的相信,这世上一切感情都是美好的。
    与唐逸相爱,大概是她穿越来后黑暗生活中遇到的第一抹色彩。
    他曾给她希望,让她相信,即使是在这个对女人太过严苛的时代,她也可以得到一份平等的爱。
    然而现实狠狠打了她的脸,还顺带将她一切幻想和憧憬踩得稀烂……
    木奕珩将下巴贴在她头顶,鼻中嗅着她淡淡的发香,轻声道:“适才我揍唐逸,是不是有些难看?”
    林云暖笑了。细白的指尖按住男人环抱她腰部的手。
    声音低低地道:“没有,打得很好,我几乎就要喊‘木奕珩好棒’了。”
    木奕珩完全没想到,将她身子转过来对着自己,“真的?你刚才那样子,我还以为你很生气。”
    “我确实有点生气。”林云暖撇嘴道,“他以为他是谁?还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当着我面充前辈教训我的男人,我如何不气?”
    木奕珩嘴唇微张,愣了许久,等他反应过来,发出响亮的笑声。
    “你……”他笑着揉弄她的脸,“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这样子?卿卿,你不愧为我木奕珩的女人!”
    林云暖挥开他手,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男人揉脸,有些赧然。
    木奕珩一把将她搂住,紧紧箍在怀里,耳畔传来他低醇的说话声,喷着火热的气息,让她耳际泛起丝丝的痒意,缩着头,想避开,却被他噙住了软软的耳垂。
    他低声哄着:“行不行啊,卿卿,你不是说,要送我东西……”热气拂进耳中去。
    林云暖埋头在他怀里,热死了,臊死了,半晌不肯抬头。
    于木奕珩来说,女人的以死明志大抵是还没考虑清楚,而果断的拒绝就只能看作羞涩,真正的羞涩就是欲拒还迎,而不说话,多半就是非常同意的了。
    他就毫不犹豫地把人抱起来,往床上去。
    (以下省略)
    初二起的非常晚。
    客栈因为年节人手不足,热水备的不够,木奕珩还是决定带林云暖去趟明月楼,因为那里的浴室非常有名。
    林云暖身段小巧丰饶,便是穿了男装也不似男人。且被木奕珩牵着手,一进明月楼里,就感到诧异的目光齐齐朝她射来。
    她躲在木奕珩高大的身影后,听见老鸨夸张的娇笑声:“哎哟,这不是官爷嘛!今儿来得这样早?紫鹃红玉今儿都在,爷今儿想要谁陪,还是两个都送上去?”
    木奕珩曾夜访明月楼,霸气地同时点了四大花魁,做这行的人都精明,木奕珩又这样年轻俊俏,老鸨怎会不记得他?
    林云暖一听这话,登时有些反胃。
    她不过问木奕珩从前的男女关系,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一个经常乱来的男人。
    否则,她干嘛不忍唐逸,非要离婚出来?
    木奕珩笑笑道:“随便选两个妈妈觉得好的,会唱曲弹琴的最好。”
    见林云暖板着脸,笑着把她一扯,道:“妈妈这里若有俊俏小生,也叫一个。”
    林云暖白他一眼,她之前嘴上说说罢了,若来真的,怕是比谁都跑得快。
    老鸨是个明白人,眼睛一转,殷勤笑道:“那可真不好意思,小店只有姑娘,个个儿都是有趣儿的,一会儿寻个会逗笑话的,叫她去陪这位奶奶。”
    林云暖随木奕珩到了传说中的浴室,只见是个空荡荡四面垂了帘幕的屋子,中间一个方形水池,四角都有龙头,应是外头接了管道,空荡荡的水池一会儿就雾气氤氲,注满热水。
    木奕珩朝她眨眼,替她解去外袍,散了头发。
    每次事后,她但凡有力气,总是要沐浴一番,昨天闹得太晚,几乎天亮才睡,客栈又没热水,忍到现在,估计已经十分难受了。
    木奕珩细心服侍,只一会儿,就把人抱进水池。
    恰此时,几个赤足露肩的花娘各执器皿鱼贯而入。不打招呼就掀了帘子,吓得林云暖匆忙往木奕珩身后躲。
    花娘们跪在地上,手上高捧着香露、皂角、巾帕等物。
    木奕珩身上衣裳给林云暖扑湿一大块,有些无奈地笑道:“你们且出去,这里不需服侍。”
    花娘们显然有些失望,相互看了一眼,犹豫道“是”。
    木奕珩会意,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赏你们的。”
    花娘们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大爷”叫的极娇腻。
    回过头来,就见林云暖眯眼打量他。
    “怎么?”木奕珩坐在水池边沿,伸手想把她捞到身边,“难道现在还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英俊不凡天人之姿的人,是你男人?”
    林云暖掀起水花,扬他一身。
    她嫌弃地道:“木奕珩,你在这里如此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你是有多脏?今后离我远些,我怕得病!”
    木奕珩哭笑不得将人揪过来,端起她下巴:“你觉得小爷会是那种,需要花钱买|春的人?分明瞧上小爷,想要自荐枕席的闺阁千金无数,小爷用得着在这种鬼地方打野食充饥?”
    转念一想,笑容更深了几分。
    “怎地,醋了?”
    林云暖冷笑,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艰难地洗完澡,林云暖跟在木奕珩身后进了二楼厢房。
    入眼两个极标致的美人,一个抱琴,一个抱着琵琶,齐齐朝二人行礼。
    酒菜已经备好,样样精致丰盛,竟比昨晚酒楼做的更佳。
    林云暖从昨晚到现在失去太多体力,几乎坐在桌边起嘴巴就没停过。
    那两个美人开始弹琴唱曲,极香艳的“娇娘赋”。
    在古人看来十分露骨,在林云暖听来却是十分隐晦,木奕珩在她耳畔解释了才懂,脸上一红,埋头吃她的菜。
    曲声罢,林云暖抢先赏了银子。
    暗想,这些男人果真会享受,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儿,沦落到这种地方,过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
    集雅斋比起这里,果真还是太“雅”了,难怪京城那些耽于玩乐的世家子弟,总宁愿多骑两个时辰的马,到津口来玩。
    两个美人去后,果然又来了个嘴边有酒窝的美女,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特别可爱,长了一张十分福相的脸,叫人一望生喜,再看流连。
    她坐在林云暖身旁,殷勤布菜斟酒,先将林云暖和木奕珩夸了一番,接着天南海北的聊起来,津口哪里的菜色最好,什么店里的衣裳最时兴,什么脂粉最细,什么样的男人疼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爱招人,从诗词雅赋到市井传言,没她说不上来的。逗得林云暖不住大笑,一高兴,又赏了好些银钱。
    木奕珩坐在一边,倒像是纯粹来陪人玩的。妇人逛起青楼来,玩的比他还畅快。
    一路黑着脸,终于赶走那姑娘,引着妇人径出了明月楼,一瞧天色,竟已是日暮时分了。
    林云暖平素没什么机会出来玩,一来身份不便,寡妇么,容易招惹是非,二来也没人能和她疯,但凡做点出格的事,朝霞几个就先吓死了,告到林熠哲那儿去,难免又是一通相劝。唯和阿倩偶尔游船说话儿,机会不多,阿倩太忙了,大多时候要陪那些客人。
    跟着木奕珩玩两天,竟有些乐不思蜀。
    木奕珩想起适才林云暖和花娘说话,格外注意花娘说的首饰铺子,便带她往城东一条街市瞧首饰去。
    两人才进入,就迎面撞上几个熟人。
    平素在京城不常见面的,竟都在津口这弹丸之地遇上,也真是孽缘了。
    沈如叶和沈如璇正在试戴首饰。见身侧大丫头不住打眼色,一垂头,见楼下厅里进来一男一女,竟都是认得的。
    一个是毓漱女馆的馆主林夫人,一个正是给沈如叶带来难消之耻的木奕珩。
    这两人同时出现已是奇怪,更惊人的是,他们还行止亲昵,就差脸上写着“有奸|情”三个字了。
    沈如叶身子一震,张口结舌不敢相信。
    沈如璇已蹙起眉头,风一般冲了下去。
    “林夫人!”
    林云暖正垂头翻一本花样册子,循声望去,一眼瞥见神色复杂的沈如叶和满面怒气的沈如璇。
    年前沈如璇已经成亲,夫家就在津口,这回是特地为了安慰沈如叶,才将其接来津口过年的,谁想会撞见木奕珩,和他传闻中那个相好的寡妇。
    林云暖曾给沈家女眷服务过,如何不识他们身份,登时有些尴尬。悄悄甩掉木奕珩的手。
    “二位怎会在一处?”沈如璇目光落在二人袖中紧握的手上,林云暖想挣,没能挣开。
    “莫非……”沈如璇笑得冰冷,讥讽道,“莫非二位有亲?”
    “没听三叔提过,难不成,是姨甥?还是,表姐弟?”
    林云暖在沈家人面前多少有些忌讳,她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木奕珩已在旁笑开了,“沈妹妹什么眼色?这位月貌芳龄,不知何处似木某姨母、表姐?”
    年龄,是两人永远跨不去的坎,林云暖难免有些伤感,扯一扯他的手,退后一步,想说两句客套话便离开。
    木奕珩紧紧将她牵住,寸步不让。举目,朝沈如叶致礼:“沈二妹妹也在?”
    沈如叶不能逃避,只得缓步下楼,与他见礼:“木九哥。”
    两家世代通好,虽退了亲事有些闹僵,在外,木奕珩都把错处揽在自己身上,四处传言自己废了,某些方面“不行”。
    别人不知内情,沈家却是知道的。木奕珩挨打,是沈院判亲自上门诊的伤,若他当真废了,就不可能有结亲一事。
    沈如叶从没想过,木奕珩喜欢的女人,会是林云暖这种。
    且这位林夫人,不久前还被家中猜测,会否与三叔沈世京凑成一对,便是她配三叔,大家都还嫌三叔委屈了,她竟然妄想,攀上木奕珩?
    光是年岁,她就不配啊。
    更遑论,她那般出身。
    “林……”喊林云暖的时候,她迟疑了。
    林云暖叫她三叔“沈大哥”,按辈分,她该亲热地喊一声“林姨”。可眼前,她与木奕珩牵着手。
    沈如叶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二人。
    木奕珩微笑道:“刚好在津口遇着两位,可瞧上什么?一并包起,算我贺两位妹妹年喜。”
    沈如璇冷笑一声:“不必了!木九爷用什么身份送我们东西?无功不受禄,木九爷还是自己留着吧!”
    转头与沈如叶道:“这家店铺一进来就觉得晦气,原来什么脏的旧的的东西都肯招待,我们走,下一家铺子瞧去!”
    这话说得露骨,几乎指着林云暖鼻子骂“二手货”了。林云暖能理解沈家姑娘的心情,可被骂的是她,她如何平静?
    身侧陡然一空,木奕珩大步踏前,挡住二人去路。
    沈如璇怒道:“做什么?好狗不挡道!”
    “道歉。”木奕珩声音很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沈如璇好笑道:“我为什么道歉?我说错什么了不成?”
    “我,叫你道歉。”木奕珩重复一遍,眉目森林,手已握成拳。
    沈如叶见闹得难看,连忙扯住堂姐袖子,“木奕珩,我替我姐道歉,这样行了么?你快起开,我不想与你多言!”
    木奕珩不动,声音越发低沉,“与林氏道歉,现在,马上!”
    “林氏?”沈如璇冷笑,“林氏?什么身份?是我三叔的相好,还是你木九爷的情妇?一个白身妇人,不贞不洁勾人夫君的东西!我敢道歉她敢受吗?”
    沈如璇回过头,怒目瞪视林云暖,“林夫人,不如您告诉我,我说的可有错?”
    林云暖到这时,已知今日无法善了。这种情形早晚都要面对,即使她以后不与木奕珩一起,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永远无法反驳。
    她别过脸,温言道:“木奕珩,我在里面等你。”
    她径直走进里头的小雅间,将沈如璇的话,当成耳边风,不予理会。
    木奕珩低笑一声,威胁:“沈妹妹新婚,我还不曾送过贺礼。不如今晚就在沈妹妹夫婿案头,放一封书信,写写沈妹妹闺中那些趣事。”
    沈如璇瞪视他:“木奕珩,你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年幼时,你和何广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故事呗?”木奕珩笑得有些卑鄙,眯着眼道,“添油加醋一番,也必能写的十分精彩,我记得何广义与我们说,沈妹妹左臂上有块……”
    他话没说完,沈如璇已经大声尖叫,“木奕珩,你敢!你给我闭嘴,休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左臂上有块不太好看的胎记,是她娘与人家说话时说漏了嘴,给何广义听见,总拿这事笑她。年幼时这些少年爱爬墙头,没少欺负她们几个女孩子,却也只是年少时的玩玩闹闹,并不算作什么出格之事。
    可若要煞有介事添油加醋的与夫家说起,她便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沈如叶不想木奕珩竟如此卑鄙,拿儿时的事来做要挟,气得指着他鼻子:“木奕珩,你不要欺人太甚!”
    “跟她道歉。”他又重复一遍,早已失了耐心,手中不时抚向腰间玉佩,生怕一个忍不住,出手打女人。
    对比一时意气,名声显然更重要。
    沈如璇如何扯不下脸皮,又急又气,泪水在眸中打转。
    从前不觉得木奕珩十分讨厌,这会儿瞧来,真真觉得他可恶极了。
    欺负了她妹妹,又来欺负她!
    林云暖站起身,等得有些烦了。逛街的心情已经破坏,这时瞧完了花样册子,并没瞧见什么出奇的款式,便漫步出来,挽住木奕珩手臂。
    “奕珩,我们走吧。”
    这声呼唤十分自然流畅。声音低沉温柔,透着亲昵。
    木奕珩眸子闪过一抹光彩,很快勾起嘴角,大手一伸,将她纤腰勾住,“好,云暖。”
    回眸,眯眼望着沈氏姐妹二人。他什么秉性,旁人不知,沈家人却不可能不知道的。此人睚眦必报从不吃亏,今日欠下这账,将来这人也必将加倍讨还。
    沈如璇缩了缩身子,硬着头皮道:“算我……算我失言……”
    说完,已是委屈得掉下泪来。
    木奕珩冷哼一声,携林云暖走了出去。
    转过巷子,林云暖将他手甩开,“木奕珩,其实做错的是你和我,今日之辱,是我咎由自取,你实在不该,为我如此为难沈家姑娘……”
    木奕珩见她有些伤感,拽着她手腕将人拖入后巷。
    “我在,若要你在我眼前吃亏,我,还算个男人?”
    “若说错,错的也是我一人,我磕头认错,让她砍我两刀也可,可她辱你,我不能忍。”
    他每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若林云暖还是当年那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姑娘,一定会十分感动,爱上眼前的男人的吧?
    可到如今,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她只是勾起唇角,苦涩一笑,垫着脚,亲一亲男人的下巴。带着一点安抚的语气道:“好,我知道了。”
    被人护着的感觉,其实还是挺好的。只是……不能沉沦,她永远,不要沉沦在虚幻的短暂柔情之中。
    纵被男人如此用力的抱着,两具躯壳如此紧密相贴,她那颗早已冷寂的心,也已经无法撼动分毫。
    津口之旅染了一抹郁气,就在这天傍晚结束。
    回程车上,木奕珩望着枕在自己膝头的睡颜,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与其总是被人冷嘲热讽的败兴,如此麻烦,何不,就给她一个名分?光明正大出双入对,理所当然生儿育女,何乐不为?
    津口城门就在眼前,马车却被堵在城内出不得。
    林云暖为喧哗声吵醒,撩了车帘,朝外看。
    城门前火光大作,穿黑色铁甲的兵士在一一盘查过往行人,堵在门前的人流蜿蜒站满官道。
    各家马车均有纹饰,为的就是避免此种情况,往往兵士们瞧见各家徽章,便会先行放行,偏这马车是租来的,若非要与林云暖同处,木奕珩也绝不会乘马车。
    一刻钟过去,队伍完全没有前进迹象,林云暖有些心急,抬眼,见木奕珩闭目坐在那里,神色沉稳,与往日轻浮暴躁大相径庭。
    她将头枕在他腿上,一时也不很急躁了,“木奕珩,怎么回事?”
    若是寻常城防,木奕珩大约早就跳下车骂骂咧咧了吧?他这么稳,一定有大事。
    木奕珩抚了抚她的鬓发:“黑甲铁骑,是宛平驻军,威武侯的人。”
    如果林云暖足够细心,就能察觉到木奕珩提及“威武侯”三字时,那种透着恨意的咬牙切齿。
    “津口,是威武侯治下之地,今日惊动他的驻军,事态并不简单。若耽搁太久,我们便再在津口歇一晚,免你久候心急。”
    还未及唤马车调头回去,就听一个声音道:“车中何人?下车接受盘查!快!”
    这语气毫不客气,甚至称得上戾气十足。
    木奕珩深吸一口气,按住林云暖,从窗口递出一块玉牌。
    他腰间,总是挂着许多玉器,林云暖细心数一数,发觉有在云州用过的木家家族玉牌,从前的城防牌令,后来的临川王麾下差牌,如今这块,必是守御所的了。
    “原来是木千总!”外头那凶神恶煞的声音只是稍稍客气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听得马蹄声响,一个十分磁性低沉的声音道:“奕珩何在?”
    听见这个声音,木奕珩面容不能自已地抖动起来。林云暖不明就里,只觉说话之人似乎与木奕珩极熟悉亲热。
    ——搂住她腰的那只手,未免用力太过,箍得她有些疼了。
    “侯爷。”半晌,木奕珩才从齿缝挤出这句称呼,依礼,无论从辈分上讲,还是从职别高低看,他都应下车行礼,否则,当众无视威武侯,御史定要口诛笔伐,治他以下犯上之罪。
    “木某与妇人在车,衣衫不整……”木奕珩说这话时,林云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他疯了。
    好好的,缘何如此不要脸,不吝睁眼说瞎话,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就不下车,污侯爷眼了……”
    不光威武侯,旁边几个兵士也都笑了起来。
    这样一说,众人反而更加好奇,恨不得立时翻开帘子看看。
    童杰深邃的眸子划过一抹浅笑,很快,这笑意消失无踪,一张肃穆的面容沉若寒潭,“……事关重大,只得委屈奕珩。若不便下车,本侯叫人上车查看也可。”
    说着,就唤身侧一人的名字:“董炜!”
    “是!木千总,得罪。”
    说着,真来掀车帘了。林云暖没好气地捏了木奕珩一把,却听外头童杰又道:“罢了,奕珩好脸面,你们去盘查其他的。这里,有本侯。”
    伸来那只手,缩了回去。未及松一口气,就见帘幕陡然一掀,一个身穿黑色貂皮领围玄色金纹披风的高大男子弯腰蹬车。
    木奕珩捏了捏身后剑柄,挡在林云暖身前。
    三人静默于车。
    本就十分狭窄的车厢中简直叫人窒息得喘不过气。
    林云暖第一次领会,何为威压深重,何为煞气迫人。
    威武侯有双极深邃的眼,平素不苟言笑,只一眼扫过去,就能叫人平白吓软了腿。
    林云暖攀住木奕珩肩膀的手,紧了紧。
    威武侯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眸子一眯,淡笑:“奕珩好享受。”
    两人衣衫完好,没半点不妥之处,但木奕珩刚才那样说,威武侯竟不揭破,也够林云暖蹊跷的了。
    她却哪里知道,只在刚才一瞬之间,威武侯杀心已起。
    木奕珩端坐不动,只是扬了扬眉:“所以,这车中可有侯爷追查的乱党?若无,还请侯爷莫搅了我二人雅兴!”
    林云暖是没脸见人了,将头垂低,不敢去看威武侯的表情。
    “这位是?”威武侯丝毫不介意木奕珩的无礼,也没有半点搅人好事的愧歉。
    “你不用知道。”木奕珩冷声道,“总之,她不是乱党。”
    “这……奕珩岂不为难本侯?”威武侯声音低沉柔和,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长辈,在敲打一个不懂礼数的小辈,“奕珩也在军中待过,乱党细作,不正最善从美色、金钱处下手,诱人麻痹大意,这才一击即中?”
    “来人!”威武侯陡然拔高音调,如惊雷破空,煞气毕现,“将这妇人带回军署,严刑审讯!”
    “童老妖,你敢!”木奕珩陡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童杰胸口。
    威武侯轻笑一声,浑然不惧,“怎么,奕珩缘何这样大的火气?本侯依旨办差,奕珩莫不是,想要抗旨逆上?”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孰能善了?木奕珩面色不变,剑尖又递出半寸,压得威武侯胸口处的衣襟,深陷进去。
    林云暖清晰听见,木奕珩喉结滚动的声音。
    她实不知,自己如何卷入这些明争暗斗之中。她轻轻在后,抱住木奕珩的腰。
    有相劝安抚之意。
    木奕珩回过头来,在她眼中望见宁和坚韧,她是想,随威武侯走一趟,免他被治抗旨之罪?
    电光石火之间,他那颗心,安稳落地,有了答案。
    这个让他放不开手的妇人,大约,便是他命定劫数。
    情何物,爱何物,他不懂。只知,为护眼前这妇人,他愿许一生盟约。
    “这位,乃是木某未婚妻子……筠泽人士,两年前随木某来京,侯爷大可命人搜证。她为防御所千总妻房,不知在侯爷瞧来,还有甚可疑之处?”
    官眷,无真实凭据,自不可随意下狱入刑。
    童杰眸子黯了黯,视线落在林云暖面上,许久。“既如此,想必奕珩好事将近,来日还要上门,向奕珩讨杯喜酒才是。”
    他终于转身,掀帘下车,呼喝众人:“放行!”
    车轮,滚滚向前。
    木奕珩手中的剑,“当”地一声落下。
    林云暖呼了口气,抱住他亲了一下,“还好你机警。不知我哪里像乱党细作,竟被那威武侯盯上。”
    木奕珩转过脸,将她腰托住,抱在自己腿上,“我不是机警。适才所言,句句属实。”
    他望向愕然愣住的林云暖:“这位威武侯,与我结过梁子,若我今日所言,未曾坐实,将来他必还有欺君之罪治我。”
    林云暖瞪大了眼睛:“可……他并不是皇上,如何便是欺君?”
    “他奉旨行事,代表的便是皇上。卿卿,无可奈何,大约,我俩只有成亲……”
    “这……这简直太荒谬了!”林云暖跳起来,离他老远,“婚姻之事岂是儿戏?我何曾说过,我要嫁你?我这就回去,跟他去军署受审,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他还能将我如何不成?”
    木奕珩叹了口气,有些疲累的靠在身后车壁上面。
    “你是不知,这位威武侯的刑讯程序。无论有罪与否,先毒打一顿,打得怕了,届时说的,自然都是真话……且他盯上你,也是因我之故,你信不信,只要你现在落单,明日你兄长,便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
    林云暖彻底傻了。
    老天是有多眷顾她,叫她入了那种大人物的眼?
    归根结底,还是怨这木奕珩!她扑上去,揪住他领子,“木奕珩,你做什么得罪那么多人?你一个小小从五品,作何惹恼一品军侯?你是不是疯了?”
    从五品于哪里是“小小”?寻常人家,想考取功名,混出品级,怕也要十数载苦读,举全家之力,还得有机缘,能做出成绩。
    可这从五品官职,在公侯面前,确实是不够看的。
    “还有卫国公世子……”林云暖想起听来的那些事,不由后怕,“你还得罪了帝姬的儿子,国公府的世子!木奕珩,你知道作死两字如何写的么?”
    木奕珩低低一笑,揪住妇人领子把她拖到自己腿上。
    “你不用担心,你男人敢得罪,就一定能摆平……”
    那声音低下去,妇人的抱怨也被吞入腹中。
    他亲吻得格外温柔,格外仔细。林云暖一时忽略,适才他所说的,嫁娶一事……
    这场婚姻势必掀起巨浪。木奕珩虽有所准备,却未料得浪花激起如此汹涌。
    木雪痕刚刚下葬,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威武侯罕见上门致哀,话中偶然问及木奕珩与筠泽寡妇婚约一事,木家像被平地扔了惊雷,炸裂开来。
    木奕珩守丧,十余日不曾出现,成亲一事,林云暖只当做一时戏言,别说木家不肯,便她自己,也不肯应承。这日上元,不宜迁居,为毓漱女馆将来打算,仍是不得已搬了出来,生意事全权交与徐阿姑打理。
    林熠哲必是要来的,车马才出巷口,就见一队扈从,向他们走来。
    “敢问,可是筠泽林氏?”
    林熠哲蹙眉:“尔等何人?”
    来人向轿上徽纹一指,“太常寺木大人府上,恭请筠泽林氏夫人入府一叙。”
    本该开宴迎宾的大好日子,木府上下一派萧瑟。因老太爷和老夫人尚在,门前仍是挂了福字灯笼,一入后院,却是满目戚容。
    木雪痕虽是小辈,却甚得宠爱,于佳节之际离去,对府中诸人打击不小。
    其中尤为激动的,固然便是二房夫人。女儿尸骨未寒,木奕珩就对外言称欲要娶妻,就算只是兄妹情分,这表现,也未免太过凉薄了。
    侍女引林云暖过了小桥,又走甬道,故意弃车不用,带她穿过半个园子,所表何意,林云暖能体察出来。
    不就是想用这满眼富贵,无边府邸的美景繁华,凸显木家门第之尊,是她一个白身妇人,配不上的么?
    林云暖唇边凝了抹冷笑,无言随侍婢走进正房正院。
    林熠哲在木家外院偏厅,见到的是木家长子、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木清渝。
    ……
    院中极静,廊下执帚的,庭前洒水的,抹拭栏杆的,竟不发出半点声息。一见客至,纷纷屈膝行礼,并不多将目光抛来,令客不悦。屋里早得通传,就有两个穿戴体面的丫头过来掀了帘子,同时有人捧凳奉茶,几乎她一进来,就置备妥当。
    引客前来的侍婢便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大奶奶,和我家大姑奶奶,夫家姓成。”又朝炕上二位道:“这位便是林氏夫人。”
    木大奶奶起身,道:“夫人请坐。”
    林云暖也不好不致礼:“木大奶奶,成夫人。”
    木紫烟似乎刚刚哭过,一双眼睛有些红肿,她并不起身,似没瞧见林云暖一般,木大奶奶转圜道:“夫人知道,我家四妹新丧,失礼处,夫人勿怪。”
    林云暖当然不会怪罪,却也不准备让自己受辱。木大奶奶上下打量林云暖,见妇人并不露怯,大大方方坐了,一袭淡紫衣衫,绣着浅浅的霜白芍药,下着石青色宽幅百褶裙子,便是坐着,也并不显露一双脚。适才施礼,行止也挑不出错来。是个教养极好的女子。只是……
    心中轻叹。
    到底德行一处,有所亏欠。无媒无聘与男子往来,还闹出这许多风波,别说是个嫁过的妇人,便是闺阁千金,也不免落了下乘。
    木大奶奶啜了口茶,稍缓尴尬气氛,缓声温言,不紧不慢道:“敢问夫人家中尚有何人?父从何业?前夫……是因何而逝?”
    木家既然叫她上门,必是早已打听清楚了的,如今当面明知故问,大抵是想她怀一丝愧意,先落了颓势,接着才好出言劝阻,言明利害。
    林云暖捧茶坐在那,唇边露出浅淡的笑意,她略略欠身,“抱歉,今日妇人还有要事在身,希望木大奶奶能够直言所想,寒暄问候,便省却了,您看可好?”
    木紫烟陡然抬起脸来,目中露出不屑之色,“怎么,林夫人是不方便说?还是说不出口?你与我九弟之事,如今街知巷闻,我们叫你过来问问,是深怕冤错了你,给你一个辩解说话的机会,你可别会错了意!”
    林云暖闻言温笑:“原来如此。只是,我与木九之间事,何不便请木九爷来与我说?何苦劳师动众,烦动二位?”
    “你简直!”木紫烟强忍怒气,那“不要脸”三字,一时脱口不得,木大奶奶连忙将其悄悄按住,笑道:“成三奶奶一心为夫人着想,有些过激,夫人勿怪。说来今日确是我们唐突,无故耽搁了夫人正事。不过这事拖下去于夫人总无好处,大家都是九弟的亲近之人,心之所想必在一处。”
    她含笑挥退了侍婢,十分诚恳地道:“夫人也知,九弟口无遮拦,在威武侯面前胡言乱语,怕只怕夫人为此坏了希冀,将来要恨九弟失言……”
    这意思是,木奕珩说要娶她为妻乃是一时气话,不能作数,希望她不要痴心妄想,以为真能做了木九奶奶?
    林云暖轻声一笑:“木大奶奶多虑了。木九爷年轻气盛,一时戏言,做不得数,若因此叫府上不安,大可放心。”
    木大奶奶显然没想到她竟这样知进退,不免松了口气,语气越发亲昵:“都是老九不是,夫人瞧得分明,自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我这九弟任性胡为,到底是污了夫人名声……”
    林云暖心想,重头戏到了,不知是钱财打发,还是权势相压?总不过是棒打鸳鸯,要她知难而退罢了?
    “若夫人不弃,等家中丧事完了,便请中人持礼南下,送往筠泽。只是,纳聘之期……怕要延后一段时日,先行订下,略表我木家尊重之情……”
    林云暖听懂这话,立时起身。
    她朝二人虚虚一礼:“抱歉,我并无与人为妾的打算。二位不必烦恼,我必会当面与木奕珩说清楚,妇人虽是白身,却从无高攀之念,还请木大奶奶、成三奶奶明白。”
    她当即告辞,木大奶奶连声呼唤:“林夫人,莫怪,有事好商量,您无需如此……”
    才掀了帘子,就迎面撞上一堵硬邦邦的人墙。
    木奕珩黑着脸,一见是她,当即眼眸一厉:“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云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木奕珩,她拂袖便走,给木奕珩一把扯住袖子,强行拖住。
    “木九爷,请您自重,放手!”
    这是他家,当着他家人面前,她才被敲打轻视过,转眼,他就来缠?
    木紫烟和木大奶奶都听着了木奕珩的声音,一时有些尴尬,纷纷站起身来。
    堂后,传来木大夫人威严的说话声:“奕珩,你进来!”
    原来,木大夫人一直都在。
    端持长辈身份,碍于林云暖只是白身,不屑于与她当面分辨,便派了儿媳、女儿来对她晓以利害。
    林云暖苦涩一笑,给木奕珩强拖进内室。
    他挥开帘子,瞧也不瞧木紫烟和木大奶奶。
    铿然跪地,朝木大夫人道:“孩儿荒唐,于云州之时,便犯下罪行,强行奸|污此女,令她不容于夫家,求死不得。又假借木氏名头,冤其夫入狱,迫其落印和离。此女因孩儿之故,清名污损,贞洁不再,受天下人指摘嘲讽。罪魁祸首却是孩儿一人,与她何干?”
    林云暖如何想不到,木奕珩竟将所有罪名都归到他自己身上。
    她侧眸,望向身畔这个朗声玉貌的男人。
    “今为偿罪孽,以正妻之位聘之,若母亲执意不肯,叫她再受污言,孩儿怕只有一死,方能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红包都收到了吗?哈哈!下一章还是暂定明晚十一点左右,如果提前写完了,就发上来,力争都在十一点前完成。
    要结婚了,木木很诚恳,林林不情愿,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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