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京是木奕珩的长辈, 这话一出, 身边侍立的都紧张得一颤。
    沈世京平素给人瞧病,遇上那等脑子不清楚的病患家属,多半都如木奕珩一样, 要把自己的急恼不安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这不是计较的时候。
    沈世京抿住嘴唇,绕步在院中石凳上坐了。
    北风吹过, 冷得刺骨。木奕珩连外裳都没披,兀自一脊背的汗。
    适才推得那下,用的是右手, 不过吓吓她罢了,哪里用了力气?怎想到还是将她伤了, ——又一声凄凉的痛呼传出,都听不出她本来的音色了。木奕珩懊恼得抬手就给自己两耳光, 将头贴在那门上, 希望能离她近一些,哪怕只近一寸。
    心里那抹惊惶,前所未有, 心脏像是给人紧紧捏着, 不时还用钝器磋磨几下,又急又恼又心痛后悔。
    约过了一个时辰,让他煎熬的呻唤声停了。
    就听侍婢匆匆的脚步,小丫头急手慌脚地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悦欢红着眼从内奔出来:“沈大夫,奶奶晕了, 夫人让问,看您可有什么法子?”
    沈世京连忙起身,还未及问话,木奕珩已发疯般冲了进去,好几个丫头联手去拦抱他,都给他挣脱开。瞪着眼,咬着牙,像要与拦他的人拼命般。
    木大夫人见闹得不像话,连声吩咐人去喊木清泽几人过来将木奕珩拖走。
    沈世京适时道:“奕珩,你先静一静,悦欢你快与我说说,侄媳此刻如何?”
    一语出,如当头棒喝,木奕珩急切朝急得满头汗的悦欢看去。
    “血止不住,奶奶疼得厉害,又使不上劲儿,稳婆说,怕只怕,把小主子给憋坏了……”
    沈世京连忙道:“我这便开张止血提气的方子,府里应有药?若还不成,许得施针。侄媳手里的毓漱女馆,里头有位徐阿姑,擅岐黄,不若将她请进来,一并看顾。”
    木大夫人吩咐人取笔墨,再喊了木大奶奶出来,着手派人去喊徐阿姑。
    就听里头忽然一片悲声,木七奶奶涩着嗓子喊了声“九弟妹”。
    稳婆慌忙从里出来,满手是血,走路腿都在抖,“奶奶凶险了,血崩不止。大夫的药若来不及,为保命,得使些非常法子。还得求夫人和九爷给个准话,这要是……不好,保大,还是保小?”
    木奕珩睁大眼睛,急得要杀人,沈世京已听明白了,他上前扯住木奕珩,朝稳婆道:“难道一会儿都撑不得了?药立时就来,施针的女医也去延请了,阿嬷只需再助侄媳撑片刻,片刻就好。”
    稳婆目露悲悯神色,又有些怯意,木奕珩实在太狰狞,今日落得不好,恐就要给人填命去。此时也顾不上说的话吉利不吉利,再耽搁,母体撑不住,婴儿也活不得了。“老身往常给人接生,难产成这样子的,……将手伸进去,将胎儿硬拖出来……”
    木大夫人呼了声“阿弥陀佛”,“这般做了,母体还不知伤损成什么样子!”
    “实在……”稳婆垂头,避开众人目光,“实在危急……”总得保一个不是?从前遇到难产,只要保得婴儿性命,就是大人出了意外,那夫家人也不会苛责。
    木奕珩一脚踢翻那稳婆。木大夫人挡在前头,都给他伸手抡开了。
    七奶奶等人纷纷拥出,劝他:“九弟,现在哪是冲动的时候?你快拿主意,弟妹气息都弱了!”
    木奕珩挥臂推开众人,不管不顾往里头冲去。
    暖阁床前,纷飞拿了帕子给林云暖擦汗,清风在下面,用新垫絮换下血淋淋的旧的,木奕珩眼前发黑,脚步虚浮,几乎跌倒下去。
    林云暖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冰冷。
    他伏身握住她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卿卿!”他哑着嗓子喊她。
    七奶奶等人在暖阁外头,听见这无比凄楚的一声唤,跟着心头泛酸,都忍不住落泪。
    “起来吧……”他埋头在她肩上,就在这一瞬明白何为肝肠寸断。
    木清泽等人到了院外,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里头一片泣声。
    木清泽看到沈世京,行了一礼:“沈三叔,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世京摇摇头,无法作答。
    忽听里头传来木奕珩嘶声急切的喊:“沈世京!”
    沈世京连忙步到阶前,听木奕珩说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来。
    “你给她施针!救她!快!”
    他虽是大夫,诊脉看症无妨,如何能进妇人产房?
    木大夫人疑心木奕珩已经急疯了,“奕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赶紧出去,这里头有我们看着,有经验丰富的稳婆,不需你管!”
    木奕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见沈世京迟迟不应,风一般冲出来,揪住沈世京的领子,“你救她!适才你说,施针可止血,她血都快流干了,你快点救她!”
    沈世京哪里是个武夫对手,给半拖半拽提进门去。
    木清泽踏上石阶,却不好扑进去抢人,木大奶奶等人在暖阁门前拦着,“九弟,不要胡闹!”
    沈世京进了去,就是救下林云暖,她名声也必遭损失。
    女人家生孩子,污秽血腥,连丈夫都不准进,如何能进去外男?
    “滚开!”木奕珩冷冷扫向众人,声音沉而惶恐,“她等不得了……你们再穷讲究,就等于推她去死!”
    “九弟你这不是为弟妹好啊!难产罢了,稳婆总有法子,沈世叔若是进去施针,将来……弟妹和沈世叔还要不要做人?”
    地上跪了一片哭肿了眼的丫头,齐声跪求:“九爷,您莫冲动……”
    木奕珩顾不得了,他手上,依稀还残留她肌肤上的冰冷触感。
    不能想,不敢想,她若这么撒手而去,余生他该怎么办。
    “奶奶?”
    僵持间,听见里头清风喜极而泣的一声呼喊。
    木奕珩脑中嗡的一声,听见林云暖极弱的唤。
    “木、木……”
    “我在!我在!”木奕珩手松开,挤开人群,冲进暖阁。
    林云暖眼睛只睁开一条细缝,没半点力气。
    声音是气若游丝,他伏在她唇畔,才听清她断断续续的嘱咐。
    “救孩子,好好的,养大它,……若是个女娃娃……不要嫌弃她,把我的、铺子、给……她,不必……不必费木家……银子,我……这孩子……能养活……她自己……”
    木奕珩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紧攥住她手的手背上。
    他喉头哽咽着,想张口责她说话不吉利,却只发出含糊的嘶声。
    “你……”林云暖艰难侧过头,凝望住他,“你……将来……莫叫后娘……苛待他……”
    木奕珩嘴唇抿住,水光一片的眸子睁大了,“你……莫要胡思乱想。”
    “你……待我很好。”林云暖似乎想要扯开嘴角笑,那嘴唇没一丝血色,是一片青白。“我这辈子……过得……”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只听她吃力地喘息一阵,那双无神的眼睛,又闭合上了。
    睫毛的形状在脸上留下深黑的影。
    木奕珩声音发抖,拥着她身子,厉声喊沈世京的名字。
    “沈世京!进来救她!”
    “快啊!这是人命!什么劳什子礼教!什么狗屁规矩!我是她丈夫,我都不介意,旁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沈世京,你只说,你救不救?”
    帘子一掀,惊呼一片。
    沈世京双目微红,垂头将药箱放在桌上,取出针囊,铺开。
    木奕珩攥着林云暖的手。目不转睛盯着他将细细的长针,扎在她手腕穴位上。
    接着,沈世京抿了抿嘴唇,看向木奕珩。
    “你帮我,把她的衣裳……解开。”
    ………………………………
    艰难的一夜,天色已转青白。
    晨曦里的木府岚院,笼在一片叹息声里。
    木大老爷得了信,此刻坐在松鹤园老夫人房里,听木大夫人不住地叹道:“这,成何体统?奕珩发疯,那沈世京也跟着发疯?奕珩不懂事,沈世京也不懂事?我瞧他这是念着从前奕珩与他侄女退婚的旧怨,抓住机会就要折辱回来。”
    话传到外面,旁人要如何泼脏水还未可知呢。
    可怜她手里还有个未婚的五丫头,眼看说亲,给自家九嫂污了门楣,难保不受拖累。
    木大老爷许久才道:“罢了,你莫埋怨,如今顺利产下孩儿才是最紧要的。世京为人如何,在城里有口皆碑。他医者仁心,眼里哪有那些世俗龌龊?你赶紧过去,那些小辈不知事,莫叫他们手忙脚乱的顾不周全。”
    话落,木老夫人从佛堂上香出来。
    木大夫人起身行礼,一抬眼,见婆母面容黑沉。
    “走,去岚院瞧瞧!”
    大年初一的清晨庭院,昨夜燃放过的爆竹还未扫净,木大夫人亲自扶了老夫人的手臂,身后跟着一堆侍婢,一步步朝岚院走。
    这都叫什么事儿呢?好好的一个年节,弄得如此血腥晦气。
    本就瞒着外头孕期,成婚才半年余,这时诞下孩子,还如何遮掩?
    自打娶这妇人进门,外间的难听话就不曾断过。
    木大夫人敢怒不敢言,谁叫大老爷护着,老太太帮着,又有那木奕珩这混不吝的,没底线的纵宠那妇人?府里几个女眷谁还敢给她脸色瞧?上回紫烟背后损她两句,给大老爷听见还给斥了一通。这家里越发没了规矩,没了清誉。那妇人知道收敛还好,偏是个不知的,不是抛头露面到外头管生意,就是在府里大张旗鼓收拾下人,非闹点动静出来,叫人想眼不见心不烦都不成。
    岚院外正碰着木二夫人和木三夫人联袂而来,几人与老夫人行礼问候,一同进了院子。
    几乎就在老太太脚尖踏进院落同时,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声,惊喜了满院子的人。
    稳婆抱着孩子朝身下看了一眼,大声念道“阿弥陀佛”。
    …………
    那孩子洗的干干净净的,包了早备好的襁褓,哭声极小,脸色有些发紫,是在母体里憋狠了。
    木大奶奶从侍婢手里接过孩子,脚步匆忙步出来,笑着报喜:“恭喜老祖宗,又添个玄孙!”
    木老夫人大舒一口气,颤声问:“是……是个男孩儿?”
    众人围着孩子,各自惊喜。没人注意暖阁里,哭得肿了眼的木奕珩。
    头埋在林云暖身上,不住轻声唤她“卿卿”。
    林云暖实在没力气,失血过多之后眼睛几乎瞧不清东西。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上面咬出一个个深深的牙印。
    太痛了,永世难忘。
    随着孩子降生,她最后一点念想终是落了地,人就昏昏沉沉睡去。任木奕珩孩子似的黏在她身边,谁叫都不理。
    …………
    年初二,林熠哲夫妇得信来瞧了母子二人一回。
    因在年节时分,各家都忙,林云暖又是对外瞒了孕期,不料早产,洗三礼只在家里简单办了,各房都送了不轻的礼。
    林云暖元气大伤,到第三日,还未能亲手抱一抱孩子。
    木奕珩的眼睛像长在那孩子身上,不时回过头来与林云暖吹嘘,“瞧瞧,孩子鼻子像我,山根挺拔。嘴唇也像我。薄是薄了,衬在这张脸上,却是再好看不过。你瞧呀!”
    林云暖叹了口气,敷衍地“嗯”了一声。
    不是她不爱自己孩子,只是这未足月的“小猫儿”实在称不上好看,又瘦又小,还经常哭哭啼啼,闹得她镇日头痛。
    木奕珩不嫌烦,今儿初四的轮值都央人代了,寸步不离就在屋中,守着她娘俩,哪儿也不愿去。
    林云暖觉得别扭,奶水开始涨上来了,没精神亲喂,孩子都抱不得,请了徐阿姑每天过来帮她疏通按摩,木奕珩傻子似的杵在屋里,也不知避嫌,惹得徐阿姑都笑她。
    总算捡回条命,她自己心有余悸不提,可把木奕珩给吓坏了。等她醒来,当着她面儿狠抽自己几十个嘴巴子,连木大夫人都瞧出他脸肿了,只差没当面问一句是谁打的。
    日子像和缓的水流,匆匆浸过她无趣的人生,在岁月静好的温情下面,渐渐浅尝出一抹甜味。
    来自木奕珩。
    也来自她的孩子。
    在这世上,她总算有所挂牵。
    舍不得死,舍不得放手。
    这种感觉却叫她忐忑,恐惧到极点。
    正因她曾毫不计较的倾心去爱过,才会害怕,这爱会否如转瞬即逝的烟火,只在她生命中微微一亮,便就此远走,匿了痕迹,了无踪影。
    …………
    卫国公府,卫子谚挨板子受伤,两个月才能下床行走。
    荣安衣不解带照顾他,旁的都顾不上。
    卫子谚委屈极了,不明自己究竟如何得罪了父亲。他问荣安,荣安只用无尽的沉默来答。
    该如何告诉自己的儿子,是她的丈夫要警告她、惩罚她,才对他施毒手?
    如何解释丈夫对儿子的冷淡痛恨?
    她是个母亲,是个女人,她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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