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黄昏,今天的黄昏没有夕阳,淡淡的白云布满了天空,没了暑气,却也有一丝闷热。
    小孤岭,离东门五里左右,不算高也不算矮,与远处的青莲山遥遥相望。走上小孤岭,伊宁忽然问董昭:“想回去?”
    董昭低下头,深深的叹气,然后说道:“我……我已经被周师伯逐出山门了……”
    “还叫师伯?”
    “不,他周文山,周扒皮,周护短,有他在的一天,我在山上便是吃苦的一天。”
    伊宁蹙眉,她也不做多想,找到一处相对平坦的石头地,说道:“寻些干柴。”
    昨夜才下的雨,地上还有些湿,干柴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好寻,董昭便四处转了起来,一时间走的远了些。伊宁盘膝坐在一块平石上,调整气息,运行大周天,呼吸慢慢由正常变的绵长,而后又开始闭气,气息消隐,无声无息,与自然一体,而后又长吸一口,不再吐出,循环数次,直到呼吸皆与周天相容,人坐于地,如花石草木般聆听风霜雨雪,彻底隐去气息。
    半晌,董昭未归,远处却走来一个人,她睁眼,那人身材中等,白发苍苍,身着紫衣道袍,背负宝剑手执拂尘,正不紧不慢的走着。她看他时,他也看到了她。那人走到近处,只见他一张皱纹方脸,两弯垂梢长眉,颌下飘飘白须,好一派仙风道骨。
    伊宁起身抱拳致意道:“彭真人。”
    此人正是钟离观掌教彭渐,只见他微微动容,也单手起揖回礼。他看到伊宁手上的剑,动容道:“你是?”
    伊宁道:“我们见过。”
    “哦?”
    “四方馆。”
    彭渐思绪流转,想起往事,说道:“是你啊,当初落英身边那个小丫头,如今都长这般大了。秋霜剑已在你手,不错不错……”他上下打量着伊宁,“沈家传人,着实不一般。”
    伊宁望着彭渐,眼中露出惊异,说道:“你……寿元?”
    彭渐微微一讶异,却没动容,说道:“居然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今夜将死……”他看向远处的青莲山,说道:“只剩五里路,可我已经上不了山了……”
    伊宁道:“我帮你。”
    彭渐微微一笑:“你送我上山,我亦会死于半路,无法去观中交待后事了。”
    伊宁道:“非也,信我。”
    伊宁让彭渐盘坐于地,自己坐其后,手指飞动,点住彭渐背后几处要穴,然后双掌往彭渐后肩轻轻压下,彭渐衣袍开始无风而动。
    彭渐道:“你度我真气,会损你大半内力,你这个年纪能有多少……嗯,你这是真元?”
    彭渐感受到经脉中不寻常的冰凉,一股股寒意直奔他丹田而去,激发其丹田后,流向四肢百骸,虽然冷,人却变的分外清醒,疲态直接一扫而光。
    彭渐越来越惊讶,说道:“你凝霜真气练到了冰脉霜血的地步了吗?原来你就是……”
    伊宁道:“是我。”
    彭渐点点头,郑重道:“你不要再往上练了,蚀骨冰心那层万万不可练……”
    伊宁眼光黯淡了下来,说道:“我知道。”
    彭渐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他为何而叹。
    伊宁道:“有一事问。”
    彭渐道:“请讲。”
    “郭长峰。”
    彭渐听得这名字,心中一震,说道:“你在找他?我也十年没见到他了。”
    伊宁沉默半晌,而后道:“那董昭?”
    彭渐道:“他?”
    伊宁道:“他的呼吸……”
    彭渐抬头,思绪飞转,想了想然后说道:“那孩子是当初落英救下,送上山的,一晃十年了,他学会了那套呼吸,应该是落英教的,严格来说,他也是落英的传人……跟你是同门……”
    伊宁脸色微变,她一转头,只见董昭已在远处,手里抱着一捆干柴,正看向这边的两人。
    “师祖!”董昭大喊一声,丢下干柴就跑了过来,跑至面前,“扑通”一下就跪在他面前,泪水从眼眶溢出,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伊宁收了功,彭渐缓缓起身,走近扶起他来,打量着他的脸,说道:“孩子,还好吗?怎么到此?”
    董昭道:“我……我被周师伯逐出山门了……”
    “什么?他怎么干这种事?”
    “我比武的时候打伤了吴非师兄……他就把我……”董昭擦泪,说不出的委屈。
    彭渐心中明了,这孩子已经练出内力,只是自己尚且不知,所以出手的时候自己也浑然不觉,定是如此。
    他摸了摸董昭的头:“无妨,现在,随我上山,师祖替你做主!”
    “嗯嗯嗯。”董昭像个小孩子,连连点头。
    彭渐回头,看着伊宁道:“我走之后,若这孩子仍然无法待在钟离观,就麻烦你照拂了……”
    伊宁想了想,点点头。董昭恭恭敬敬跪下,给伊宁磕了三个头,说道:“这些日子,多谢伊女侠相救之恩,董昭日后必将报答!”
    伊宁仍然面无表情,只是转过身,伸出左手摆了摆。董昭往前走,彭渐却落在后边,彭渐转身起手向伊宁作揖,轻声说了句:“若你以后遇见我师弟汪澄,请杀了他。”
    伊宁眉毛一蹙,点点头。这话董昭没听到,他只是有些疑惑,师祖怎会向她行礼?他没多想,彭渐已然走来拉着他的手,跨步向青莲山走去。
    夜色将近,祖孙俩手执手,大踏步朝青莲山走去,五里路只是平地的路,上山进观里还有数里之遥,董昭一路上诉尽衷肠,彭渐只是好言安慰,五里路走了三四里,彭渐忽然一个踉跄,董昭赶紧扶住他,疑惑的问道:“师祖身体不适?”
    他摆了摆手,说道:“快走。”彭渐暗中运转气劲,却感觉自己丹田寂静,再也生不出一丝真气,而经脉中却寒气涌动,运转不停,他明白自己生机已断,若非伊宁的真元给他续命,他连这里都走不到,他此刻只是个油尽灯枯的老翁罢了。
    眼看离青莲山的山下青石梯还有数十丈的时候,彭渐忽然弯腰,大口的喘着气,脚步停下,似乎很痛苦。
    董昭慌乱不已,问道:“师祖,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内伤?”
    彭渐脸色已苍白,再不复飘然若仙的模样,他重新提气,可丹田却如干裂的大地,并无一丝生气,经脉虽然还在运转,但凉意已少了许多,他心急不已,提着步子要走,他说道:“我寿元将近,快点上山,我要交代后事……”
    董昭震惊到四肢发凉:“怎会如此!”
    彭渐道:“人固有一死,武功再高的也会死的,我们快些走。”
    董昭一把凑到彭渐身前,背过身道:“师祖,我背你,我们一起回家!”说罢他眼泪止不住的流。
    这一幕让山下某个农夫模样的人看到了,那人一双眼睛如狐,狡黠的窥视着这一切,待董昭上山,他便飞速的掏出一只信鸽,放飞了出去。
    奇怪的是今天山门下一个守山弟子都没有,极不寻常,董昭一时也没察觉到。背人上山,起初还好,后来便觉不堪重负,他一直呼唤着他的师祖,彭渐起初也是轻声的回复他,可之后声音越来越小。今天这石阶也彷佛格外的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董昭双腿如灌铅,他仍然一阶一阶的爬着,可腰却越弯越低,忽然,彭渐道:“孩子,放我下来。”
    “可是,师祖……”
    彭渐声音变得有力了些,说道:“我有东西给你……”
    董昭放下彭渐,彭渐竟然站直了身体,一把撕开自己的袖袍,从一处夹层中抽出一张丝帛,上边密密麻麻写着字,他把那卷丝帛递给董昭,董昭疑惑道:“这是?”
    “这是《太乙经》,是我毕生所练的最高武学,也是我钟离观的镇观武学……”
    彭渐继续道:“文山不善,诸川不礼,夷洲太戾,玉真太傲,其余弟子良莠不齐,皆难有成,唯有你,禀性纯良……可承我之武功……”
    董昭道:“可我,连丹田都没有啊……”
    彭渐道:“无妨,你以后会知晓的……”然后他撕下道袍一角,咬破手指,忽然浑身颤抖起来,然后直接往地上扑,董昭一把扶住他,只见他异常吃力的一手沾血,一手抓布,指尖颤抖,写道:掌教玉真,不得逐。逐之后画了一横,只是那个字没写完,彭渐手一撒,没了气……
    ”师祖!师祖!“董昭大声呼唤,用力的摇晃着彭渐的身体,可彭渐终究是不再动了。一代武学宗师,罕世高手,就此陨落,时年七十六岁。
    董昭擦着泪,手里拿着《太乙经》,望向高高在上的山门,心中思索,师祖死在半山,自己若就此离去,纵无人知晓,自己也当愧疚一辈子,带着师祖的遗体上山,还不知周文山会拿他怎么样,这《太乙经》过于重要,带身上不安全,他想了想,便在石阶外的一颗小树下挖了个坑,用油布包着,埋下《太乙经》,上边压着几块石头,做个记号。然后他把彭渐遗书塞进怀里,重新背起彭渐,一手抓着彭渐的宝剑,一手拿着拂尘,望着夜色中黑压压的青莲山,坚定的走了上去。
    无论如何,师祖必须落叶归根,遗蜕归观里。
    当董昭背着彭渐的尸身上了钟离观的观星坪时,立马被道士们团团的围了起来,见了董昭,有人指责,谩骂,见了彭渐的尸身,有人愤怒,悲恸。
    三个穿着赭色道袍的长须道士,开口道:“怎么回事?”
    此人正是周文山,后边两个一个高一个矮,分别是傅诸川,简夷洲。
    三人一把拨开人群,看见了死去的彭渐,一个个大声呼喊,泪水夺目而出。
    “师傅!师傅!师傅!”
    为首的周文山激动至极,涕泗横流,到底是有真情实感的,随着他的哭喊,很多弟子也跪下来哭喊着。
    良久后,周文山转头看向董昭,那双三角眼一瞪,问道:“师傅怎么死的?”
    董昭道:“我与师祖在小孤岭相遇,一起上山的时候,师祖寿元耗尽。”
    周文山弯腰,眼中有泪,轻轻抓住彭渐的手,手尚温,确实是才死去不久,脸上也无异样,双眼是闭着的,非常安详。他丝毫看不出什么来,但他眼光瞟到彭渐左边袖口,看到那撕裂开的丝络,心中疑心大起。
    他转过头,眼中不善,道:“师傅武功盖世,怎么会突然羽化?”
    董昭道:“我也不知,我傍晚才遇上的师祖。”
    周文山一把揪住董昭的衣襟,咬牙道:“不知?你骗鬼呢?”
    董昭吼道:“我没骗你!我遇见师祖到现在,不超过两个时辰,你要我如何说?”
    “你要我如何信?”周文山也喝道。
    简夷洲道:“你下山一个多月,山下这般大灾,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你身上这身新衣服,可不太合你身啊。”
    董昭看向简夷洲,心道这家伙也不是善茬,他并不打算说出与伊宁相遇的事,于是说道:“照你的意思,我现在该是个死人了是吧?”
    简夷洲道:“小子,说话不要太冲,逐你下山是你犯下大错,至于你死不死,那跟我们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好!”董昭起身:“师祖遗体我也送到了,这个地方我也不会留恋什么,我也不是你们钟离观的人了,告辞,后会无期!”说罢他便转身就走。
    “想走?”周文山道:“你走不了的。”
    几个道士一围上来,挡住董昭去路。董昭脸色一变,问道:“周文山,你什么意思?”
    “呵,现在都敢直呼我名了!”周文山恶狠狠的走过来,说道:“师傅羽化,你送遗体上山,不该等师傅化仙礼后再走吗?这么急着走,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成?”
    董昭道:“我若见不得人,直接就把师祖就地埋了,还用得着来受你刁难?”
    周文山道:“下去一个月,本事没长,脾气倒涨了不少,看来还是我们没替玉真教好你啊。”
    董昭道:“我又不是你徒弟,用得着你教?”
    周文山嗤笑道:“一个十年练不出内力的废物,也配做我徒弟?”
    “那也比吴非那个废物强!”
    “放肆!”吴非比武被董昭意外打伤,一个多月才好,尤是让周文山倍感不满,当董昭提到这里,周文山终于真的怒了,他手指董昭,喝道:“存仁,守道,给我拿下这个小畜生!”
    点到名的两个弟子立马一左一右,擒住董昭胳膊,带往钟离观深处,董昭边走边骂周扒皮,各种能想到的污言秽语都喷出来,气的周文山脸一阵青一阵白。
    傅诸川道:“师兄,眼下最要紧的是备醮,师傅羽化,可要大办,还需往各门派发请柬,召回在外的观中弟子,这才是大事啊。”
    周文山道:“我晓得,你先去准备吧。”
    简夷洲道:“师兄,还有一件天大的事呢?”
    周文山心头一凛,想到了什么,说道:“此事须等玉真回来再议。”
    简夷洲道:“师傅肯定留下了什么遗嘱,他道袍被撕了一角,那一角哪去了?”
    周文山道:“还能去哪?董昭这小子看似老实,哼,待我去审他一番,一切自然明了。”
    小孤岭,夜幕中,伊宁独自守着一堆篝火,盘坐着,思索着什么。她一抬头,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天穹如同一口大锅倒盖,空气中充满了闷热的气息。她算算时间,默默说了一句:“真人,走好。”
    与彭渐相逢太短,她还有很多事情没问,这一切大概只能成为遗憾,想起彭渐跟她说的最后那句话:杀了他师弟汪澄。她又陷入了沉思中。
    董昭被麻绳绑着,手脚皆不能动。两个弟子把他丢进了一个山洞里,山洞中间隔了一层柏木栏,上边开着一张木门,洞壁上,一盏黄豆大的油灯孤独的跳动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董昭躺在山洞里,被麻绳捆着难受至极,手腕甚至被勒出淤血,这两个弟子对他从来就没好过,周文山带出来的,下手一个比一个黑,他暗骂着,也思索着,伊宁没有跟上山来,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她不会去掺和别人的家事。但董昭仍想着,若是她一起来了,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个苦了?若是自己在杨江镇的时候就选择了跟林萍走,是不是也不会落到这个结果?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今日师祖仙去,自己落在周文山手上,还有活路吗?
    洞口忽然传来了声音:黄湛,你来干嘛?
    另一个声音道:“师傅让我给姓董的小子送点吃的喝的,别让他死的太早,还有话要问他呢?”
    一个笑道:“那也是,进去吧。”
    一个微胖的道士进了山洞,他提着一个食盒,轻声呼唤道:“董昭,董昭?”
    董昭睁眼望去,豆大的灯火下,是一个张熟悉的脸。
    “黄师兄?”
    黄湛蹲在木栅边,对他招了招手,说道:“快过来。”
    董昭挪着身子,如被丢在田埂上打滚的泥鳅一般,扭了好几下,这才扭到黄湛跟前,他喘着粗气,问道:“师兄何事?”
    黄湛道:“我来给你送吃的喝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在观里,谁没受过点委屈啊,但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对吧,饭要吃,水要喝,武功练不练又怎么样呢。”
    黄湛拿出汤匙,一匙一匙的把素菜米饭喂到董昭嘴里,他眼角噙泪,继续道:“师祖走了,我看这钟离观的天也要塌了……”
    董昭咽下饭菜,说道:“何出此言?”
    黄湛道:“师祖常年不在山,周文山仗着师祖的威名,跟周边门派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仇,尤其是江淮四帮。师祖在时,那些帮派不敢乱来,如今,师祖不在了,钟离观岂会安生?周文山岂有压得住四派的本事?”
    董昭笑了笑,说道:“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如今生死尚不知何期,倒是你黄师兄,要多保重。”
    黄湛叹了口气,说道:“你好好活着,周文山不会杀你的,毕竟,他还会顾及玉真师叔的。”
    黄湛提着食盒走了。
    不多时,一阵带着怒气的脚步声进来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一个守门的弟子拿出一条写了血字的丝帛交给了周文山。周文山在灯光下一瞄,只见上边写着:掌教玉真,不得逐一。那个“一”是个没写完的字,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看那字歪歪扭扭,心中疑心大起,便问道:”你们从他身上就搜出来这个?”
    一个弟子道:“只有这个,没有别的。”
    周文山怒气冲冲,喝道:“继续给我搜,衣服里边都不要放过,把他给我扒光了搜!”
    两个弟子打开门,就去撕董昭的衣服,董昭挣扎,两人就拳打脚踢,董昭浑身青肿带血,衣服被撕个稀巴烂,靴子被拉成碎絮,烂布,头发都被扯掉几缕,那两人才停下,又仔细在破絮中找了几遍,什么都没找到才罢休。
    周文山面无表情,说道:“这血书,是师傅写的?”
    董昭疼的咬牙,没理会周文山,周文山一示意,一个弟子便上去猛踢董昭腹部,董昭痛的大喊:“是,是师祖写的!”
    周文山举着那血书,说道:“师傅什么人?怎么写出的字如此丑陋?这是你伪造的吧?”
    董昭嘴硬,说道:“你要是快死了,也写不出好字。”
    迎接他的又是一脚。
    周文山一把扔掉血书,说道:“《太乙经》呢?”
    董昭龇牙,心想若是交出《太乙经》,恐怕自身都难保,况且《太乙经》是彭渐点名给他的东西,他不能给周文山,于是便道:“只有此物,无甚么《太乙经》!”
    周文山一思索,师傅血书上说传位玉真,莫非事先就把《太乙经》给了杨玉真不成?他俩平时都不在山上,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师傅羽化,玉真不回,会不会是在外偷练呢?他疑心太重,无法抉择,当即对弟子说道:“把他给我看好了,早晚再来收拾他。”
    他怒气腾腾出了山洞,那血书,被他抓起,几下一揉,碎成末末,往山崖下一扔,便如没存在过一般。董昭全身都痛,腹部被踢过几脚,喉头一恶心,黄师兄喂的饭全吐了个干干净净,如同没吃过一般。
    周文山出了山洞,转过敬仙台,穿过琼花阁,走下千劫道,最终来到三清殿,此时三清殿内,摆着一口大红色涂漆棺木,里头铺着黄锦被,云枕,放上彭渐尸身,尸身早被重新清洗过,换上了崭新的道袍,彭渐躺于棺中,仍然是仙风道骨模样,棺外,内门弟子皆白衣白冠,齐刷刷跪倒,手结印,口诵经,送彭渐羽化。
    周文山,傅诸川,简夷洲皆黑衣黑冠,三人在棺椁最前方,手执香而行礼。
    殿外,外门弟子忙忙碌碌,挂白联,换白烛。这一夜,钟离观灯火通明,而这天上的乌云,也越来越黑,越来越厚。
    时至戌时三刻,三清殿内外仍在忙碌,一道刺耳的声音却在天空中响起,殿内之人皆变了颜色,一个外门弟子连跑带爬,满面是血,呼喊着冲到三清殿门边,趴在门槛上,有气无力道:“不好啦,江淮四帮……”话未完,人已咽气。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臂流进了殿内。
    周文山脸色大变,急忙喊道:“上钟楼鸣钟,召集所有在山弟子!敌袭!”
    他拔出彭渐的那把剑,众弟子立马起身,拿起自己的剑,随着他冲往观星坪。
    随着钟声响起,各阁楼门殿的在职弟子皆手持利剑,鱼贯而出,迅速集结到三清殿与观星坪一带。而观星坪那边,早就是一片火把,无数人手持各式兵器,火把照耀在人脸上,红彤彤一片。
    周文山上前,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精壮汉子上前,他头扎一条鲜红抹额,肩扛一把乌金宝刀,一身赤袍,满脸凶煞,横眉倒竖,狼目圆睁,一张厚唇大嘴被稀拉的短须所包围,他呸了一口浓痰,大嗓门喊道:“怎么?周大侠不认得我们了?我们可是老熟人啊,不记得了?”
    周文山道:“鼠辈,我岂会记得你?!”
    汉子道:“在下,沙河帮副帮主,沙泉。”他一挥左手,身后人群里几个人头便扔了出来,掷于周文山跟前,咕噜打着转,那是钟离观守山弟子的人头。
    周文山脸色阴沉,沙泉道:“听闻彭老道升天,故此略备薄礼,还请笑纳!”
    “哈哈哈哈……”沙泉身后笑声不绝于耳,而后,更多的人头扔了出来,后边跟着喊道:“我淮帮,我青羽派,我悬剑山庄,也有薄礼,请周大侠笑纳!”
    “哈哈哈哈……”天地间彷佛被笑声淹没,钟离观的人却个个面色难看至极,很多弟子都骂了起来。
    周文山冷冷道:“收好你们师兄弟的头颅,今天敌人怎么杀害他们的,我们就怎么杀回来。”
    当即有弟子出来,小心的收起那些头颅,沙泉冷笑道:“收什么收啊,等会你们自己的还要掉地上呢。”
    周文山道:“你们一帮乌合之众,也敢觊觎我钟离观,今天,让你们有来无回。”
    沙泉旁边,一个绿衣年轻公子持剑出来,冷笑道:“有来无回?若是彭老儿活着,或许这话还有人信,就凭你周文山?也配?”
    周文山认得这个绿衣公子,他是悬剑山庄的少庄主骆天,周文山道:“你不妨试试?”
    骆天边上又出来一人,此人跟沙泉差不多身材,不过头上戴着一个金头箍,满面杀气,颌须倒卷,是青羽派大弟子殷冲。殷冲喝道:“周扒皮,这些年你不仅欺压我等四门,连青莲山下的老百姓,都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老子殷冲第一个就要砍了你的脑袋!”
    周文山脸色不变,说道:“有种就来!”
    一个身材极其壮硕的胖子走了出来,穿着一身不知什么皮做的衣裳,显得厚重而结实,圆脑袋上留着一个小辫子,眉淡眼小,脸却大的出奇,手执一把铁链锤,重量一看就非比寻常,此人乃是淮帮大当家的儿子,郝宝儿。只见他皮靴大步往前踏出一步,地上青砖为之碎裂,力气可见一斑。他用极其童稚般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人,啰里吧嗦半天了,还打不打啊?”
    一个粉衣女人出来,只见她身材修长,笑魇如花,一颦一笑间,婀娜多姿,眉目间似有勾魂夺魄的魔力,她头盘髻,肩披发,一根蓝色束腰将她的身材衬托的凹凸有致。只见她用清脆如铃的声音说道:“郝哥儿急了不是,莫着急,到时候啊,有的是好头颅给你砸。”
    周文山见了这个女人,变了颜色,说道:“闭月门的薛轻郎?我钟离观跟你无仇吧?”
    薛轻郎捂着嘴笑道:“奴家跟周大侠哪里有仇啊,只不过是跟他们顺路来打个劫罢了,谁让你们钟离观财大气粗呢?这大灾年头,我们太难了,见谅见谅啊!呵呵呵呵……”
    笑声未止,一袭白衣掠过人群,落在薛轻郎身旁,只见此人身材高大,肩宽腰细,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头戴玉冠气质不凡,身穿绫罗举止得体,掌中一把折扇风度翩翩。此人道:“在下可算赶上了,诸位,没来迟吧?”
    周文山脸色深沉,说道:“你……花含月!你也来?”
    俊公子花含月抱拳一施礼,说道:“周大侠此言差矣,彭真人的‘升天大宴’,花某岂有不来之理?何况薛大家都来打个劫,花某也自当来抢个财。”
    郝哥儿忍不住了,说道:“妈的,你们这群人文绉绉的,到底打不打?”
    周文山厉声道:“众弟子,列阵!”
    骆天道:“别让他们结阵!我们杀过去!”他手中剑一拔,朝着钟离观弟子那边冲了过去,后边的人随即跟上,江淮四帮这边人多,钟离观人少些,随着兵器的碰撞声起,两边很快就杀在了一起。
    钟离观这边前边弟子在周文山,傅诸川,简夷洲的带领下,顶住攻势,后排弟子迅速结阵,负责支援,观星坪两侧,由武功高强的内门弟子带队防守,钟离观现有的八百余人井然有序,一时之间跟江淮四帮的两千人打的不相上下。
    厮杀很快进入白热化,观星坪逐渐开始堆尸淌血……天上阴暗无光,地上灯火通明,喊杀声不绝,血,顺着青莲山的石阶淌下,干了,又立刻被流动的覆盖,冷了,又马上被温热的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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