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落下来,气温骤降,街边的梧桐一夜衰老,曾经肥厚翠绿的叶片,如今干瘪枯黄,卷着边,一层层地铺在潮湿的柏油路上。
    在那个天色阴晦的傍晚,两人挟着寒意进门。
    徐庆利一坐下就开始骂。
    今天工地上曹小军被人寻了麻烦,白干活不说,还被倒扣了钱。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工头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上边受了气,就朝下面发火。
    “今天我请,”徐庆利冲着柜台嚷嚷,“服务员,把你们招牌菜都上来,再来一箱子酒。”
    曹小军木着脸,并不回应什么。
    可是酒白红人面,几杯下肚,血气上涌,他也跟着叱骂起来,等两人骂了个痛快,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徐庆利低着头,装作去翻捡冷掉的茄子鱼。
    “有个事,也许不我该问——”
    不知为何,今日的雨让他想起曹小军那天的泪,想起他蹲在地上,抽动的双肩。
    “小军,你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曹小军呷了口酒,咂咂嘴,半晌才说话。
    “儿子病了。”
    “严重吗?”
    曹小军吸吸鼻子,“不好说,有钱人得了死不了,要是穷人得了——”
    他眼圈一红,杯中的酒仰头灌下去。
    “怪不得,你干活不要命似的,”徐庆利帮他斟满,“结的工钱不够吗?”
    “差远了,我今天找他们,就是问能不能提前支我些工钱,谁知那个鸡杂不光没同意,还找由头扣我钱。”
    徐庆利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听曹小军说南洋省的方言,他俩居然是老乡。但他强压下好奇,没有追问,万一曹小军也顺势问起他的过去呢?
    他食指不住地敲打着杯壁,“找人借借?”
    “干,跟谁借去,在这卖力气的,谁不是急等着用钱?再说,我人生地不熟,没根没靠的——”曹小军打了个酒嗝,“算了,不说糟心事,喝酒喝酒。”
    徐庆利张张嘴,终是一碰杯,用酒把嘴边的话,压了下去。
    当天晚上,曹小军从睡梦中憋醒,刚想去放水,忽听得上铺的人辗转反侧,似乎并未入睡。
    工地上的工人一般住二层铁皮房,8 人一间,上下铺,徐庆利刚好就住在曹小军上面。床不结实,单薄的很,一点晃动,两人都睡不成,所以曹小军瞬间没了睡意,瞪大眼睛,手伸向枕头里面——那里常年放着刀。
    上铺有了响动,似是要爬下来。
    他闭着眼假寐,感觉头顶的人踩着梯子下来,正立在自己床前,左顾右盼。
    黑夜中,狭小的宿舍里鼾声震天,但他依然能听清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似是又贴近了些,酸臭的汗味扑面而来。
    这小子要干嘛?
    他刚要睁眼,感觉一只手伸到枕头下面,塞了些什么,然后长吁一口,又爬回上铺去了。
    曹小军愣在那,一动不动,直到上铺响起轻微的鼾声,他才将手探进去,在枕头下面摸索。
    他摸到了厚厚的一摞纸,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翻了个身,一夜无眠。
    似是有约定一般,天亮之后,谁也没有提起。
    日子还在继续,工地上的生活枯燥无趣,睁眼干,倒头睡,没有轮休。
    外人总以为他们是一水的吃苦受累,其实不然,行业里面也有自己的门道,暗中早已划分好等级。就像那句顺口溜说的,黄帽子的干,白帽子的转,红帽子的看,蓝帽子的说了算。
    黄帽子是最基层的工人,干活最累,拿钱最少。蓝帽子是有一技之长的特殊工种,比如焊工、电工、塔吊、挖掘机,待遇稍好一些。红帽子的是项目负责人,或者客户,而白帽子的则是头儿或者工程监理,谁见了也得递根烟,点下头的。
    其实就是在黄帽子之间,也分几个档次。
    跟工头是亲戚,或属于核心团队的,派的活轻松,挣得也多。
    懂得巴结讨好的,捞不到太多油水,可也不会被为难。
    像曹小军和徐庆利这种,只知道低头干活,没技术却也从不知阿谀奉承拉关系的“边缘人士”,每天分到的则是最脏最累,拿钱最少的活。
    两人也从不去争,搭手拉钢筋,送水泥,或者一个递砖,一个砌砖,累了就避开众人,一起蹲在墙根上抽个烟,骂个娘,倒也算合拍。
    工地上冬天一般不开工,眼下十一月,马上就到停工期了。
    这天气一冷,能参与的娱乐也少了,工人们等发钱等的心浮气躁,过剩精力又无处宣泄,加上成天价地窝在一起,难免会起冲突。
    就算像徐庆利这样低调避人的主,前阵子也跟个叫王成的干了一仗。
    这王成是工头的近亲,天天在工地上混日子,闲来无事就好赌个钱,输了就四处去借,可是从来没有还得时候,日子一长,自然没人搭理他,他就开始半偷半抢。
    徐庆利给曹小军塞钱那晚,他看了个真切,暗中记下藏钱的地方。
    等徐庆利准备去邮局寄钱的时候,发现藏在被里面的钱被人掉了包,又忽然想起,这几天常看到王成鬼鬼祟祟地在白天溜回来,便前去质问。
    王成自然不认,两人拉扯半天也没个结果。
    可转天王成就告了黑状,添油加醋地一通胡诌,工头连着找了徐庆利半个月的茬。
    这天晚上,外面飘着雪,王成在工地中间支起口锅,兴冲冲地煮着什么,嚷嚷着要请客,呼朋唤友的分。
    徐庆利知道没他的份,也不愿意去搭理,往远处躲,怀里揣着两个肉饼。
    工地上经常有小流浪狗,一群一群的。
    别看徐庆利对人有防备,对动物倒是真上心,知道他们冬天不好觅食,总时不时的带两口吃食回来。
    有一只黄身黑鼻的小土狗,被车碾过,总是翘着条后腿,一跳一跳的。
    因着跑得慢,抢不过其他野狗,骨瘦嶙峋的,肚子倒是大,像是怀了崽。
    徐庆利可怜它,总给它开小灶。喂过几次,也熟了,小狗只要听到他的动静,大老远的就从暗影里钻出来,笑得开心,咧着一嘴小白牙,摇着尾巴,一撅一撅地蹦过来。
    可今晚无论他怎么喊,也没见到这只狗。
    刚好一个工友端着碗路过,“东子,你不去?”
    “什么好东西?”
    “王成这小子今天要给我们开荤,说是逮了只肥狗,找夜市上给处理好了,正煮着呢。”
    见徐庆利脸色难看,那人还不断劝他。
    “吃狗肉好,天冷,大补,吃完通体暖和。”
    徐庆利有些慌,不停地唤。
    天色暗下来,四周黑洞洞的,冷风呼啸,不见它的踪影。背后嘁嘁喳喳的,压低声音的笑,他回过头去,见王成大口啃着肉,斜眼瞪他。
    他忽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庆利大步走过去,声音发颤。
    “你吃的什么?”
    王成头都没抬,“关你屁事。”
    “是只小黄狗吗?大肚子那个?”
    “妈的,狗都一个样,又不是我媳妇,谁他妈关心大不大肚子。”
    围在锅畔的众人哄笑。
    “我问你”徐庆利红了脸,也跟着提高了嗓门,“狗哪来的?”
    “自己摇尾巴送上门的,怎么,你俩还真有一腿?”
    王成端着碗冷哼。
    “难怪,你长这个样子,也就母狗会看上——”
    话音未落,铁锅掀翻,徐庆利一脚上去,踹倒他,翻身压住,骑在他身上猛揍。
    旁人愣了一下,很快围上来帮手,自然是帮王的多。
    徐庆利被拉偏架的人束住胳膊,使不上劲,干打挺,王成趁机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残渣,打地上捡起块狗腿,掰开徐庆利的嘴,硬塞进去。
    “给老子吃!”
    徐庆利一口咬住他指头,不撒口,血顺着嘴边留下来。
    众人又帮着去掰嘴。
    王成脸上挂不住,扬手正要揍,远远看见曹小军黑着脸往这走。
    王成对这个男人有些畏惧,知道他打架手黑,但也强撑着气势大吼:
    “姓曹的,你要干嘛,我告诉你,这事跟你没关系,少掺和!”
    曹小军并不理他,停下脚,捡起块砖头,在手上掂量了两下。
    “你想不想干了,信不信我叔开了你!”
    曹小军扔下砖头,转身去拾一条带钉的木板。
    “他妈的,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
    话没说完,曹小军一棍子就抡上来了。
    众人愣住,徐庆利见势也挣脱出来,拎起根钢管往下砸。
    王成的帮手也加入混战,现场乱做一团,嘶吼的,骂街的,劝架的,惨叫的,乱哄哄的,徐庆利早已分不清楚,到底是挨得多,还是打得多,身上的血到底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但他不在乎。
    他心里痛快。
    第一回 如此的痛快。
    真好,他在这世上终于有了兄弟。
    真好,这狗日的世界,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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