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三餐有汤。”梁城小书办李扶摇推开案椟上的文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窗外天色暗沉,公事房中更是昏黑一片,不掌灯已是没法再干了。
    为了应对郡守大人即将到来的巡视,他天不明就回来核对账目、誊抄文书,连水都没有喝上几口,竟又忙到了掌灯时分。
    自他袭承远房叔父的职位,成了梁城府衙的书办之后,这一切都只是日常。年关时节连轴磨转,抄写文书通宵达旦,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个人用;平日里也不轻松,起早贪黑也是常有的事。
    和人们想象的不一样,不是当上官差,吃上皇粮,就和官字沾上了边,从此攀高结贵,飞黄腾达,富贵可期。
    按大秦官制,官隶殊途,等级森严。官就是官,隶就是隶,书办和衙役归在役隶之列,干得再好,也不得晋升为官。
    李扶摇胸无大志,能得碎银几两,只要三餐有汤,清平度日,求个安稳就好。
    略略收拾了一下,他锁了公事房门,穿过暗沉沉的过道往外间走去。
    县衙里空空荡荡的,早就一个人也没有了。
    李扶摇见怪不怪。
    梁城府衙吃粮领俸的足有五百多号人,可人浮于事,真正干活的却没有几个。
    不止是梁城,各地的衙门都差不多,吃粮的多,干活的少;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李扶摇既没背景,又是新来的,“闲死”自是轮不到他,只有“忙死”的份。
    他心中无奈,又无可奈何。
    走出县衙,已是华灯初上,晚市的小贩们早在沿着街道摆成了一长溜,见他过来,都热情地招呼着。
    李扶摇没理会他们,转身进一条小巷,七拐八转,来到一间名叫“博雅斋”的店铺之前。博雅斋门面不大,陈设倒颇为雅致,里间陈设着的书画和金石古玩之物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可算来了!”一个肥胖油腻,满身绫罗的中年人便迎了上来,把李扶摇请进了内堂。这胖子便是博雅斋的老板唐肥。
    李扶摇身无余钱,却是博雅斋的贵客。原因无它,他家学渊源,在古玩字画鉴赏一道颇具天份,一眼可识真伪,从不失手。
    梁城原是大梁国都,城中所存的图书,也极为丰富,大秦一统后,将其中的图书运走了一大部分,可是梁城的典藏依然远比别的地方要丰富得多。
    李扶摇是梁城掌管书库的书办,闲暇之余,他最大的乐趣除了拓印金石之外,还有一个爱好便是读书,书看得多了,对于鉴赏古玩字画,自然也远比唐肥这样的古董商人要强得多。
    “还没吃饭吧?我备了些茶饭点心,先将就几口……”唐肥殷勤备至。
    古玩字画一道,最难的就是辨别真伪,最怕的就是收到假货。一个不留神,买卖就会砸在手里。
    对于李扶摇这样的行家里手,他自然不敢有丝毫地怠慢。
    “还是办正事吧。”李扶摇知道对方这么急着把他请过来,不是来吃饭喝茶的。
    “这批东西,要劳烦书办掌掌眼……”唐肥也不再客气,一挥手,几个伙计就把一大堆的字画金石古玩之物抬了上来,摆满了大半个柜台。
    另有伙计点起粗如手臂的蜡烛,一时间内室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伙计们做完这一切,便全部退了下去,内堂中只剩下李扶摇和唐肥两个人。
    李扶摇走到柜台前,一件一件地拿起那些古玩字画,又一件一件地放下,足足看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总算看完了。
    “辛苦了!先喝口茶。”唐肥端起茶盏递到李扶摇面前,他脸上古井不波,心中却七上八下。这批货是他花了大价钱淘换回来的,价值不菲。
    其中有一件更是花重金收买进来的,准备要派上大用场的。兹事体大,不敢稍有差池。要不他也不必火急火燎地把李扶摇请过来。
    “是明前灵雾茶吧。”李扶摇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便知是明前灵雾茶,而且是新茶。便是在产地江南,这茶也是珍稀难得之物。
    在这个时节,在梁城这西北之地能喝到这茶,属实不易。
    “知道书办好茶,让人从江南寻来了两斤。一会儿打包给书办带上。”唐肥一边与李扶摇寒暄,一边留意着他的神情意态。
    奈何李扶摇一脸地云淡风轻,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终于按捺不住,“这几件东西,书办怎么看?”
    李扶摇语调平静,一如往常:“那几件古玩、玉器都是真品,品相也不错。不过那幅画却有些问题……”
    “什么?有问题?”唐肥额上青筋直冒,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在这批古玩字画中,价值最高的却是这幅《仕女图》,他受大主顾之托收买进来,准备送给朝中要员作贺礼的。
    为鉴识真伪,他带着几个行家反复审验查看,确认没有问题才买下来的。
    难道真的看走眼了?买卖砸在手里事小,怎么和大主顾交待才是他最担心的!一时间他犹如百爪挠心,急得满头大汗。
    不过他犹自不死心,对李扶摇道,“书办可看仔细了?”
    “错不了的!”李扶摇知唐肥不信,直接揭开了底牌,“据前朝陈州府志所载,这幅画的真迹已经在一场大火中焚毁,只剩下来小半张,曾藏于陈州府库。大秦一统,陈州府库又毁于战火,连这小半幅画也不知所踪。”
    “这是伪作!?”唐肥如遭雷击,脸色愈发难看。若李扶摇所说属实,画既只剩下来小半张,那他收来的这一整张自然是伪作无疑。
    可是这幅《仕女图》的纸张、墨色确是古物无疑,笔意风格也没有问题,画作水准更是极高,与鲁赤水的巅峰之作相比都毫不逊色,甚至隐隐还有超越之势。怎么可能是假的?谁又能造这样的假?
    李扶摇却一脸地笃定:“确是仿作。不过是前人仿作,仿作之人可大有来头。”
    “前人仿作之物?还大有来头?”唐肥心中又升起了一丝的希望,他拱手一礼,“是何人所仿?”
    李扶摇道:“这幅《仕女图》笔法看似朴拙,实则飘逸灵动,用墨雄浑厚重,意境高远,除了傅惊涛,谁还能有此功力?”
    “此话当真?”唐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声音中都带出了一丝地颤抖。
    傅惊涛是一代画圣,曾以赤水走狗自谓。盖因他出身贫苦,鲁赤水于他有提携知遇之恩。
    他早期的画作也深受鲁赤水的影响,也曾仿摹过其许多名篇佳作。
    后来他的画作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论画作水平,还是名气,犹在鲁赤水之上。
    若这幅《仕女图》真是傅惊涛的仿作,价值犹远胜于鲁赤水的原作。那他不止不亏,还算是捡到了一个大漏。
    饶是唐肥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经受不起这样的跌宕起伏。
    他努力压抑住狂跳的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度对李扶摇行了一礼:“这幅《仕女图》关碍甚大,牵系小人的身家性命,还望书办不吝赐教!”
    “傅惊涛的仿作,都会留下印记。”李扶摇把画拿到灯下,用指甲盖轻轻挑开画作装裱的覆背纸,“惊涛仿”的字样竟真的显现了出来……
    “书办真乃神人也……”唐肥内心激荡,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可话一出口,他便自觉失言,马上闭住了嘴。
    “唐老板是要害死我吗?”果然,李扶摇的脸已经冷得像冰块一般。
    “一时失言,万勿怪罪……”唐肥后悔莫及,忙不迭地向李扶摇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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