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仁甫两眼发光,道:
    “听到公子方才说的‘人身上的道理,可通连兵法乃至万物。吾儒门精髓也全在于此’,吾突然想到这岂非正是王心斋说的‘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
    “我儒门诸多道理,皆可通过这人身道理,联络贯通为一体。许多朦胧之处,都可清晰明白。”
    “这真是醍醐灌顶,故此才说悟了。”
    朱由检知道他说的王心斋就是王艮。
    王艮是成化至嘉靖时期的人,本是盐丁出身,后来入孔庙参观,忽然顿悟,立志成圣,四处和人辩论讲学,当了王阳明学生,回家乡开宗立派,建立了泰州学派,后世也称为王学左派。
    据说他和儿子每次开讲,场面盛大,万众咸集。”
    听讲的人不但有读书人,还有许多是农夫工匠仆隶等下层劳动者,也都听得如痴如醉。
    后来'东林党领袖顾宪成都称赞王艮是一代伟人。
    由一个灶丁的下层劳动者出身,成为知识界公认的伟人,这大概也就是明代才会出现的奇观。
    王艮的徒子徒孙里有不少人思想更激进,比如颜钧创建萃和会,何心隐创建聚和堂之类的社会组织,进行社会实验,和官府发生对抗冲突。
    万历时文豪王世贞把颜钧、何心隐等泰州学派成员写入《嘉隆江湖大侠传》中,说泰州后学“借讲学而为豪侠之具”。
    不过对泰州学派,朱由检也只是泛泛了解,说道:
    “那倒要请先生讲上一讲。”
    何仁甫'正想把自己新悟的道理,向众人宣示,朱由检的邀请正中下怀,便说道:
    “《孝经》开宗明义便是‘天之性人为贵’。
    “此为吾儒学根本,先儒圣贤所说的千条万条不过就是:生身、爱身、养身、修身、拓身、传身”
    “便是孔夫子反复说的仁,其实也不过是把自身感受延拓至他人之感受,甚而延拓至于天地便是我身。
    “如程子说的‘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
    “明白此理,再看泰州后学罗近溪先生说的‘吾人此身,与天下万世原是一个,其料理自身处,便是料理天下万世处。故圣贤最初用功,便须在日用常行,日用常行只是性情喜怒,我可以通于人,人可以通于物,一家可通于万世’也就豁然贯通。”
    说到这里,何仁甫感叹道:
    “异端如释教,如西洋之耶教,往往将有形之身视为污秽,视为拖累,所谓臭皮囊是也,吾儒则不然,对具体之形,有形之身,非但不鄙弃,反格外重视。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形便是身之形,色便是身之色,天赋我身之形色,我必充分发挥天赋形色之作用,方可称为践形色。
    “这践形色便是阳明先生说的‘致良知’”
    “读书进德是践形色,练武艺学兵法也是践形色。”
    朱由检点头道:“看来何先生真的悟了。这一番议论却把儒家圣贤所说全都联络起来。”、
    何仁甫道:“公子过奖了,这一番议论是得公子点醒后才能生发出来。看来吾也当在读书之余,兼以习武,纵然不能有所成,也可从中更深切体会这修身驭身之道,也能有所长进。”
    朱由检笑道:“若是如此,何山长和这些童生倒是可以一起进益。”
    何仁甫却叹气道:
    “惭愧,鄙人原先对这科举新政颇多怨言。以为如此一来学生们成日舞枪弄棒,我等儒士,又怎么镇得住他们?”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陈钺。
    陈钺脸色微红,低下头去,知道何仁甫说的就是他。
    何仁甫收回视线,继续说道:
    “这陈钺在书院里原本课业下等,常受训斥,也没几个学生附和。当时管教一下,也还能听得进去。新政之后,却跋扈起来,故此吾和书院教师不免焦头烂额。甚至怨恨今上无道,出此乱政。
    “但今日听得诸位高论,才知却是鄙人浅薄,不明圣学真义。”
    汪汝淳呵呵笑道:
    “何先生,这倒是应了《礼记》中一句话。”
    何仁甫道:“什么话?”
    汪汝淳道:“教然后知困,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
    何仁甫连连点头:“正是如此。若无此一番变革,吾还只浑浑噩噩,自己不明道理,教授给学生也不过陈腐空言罢了。”
    朱由检见自己一行人,来这书院走一趟,倒是让这师生都有些改变,也心中欣慰。
    又与何仁甫闲聊几句,便告辞而去。
    何仁甫和书院学生送到大门口。
    这时恰好从大门进来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他看见朱由检,忽然瞪大眼睛,张口结舌。
    朱由检一愣,随即想起似乎见过这人。
    对了,在码头上,在登州知府后面,似乎就是这人。
    好像是姓陶。
    孙国祯和自己去察院时候,这陶师爷跟着知府告辞走了。
    看来他认出自己是皇帝了。
    若是他把自己皇帝身份喊出来,引起市民围堵跪拜,那就太麻烦了。
    朱由检乘着这陶师爷还处在震惊发呆状态。
    连忙迈开大步,带着其他人急急走开去。
    何仁甫见陶师爷神情,觉得有些奇怪,推了他一把,问道:
    “陶兄,你怎么了,难道认得刚才这位方公子?”
    陶师爷被他一推,才回过神来,再看朱由检一行人,却已经转过一条小巷,不见了。
    他一拍大腿道:“什么方公子?这是当今圣上!”
    他这么一说,何仁甫顿时震惊。他身后的陈钺等书院学生也都听见了,也一个个张大嘴巴合不拢。
    “什么?当今圣上?”
    一时之间,何仁甫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是惊吓,还是庆幸,还是兴奋。
    惊吓的是,他本来最开始是要对张岱抱怨皇帝无道的,那些话如果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那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
    虽然他钦佩直言敢谏的刚正官员,可他毕竟还算不上什么官,何必担这种风险。
    庆幸的是,幸亏被后来的事件打断,而且自己的心态也发生改变。
    兴奋的则是当今圣上对儒学有这么独到的理解,还亲自提点自己,这是天下之幸,也是自己幸运。
    他身后的学生在震惊过后,也都兴奋起来。
    尤其是陈钺想到皇上能亲自指点自己,更是热血沸腾,决意以后一定要加倍奋发,成为可以和唐顺之、俞大猷并肩的一代儒将,不负圣上这番指点。
    虽说他知道按修身之理,自己应宠辱不惊。不过现在他还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境界,所以即便明知不必如此兴奋,依旧还是抑制不住。
    朱由检一行人离开书院后,就回察院。
    孙国祯见朱由检心情似乎不错,原本还略有些不安的心,倒是放了下来。
    他其实知道这大东书院在适应新政方面的步调是比较慢的,这段时间内部也有些骚动。
    不过这也是科举新政推行后,难免会出现的问题。
    皇帝对此当然也应该有些心理准备。
    要是连这样的小问题都接受不了,那还能做成什么事情。
    对此,他倒并不担心皇帝去了之后,见到其中情形,会有所责怪。
    不过这大东书院的山长脾气也有些拗,万一在不知道皇帝的身份的情况下,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那也难以预料后果。
    但现在看朱由检这样子,显然并没有出现这类事情。
    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
    朱由检其实倒觉得登州推行新政的速度,已经算得上快了。
    毕竟他去皮岛这一趟来回,也才一个多月。
    登州发生的变化已经不小了。
    他本来还想过是否要换掉孙国祯。
    但现在觉得就让他留在这个位置上也还可以。
    朱由检想到自己当初要王世德去江南找的十二个人,除了已经见到的六人,剩余的六个应该也到京城了,应该马上回去见一下。
    于是告知孙国祯和张可大,自己一行人就要返京,为避免地方骚动,还是不加张扬。
    孙国祯自然只能同意。
    张可大提出,为安全起见,是否派兵护送。
    朱由检挥挥手道:“不用!”
    他有二十四名侍从营锦衣卫,足以保证安全。
    若是有大队士兵跟着,反而太显眼,而且拖慢速度。
    就这样除了周文郁留在登州。朱由检和汪汝淳、陆云龙、张岱、柳敬亭,还有张渊率领的二十四名侍从营锦衣卫,骑马回京。
    这回京的速度却比来时慢了许多。
    用了十天的时间,在十一月上旬末返回京城。
    朱由检见过周皇后之后,便在文华殿召见了陈仁锡、徐光启、温体仁、熊明遇、周延儒。
    内阁众人向皇帝汇报了这两个月里主要大事。
    首先战时新政各项推行情况。
    科举变革方案已经初步制定,并下发给下面各州县。
    童生各项考试阶段,四书依旧全文保留必修,五经内容则选编重要部分。
    诸子百家在陈仁锡的主持下,精华内容也选编成一册。
    此外加考箭法武艺,加考度数学(包括算学与几何)。
    明年二月北方各地的县试,四月府试打算初步按照新的方案来进行考核。
    南方的县试、府试、院试则相应延后四个月到六个月不等。
    关于卫所兵制改革。
    卫所兵本已经大多变成农民或从事其他行业。
    主要问题是对已经变成民田的卫所屯田查核,纳入交税
    另外各地招募军队的编制,职衔等级、退役时间需要制定章程,正在和兵部商议中。
    新创建的宣化部正在冯梦龙和凌蒙初的主持下有序运行。
    并且已传令各地以县为基础,建立宣化分司。
    人员招募参考课税提举司。从童生、生员中招。
    也招募部分说书、戏曲等人员
    财税方面,盐课提举司已经初步扩展成为课税提举司,并从户部独立出去。
    内阁已经决定给课税提举司一定的直属军队的权力。
    京城从京营中选出三千人的军队,归课税提举司调遣。
    县一级的课税提举分司,可拥有三百人左右的直属武力。
    人员先从当地民军中调拨。
    另外课税提举司官吏,俸禄可比同级官员高一档。
    但官吏收入和家中产业必须在当地显眼处竖牌公示。
    若受举报贪渎,巡查御史发现财产多于公示,严惩程度比其他部门官员加重一等。
    其他大事方面。
    孙传庭和洪承畴两个月前已经带着一千名京营精锐士兵奔赴陕北,用拨给的六百万两银,从灾区招募军队,同时赈济灾民。
    此时陕北的旱灾持续已经发展成饥荒。不过因为早派孙、洪二人赶去。
    在饥荒还未发展到十分严重程度时。湖广和四川的粮商,便已经把大批粮食运去。
    孙、洪二人也初步从灾民中甄选招募出十万士兵,以及赈济对应每个士兵的亲属友邻相关。
    因为一人入选,就有相关连十人能领到朝廷救济。
    所以当地灾民参军的热情相当之高,竞争也非常激烈。
    好在孙、洪二人都还算精明能干,所带一千精锐也是阎应元特地挑选的能力出众的士兵。
    募军秩序维持得还不错。
    这一千兵被任命为百总,平均分散在灾区各地招募,每人招一百名。
    事先规定,以后这些百总的升迁奖赏,直接以各自训练所招兵的表现来定。
    若是训练半年,在演习对战中获得名次好,百总有机会升为千总,甚至都司、参将。
    同时还有赏银。
    因此,这京营出来负责招兵的一千人,即便为了自己利益,招募兵员时,也格外认真,严拒一切贿赂。
    生怕所招兵素质不合格,让自己以后吃亏。
    从十天前的报告来看,现在孙传庭、洪承畴二人在陕北灾区招募十万军队,赈济一百一十万人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
    至于灾区其他灾民,孙、洪二人和巡抚陕西都御史胡廷晏商量之后,也没有置之不理。
    汇报内阁,制定出一个鼓励当地富户捐助,以及鼓励灾害较轻或无灾的陕南富户结对救助陕北延巩的方案。
    主要办法是灾区富户把各自家族内的人口、存粮、银产都在本地公示出来,留出足够本家人口度过灾荒的数额。多余存粮和存银,则在当地官吏主持下,分配给无粮灾民。
    富户捐出的数额,可在当地刻石碑记录。
    以此凭证,灾后要求朝廷补偿,或者获取封官封爵奖赏。
    若有隐瞒的富户,则当地穷饿灾民抢劫富户,被视为合法行动,受到朝廷支持,不得追究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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