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瑞跟他媳妇是王夫人的陪房,颇得王夫人信任。因女婿冷子兴是古董商人,前些年荣国府周转不灵时,王夫人还让周瑞家的帮忙当一当东西。
    只王夫人明明是活当,冷子兴却打起这些东西的主意,偷偷用赝品替换真品,再将真品拿去卖了,或者拓展生意用作打点。
    那御赐之物倒是冤枉了冷子兴,他再大胆也不敢让这东西流通。至于其他几个文玩,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贾赦当然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能捉住老二的把柄,也足以让他兴奋。
    于是把财物全部搜刮了一遍带走,贾赦令人堵了赖大媳妇的嘴,把人带了回去。
    贾琏、贾蓉紧随其后,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直奔荣国府,当即就往贾母院里告状。
    赖嬷嬷正在屋里陪贾母说话,见大老爷几个来了,后头还押着自家媳妇,不由大惊失色:“不知我家这糊涂东西哪里做的不是,竟惹得大老爷生气?”
    贾母瞧长子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登时一拍扶手,怒道:“你这又做的什么混账事?是不是不把我气死不罢休!”
    贾赦根本不恼。瞧王夫人和赖嬷嬷都在,他抖抖衣裳,坐在一旁笑了笑:“母亲息怒,儿子过来有事想说。两个正主都在,倒是巧了。”
    见他看向二儿媳跟赖嬷嬷,贾母耷着嘴,不苟言笑:“你说!”
    贾赦这才提起抄了赖家的事:“儿子带着琏儿、蓉哥儿往赖家去,他家不是世仆,哪来这么多银子?花园子比公府还大!
    伺候的下人不知凡几,赖家谱摆的比我还大,不知是何道理?”
    赖嬷嬷张了张嘴,贾赦继续道:“从他家就抄了八九万两银子,按蓉哥儿的说法,比东府还富庶呢!他家还是奴籍,母亲您说,这银子哪来的?”
    贾蓉连忙垂下脑袋,脸上有些羞惭。任谁晓得下人比主子还有钱,都会觉得十分丢脸。
    闻言,贾母也不说话了。她老人家的私房银子也才四五万两,赖家以前是个什么样,自是一清二楚。
    还不是靠赖嬷嬷在自己跟前得脸,赖家两个儿子才能当上两府大管家。赖嬷嬷在她跟前一向谦卑,因有几十年的陪伴情谊,贾母还令人替赖尚荣脱了籍。
    近日赖嬷嬷想替孙子求个前程,她都准备答应了,如今却出了这等事!
    想想这老货家底子比自己都厚了,贾母也不大舒服——这是背着我从贾家刮了多少油啊!
    她倒不至于信下人不信儿子,毕竟依长子那只知享乐、万事不管的性子,若不是赖家真有情况,想来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举动!
    见贾母不帮自己说话,赖嬷嬷惊慌不已,只觉手软脚软。颤巍巍跪倒在地,一面哭,一面跟贾母求饶。
    贾母撇过脸不说话,贾赦见状,笑嘻嘻道:“这就求饶了?那古董的事怎么说?”
    一听古董二字,王夫人身后的周瑞媳妇心中咯噔,眼神带着几分闪烁。
    王夫人亦存了几许不安,手中佛珠不由转快了几分。早就吩咐过周瑞,那些古董都要一个不落赎回来,难道有漏网之鱼?
    扭头看了周瑞家的一眼,见其神情紧张,心中顿时有些不满——莫非真有漏了的?办事怎的这么不牢靠!
    王夫人眼下不知底里,故未觉古董是什么大事。毕竟当时府里缺钱,日子紧巴巴的,拿东西出去典当周转也是没法子。真要说出实情,老祖宗定不至于怪她!
    贾赦见弟媳面上一片坦然自若,跟二弟一个德行,登时就有些反胃。
    他收了笑,指着周瑞媳妇:“就是这婆子把府里的古董偷出去卖,我在赖家看见那些东西了!”
    周瑞媳妇连忙跪下,口称“冤枉”,王夫人也正色道:“大哥,话可不能乱说。周瑞家的断不至于做出此事!”
    想了想,王夫人对贾母告罪,说起前些年典当古董的缘由,而后拭泪:“…当时家里不容易,后来让周瑞赎回来了,想是大哥误会了。”
    贾赦冷笑:“哦,那是前些年的事,这几年就没有了吧?”
    王夫人忙道:“自是没有了。”
    贾赦哼笑一声:“那可巧了。半年前我在二弟书房见了个花瓶,今儿却在赖家见着了。赖大媳妇说是周瑞干的,这可怎么说?”
    王夫人嘴拙,一时辩解不来,贾赦对贾母道:“儿子说的是真是假,去二弟书房一看便是!”
    贾母沉了脸,一撑扶手站起身来。鸳鸯连忙过来搀着,众人便往荣禧堂去。
    进了书房,见博古架上摆着个一模一样的花瓶,贾赦近前拿起一看,登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主子屋里摆着假的,奴才家里倒是真品!”
    贾母是贵族小姐出身,鉴赏文玩亦有眼力。她伸手接过掂了掂,细细一瞧,登时大怒。
    再往荣禧堂主屋一看,里头的摆件多成了赝品,真品去哪了,自是不言而喻!
    这个王氏,竟是个瞎子不成?连这都看不出来!
    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贾母又由贾赦带着,往他院里去,只见里头几十口大箱子,皆由侍卫们守着。
    贾赦一声令下,箱子打开,金银珠宝、文玩古董登时刺痛了贾母的眼睛。
    等长子从其中一个箱子里找到那个一模一样的花瓶递给贾母,贾母又从鸳鸯手里接过先前那个对比,明显赝品更轻更粗糙,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见母亲已有七八分信了,贾赦又拱了把火:“以儿子的身份,断不会冤枉他们,否则实在跌份!”
    人证物证俱在,贾母气得微微颤抖:“王氏,你…好、好!”
    她倒没有迁怒李纨,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儿媳妇也管不到公公院里。
    王夫人连忙跪下,周瑞家的哭着求饶,贾母由鸳鸯扶着坐在一旁石凳上,怒道:“给我捆了周瑞、赖大、赖升过来!”
    贾赦看向侍卫:“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不一会儿,三人就被捆着押来。赖大、赖升连连求饶,贾赦不说话,只从箱子里取出御赐摆件递给母亲看,登时唬了贾母一跳——
    御赐之物怎在这里?若让人知道,到时陛下降罪,那可就完了!
    贾母忙令鸳鸯把那东西收好,又让人细细在箱子里翻找,见再没有御赐之物,这才松了口气,怒道:“来人,给我把这家子贼都送衙门去!”
    赖大媳妇哭的最惨,贾赦偏要她留下问讯,指证周瑞偷卖古董一事,贾母平复片刻,方道:“罢了,先等等,问清楚再把这家子送走。”
    于是几个回合下来,贾赦以赖尚荣作要挟,赖大见大势已去,害怕儿子出事,便供出了周瑞女婿冷子兴。
    贾赦一声令下,又让侍卫往古董铺子抓了冷子兴过来。
    冷子兴不明所以,还不晓得赖家出了事,又挣扎不过,连同铺子伙计也被捆了来。
    一进荣国府,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猛烈挣扎起来。这些侍卫哪能让他挣脱?一脚踢在腿弯处,冷子兴惨叫一声,动弹不得,便如死狗般被拖了过来。
    实未料到第一次见贾家老太君是这种情况,加上事情败露的恐慌,倒叫冷子兴哆哆嗦嗦、六神无主。
    贾赦亲自逼问,加上赖大媳妇指证,很快便水落石出——原来冷子兴借岳父岳母之便,先时还老实做着贾家典当古董的生意。
    后来嫌此利不丰,就铤而走险,做赝品替代真品让周瑞家的赎回贾府,自己卖了真品赚钱。
    而后贾府经济好转,王夫人不再典当,他便急了,串通岳父岳母从正院屋里偷摆件,用假的取代真的,再把真的卖掉。
    先时周瑞害怕,还劝女婿收手。没想到卖一件就挣几百上千两银子,财帛动人心,这才跟着趟了这浑水。
    至于赖家那几件古董,却是冷子兴想搭赖大的路子,承包荣国府太湖石生意而送的礼。
    赖大收了礼,赖大媳妇不清楚缘由,说是周瑞干的,某种程度上却不准确。
    至于御赐摆件,冷子兴坚决不承认是自己送去赖家的,贾母也不想追究了。毕竟透出一句半句,叫人晓得丢过御赐之物,自家也落不了好!
    既已全部问清楚了,贾母拍板,令贾琏写了诉状,又让人把赖家和周瑞一家子都送去衙门。
    王夫人不敢反对,心中深恨周瑞一家连累。周瑞媳妇抱着她的腿求饶,王夫人面色铁青,还狠狠踹了一脚。
    赖嬷嬷哭得头发散乱,对着贾母不住磕头,旋即被架了出去,冷眼瞧着,贾母颇不是滋味——任谁知道陪伴几十年的亲密奴仆是个贼,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想到过去种种,老太太红了眼眶,只觉心里悲凉。好端端的,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说起来贾母比贾政认为的要坚强许多。赖家的事虽是个打击,到底没有打倒她,伤心愤怒不过一两日,很快也调试过来了。
    早几年以前,贾珠对他爹说要干掉赖家,贾政担心母亲受不了打击,还让贾珠悠着点,等老太太百年以后再说。
    贾珠当时虽答应了,到底计划赶不上变化,贾家穷的还不起欠银,赖家又这么富,只能违背诺言借刀杀人,撺掇贾赦把赖家端了。
    如今晓得老太太没事,贾政父子都松了口气。
    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晴雯当然也听说了。她是赖嬷嬷买来送给贾母的,而后兜兜转转到了贾珠屋里。因不忍赖嬷嬷这大年纪了还蹲在牢里,晚间便向贾珠求情。
    贾珠搂着她,私下说了贾府的难处、赖家的罪责,晴雯叹了口气,这才不作声了。
    直到赖家行刑,晴雯到底不忍,私下拿了银子托表兄替赖家收殓,这便是后话了。
    金钏这边,则是恍惚忆起王夫人屋里摆件轻飘飘的,她当时还觉奇怪,如今看来,方恍然大悟——原来是被周瑞家的偷去卖了!难怪!
    因是贾府之事,又有贾珠的面子,衙门此案断的颇快。贾府只告赖家、周瑞家盗窃,依《大明律·贼盗》篇,所盗之物价值超过一百二十贯,加上情节较重,故判处绞刑。
    此事在京中到底引发了波澜,只不过有永嘉帝追缴欠银之事在前顶着,到底热度有限,议论了几日也就罢了。
    贾府这里赖家、周瑞家没了,贾母和王夫人都损了人、折了面子,府里也没人敢提此事。
    贾赦几个倒很高兴,那日过后又抄了周瑞家,虽不比赖家富,倒也得了注财。
    此时没有买卖不破租赁的规矩,赖家的花园子虽早租出去了,因赖家出事,那租园子的商贾也不敢租了,非但主动从园子里搬出来,还给贾家送了礼。
    贾府自没当回事,赖家已被抄家,里头早空了,也就剩个园子好看。贾琏本欲卖了那宅子、花园,贾珠让先留着,便先放在那了。
    却说这几日贾珠从户部查了帐,宁国府也有十万左右的欠银,不是个小数目。
    至于两府欠内务府的银子,如今永嘉帝让总理内廷都检点太监裘世安暂管内库,就得找他问问情况了。
    好在贾珠跟裘世安关系不错,这位又去秦北传过旨,这天寻了个机会,他给裘太监宫外的私宅递了帖子。果然没过几日,裘世安出宫,就差干儿子来寻贾珠。
    见面叙过寒温,贾珠说了来意,裘太监眉头蹙起:“陛下尚未提及此事,都是过去的事了,贾大人这又何必?”
    贾珠苦笑:“不提内务府欠银是陛下体恤臣子,但要当作没这回事,未免有占便宜之嫌。
    如今既要还国库的钱,索性一道还了也好。我家人多,花费也多。现在不还,日后说不得就掏不出银子了。”
    裘世安微微一笑,算是认可了他的话。过了一日,便给贾珠带话,贾府这才晓得具体欠银数目——荣国府十二万两左右,宁国府倒是少些,也有五万两。
    既得了准确数字,眼下便是筹钱了。荣国府还好,公中本身就有五十五万两,加上赖家的两万,也够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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