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震说话的语调很平淡,平淡的就像再说一件寻常的趣事。
    可就是这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却让郑芝莞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腰弯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像要夺眶而出,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一半,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离开天高皇帝远的台湾,去冰天雪地的辽海协防,然后跟那么凶残的鞑子对线。这,这怎么可以?
    虽然此时正值八月,暑热尚未褪去,郑芝莞却觉得浑身上下如坠冰窖。
    赵震十分耐心,一直微笑地等待着。
    这事情算不得是他胡编,崇祯八年松山之役,明军大败溃逃,大学士蒋德琛就曾向朝廷献计,想调郑芝龙以海师援辽。
    当时的郑家已经如日中天,但是一听北调之令,立时吓得魂不附体,一边称病,一边送银子请朝中官员代为上书。
    “这,这……这是真的?”郑芝莞憋了半天,仍然不可置信地问道。
    “自然是真的,今年鞑子东来,其意在大凌河。虽然祖帅英武,但是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总要进退有据方可。巡抚大人好像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赵震装作一脸回忆的样子,这事情被他说得越加靠谱,历史上孙元化确实思考过海路救大凌河的打算,只不过去救援的是孔有德罢了。
    郑芝莞此刻已惊得一头冷汗,又是大凌河、又是祖帅,就连兵法都扯出来了。对面一看就是常在巡抚门下行走,连这么隐秘的军情都能听到。
    不行,自己立刻就得回福建,让大哥预先打点好各位大人。
    不对,自己身边这不就有个能联系上登莱巡抚的贵人吗,自己一定得先把他搞定。
    一瞬之间,郑芝莞脑子里过了七八个念头,等到他抬头时,已经挤出一张尴尬的笑脸。
    “巡抚大人真是太看得起我们闽兵了,自古南兵怯懦不堪战,平日里也就是对付些刁民海贼而已。昨日赵兄见到那个阿坤,他就已是我闽中出名的勇士,您手下的汉子只是略微教训他一下,结果到现在还没起来床呢。若是先生回去时,还请向巡抚大人言明此事,非是我等怕死,实在是恐耽误军国大事啊!”
    刚才看见郑芝莞低头行礼,他身后的爪牙就收了凶相,此时他这一番悲切话语说出来,这群人来时的那点气势瞬间一扫而光。
    赵震没接他的话茬,反而抓起了郑芝莞的手:“哎呀,兄台不提我都忘了了,我家兄弟下手没轻没重,也不知阿坤兄弟如何,兄台可能带我去看看?”
    郑芝莞闻言,顿时一喜,忙道:“自然,赵兄若是方便,现在就请过府一绪,也让在下能尽尽地主之谊。”
    方便,自然方便,有人请吃饭还能不方便吗?再说主人还是富可敌国的郑家!
    赵震转身向荒木宗太郎拱手道:“荒木老,明日验货收银之事,还要多劳烦您的伙计。”
    今日赵震和日商签得都是合同,按照长崎交易场的规矩,对于大宗生意,买主和卖主都有一晚思考的时间。
    明日会在株仲间(日本商会)的公正下,买方验货,卖方验银,所以赵震要等到明日才能完成交易。而身为仲间大佬的荒木,自然还是赵震需要仰赖的合作伙伴。
    荒木宗太郎鞠躬回礼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本来今日在下还想请先生宴饮,既然您有了贵客,那么还要麻烦您把明日的时间留给鄙人。”
    赵震应诺之后便随着郑芝莞离去,旁边的小厮赶紧把一杯新茶送到了主人的手中。
    久久望着赵震背影的荒木宗太郎只是一抿,突然就将杯子扔在地上,青花瓷的茶杯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旁边的小厮吓得赶紧跪下扣头,却听到主人喃喃地说道:“新茶虽香,但若是摸不准火候,就会烫到嘴啊。”
    吴大彪子这一日感觉自己如同活在梦里,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三十斤沉,装满黄金的袋子,这可是他做梦都不敢梦的。
    然后他又走进了一处雕梁画栋的宅院,终于见到了赵先生说过的妩媚倭女,而且一见就是三十个。
    在一阵香烟缭绕中,吴大彪子看见刚才还气势汹汹来寻仇的郑家公子,和自己先生居然聊得如同亲兄弟一样火热。
    看着几案上的山珍海味,他不敢吃,害怕对方下毒报复。闻着香气浓烈地美酒,他不敢喝,害怕喝多了弄丢东家的银子。
    看着兄弟们,一手举着酒杯,一手在倭女怀中探索,还有人直接拉着对方去了后堂,吴大彪子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赵先生帮自己打探到了姐妹的消息,又给她们写了碑、立了坟,还亲手给自己治伤止血。
    这份恩情自己一辈子都还不上,这是赵先生作为掌柜,第一次出门办买卖,可千万不能出差错。
    想到这里,吴大彪子狠心拨开了倭女伸向自己胯间的手。
    足足挨了一个时辰,自家先生才和郑家公子把手话别,结束了吴大彪子的痛苦煎熬。
    郑家人直送到唐人屋敷口,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吴大彪子悬着的心刚要放下来,自己的肩膀突然多出了一只手,他一扭头,居然是刚才还醉得不成样子的赵震。
    “彪子,干得好,等这趟回去,我就跟东家说让你当队头。”赵震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吴大彪子一愣,马上摇头道:“先生,这可使不得,我入伙晚,功夫也不及黄胡子,怎么能做得了队头。”
    “那又怎样,所谓护卫队头,就是能永远看住东家的后背。”赵震狠狠地抓了下他的肩膀,“若是他不允,你以后就跟着我到船上,我再给你拉起个护卫队!”
    吴大彪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用尽全力地点着头。
    有时候能力、资历这些平素看重的东西,都比不得识大体和忠心重要。
    来倭国这一路,赵震一直在悄悄观察身边的水手,这个吴大彪子面粗心细,在整个陈家伙计中和自己最亲,来日要他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此人当可倚为股肱。
    水手们刚才在倭女身上发泄了太多精力,这一路都走得分外缓慢,等他们回到屋敷门口时,已是子夜时分。
    吴大彪子一夜都抱着钱袋睡觉,赵震则在旁边整理今日的账务。
    一张张货契铺在案几之上,赵震分行分项列出货名、数量、金额、货主,如同后世最基础的出纳一般。
    这种枯燥的工作很容易催人睡眠,但是赵震的眼睛却越写越亮,当他把最后十二万八千四百两的数字写在账尾,他的胸中好像升起了一股烈火。
    十七世纪的中日贸易,完全就是一个暴利的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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