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陈九梗着脖子丝毫不服软,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老人率先开口打破僵局,说道:“听过一句古话么,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陈九不假思索道:“出自韩非,上古时代人物,集法家思想之大成者。”
    陈寸心赞许一句,这些年没少读书,接着说道:“你太矛盾了,嘴上说着、心里想的都是找陈家算账,找我算账,可凭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凭什么要用陈家的资源,培养出一把将来可能会捅陈家的刀?满嘴胡咧咧不好使,做人得实诚点,谨言慎行。我不管你父亲与你说了多少秘闻,也不管他们给你的评价在何等级别。只能说,在我这,你还不够格。从见你的第一面起,便给你设了个小小的局,可惜你的回应让我很失望。屁大点年纪身上满是暮气,日后如何能成事?撑死了就是下一个陈起,于大局无益。”
    陈九提高嗓音,语速极快道:“大丈夫当喝骂天地不公?当为国为民?当平定四海?”
    “要不然?”
    闻言,本有些急躁的陈九沉默了一会,忽然扑哧笑了一声,他前倾着身子靠在书桌上,单手撑起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呵呵道:“言多必失。您还是老江湖,一不小心就入了套,从来只有我牵着别人鼻子走,今个第一次被人牵。”
    “嗯?”老人略带惊讶的应了声,没想到眼前这小家伙能这么快回过味。
    陈九无疑是块上等美玉,黄家与陈寸心都是顶尖的雕刻大师,只可惜让前者率先拔得头筹,提前雕铸了一番,痕迹虽不重,可在老人看来完全不能忍,我陈家的子嗣,何时轮到你们这些丧家之犬来指手画脚?
    因此从一开始老人的目的就极其明确,通过诱导、威逼、恐吓等一系列手段,来压一压陈九的傲气、锐气,只要今天能打破他的无瑕心境,插入一颗钉子进去,未来再潜移默化的慢慢影响,假以时日一定能把陈九完全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只可惜,眼前的少年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陈九同时也在心里嘀咕,跟黄家那个老不死的一样,又是头成了精的老狐狸。
    陈九收敛心神,慢条斯理道:“打开天窗说亮话,陈落早已跟您达成交易,带我回来,你亲自培养我到长大成人。这期间,您可以选择精心打磨,自然也能做到不管不顾的放养。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我懂,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您能痛快的遵守承诺。也罢,说些您感兴趣的。”
    “哦?”
    陈九伸手指着自己的脸,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姓陈名九字择欢,自然也可以叫程九。可这些都不对,准确来说,我叫黄天,黄村出生,黄村长大,目前我也只认这一个名字,上古遗民的黄,上古遗民的天。您可以选择就地打杀我,可以选择好吃好喝的养着我,把我养成一个废物,更可以试着把我培养出来,用时间来改变我,消除黄氏一族对我的影响,进而成为真正的陈家人,为您所用。”
    陈寸心藏在桌下的双手,敲击频率逐渐加快,明显在思索着什么,嘴上却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承认自己是黄家棋子的身份。”
    陈九笑着说道:“有些事,只需要瞒住大部分人就好,您肯定不在其中。我甚至可以直截了当的说,你以为母亲死前为什么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当真是忘恩负义?想让我重回内陆?呵,恰恰相反,一笔交易罢了,黄村人授意,母亲为了还恩情照做而已。你猜程、陈两家军舰登陆孤岛的时候,岛上、海底,有没有黄家的人在?我可是他们的宝贝蛋子,真以为他们会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岛上?这群上古遗民体术臻至巅峰,真想悄无声息的隐匿起来,有几人能发现?黄氏以我为凭仗,先手落子,你猜他们的人有没有暗中返回内陆,甚至与天人勾结?要知道,一群复仇心切的遗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越说到最后,陈九笑的越大声,甚至有些神经质。
    陈寸心不再敲击手指,斜眼望向少年,轻声问道:“天人……你在找死,是么?”
    平淡的话里,透着令人窒息的死寂意味。
    老人一直是那位神明的忠实信徒,更有己身成圣取而代之的野望,那些高居银宇自称天人的野蛮入侵者,是一道无论如何都要跨越的坎。
    陈九猛地起身,纤薄双掌重重拍在桌面上,轰然巨响瞬间惊动整座红楼。
    楼外,陈落充耳不闻,闭目不语,王凌满脸担忧的看向那处。
    苍穹已起雷云。
    与此同时,身在别院内的陈起心有所感,极速赶去。
    书房内,陈九丝毫不在意老人话里话外透出的凛冽杀机,骤然把脸贴近,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过一公分。
    他满脸狞笑,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残忍,咧嘴道:“来,试着杀了我。五百年必有王者出?老子明明白白告诉你,这都是哄骗小孩的屁话,哪怕有,也不会是我!让你失望了。但是我这儿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黄家虽把我当棋子,可也教会我不少,你们内陆不是很好奇古武秘术么,要不要?你们不是想知道那些遗民当年是怎么躲过浩劫的么,我告诉你?哈哈哈哈,来,还杀不杀我?”
    老人悄然后撤一步,与发疯的陈九拉开距离。
    他径直走到窗边,望着已经赶来与陈落会合的陈起,又看了看上空隐约有聚集之势的雷云,不屑一笑。
    “多少年了,从我坐上家主的位置起,再没人能真正激怒我,十年前,你那冲上门来找我生死搏杀的傻老子算半个,今天的你,算一个。你似乎很容易就能找到别人的底线在哪,还喜欢不知死活的去试探。”
    陈九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走到窗边与老人并肩而立,满脸灿烂笑容向外面挥了挥手,他知道,外面的人一定能看见自己。
    与此同时,少年语气平淡道:“我讨厌自视甚高、自以为是的人,黄家的那位老不死算一个,你也算一个。我有时候很纳闷,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究竟从何而来?是姓氏赋予你们的?还是手中的权力?亦或是沉醉于本身的能力,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以随意操控别人的人生?呵呵,怎么,就许你们下棋,不许棋子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敬畏,是每一个!”
    以鲜血铸局,以众生为子,那你等匹夫与所谓天人又有何异?
    陈寸心认真的想了想,第一次把少年提高到陈起那个级别,不值得多么重视,但也可以无话不谈。
    “秩序混乱的社会,弱肉强食罢了,你以为我高高在上,实际上那些天人看我,与我看你,你看蝼蚁,并无不同。”
    陈九昂着脸,深以为然道:“弱肉强食,我喜欢这几个字。同样,这也是我敢跟你呲牙咧嘴的凭仗所在。您是个极聪明的人,所以我认准了您不会杀我,首先我身上流淌着陈落的血脉,您不忍是其一。其次,不敢。陈家也好,您也罢,都承受不了西北的怒火以及无底线的报复,况且,真杀了我,黄家更不会放过你们。所以,做个交易吧,之前我所说的那些,作为报酬,换取您留下我,悉心教导六年。这六年,您可以用各种方式来试着影响我,改变我。”
    “此话当真?任何手段?”
    陈九吹了声口哨,满脸无所谓道:“当然,就像您一直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一样,我同样如此看待自己,且相信自己不会改变初衷。六年后,我试试看能否毁掉你,无论成败。然后,我会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说着,他指了指天上,认真道:“阳光很刺眼,可离了它不行,人类已经品尝过一次痛苦,并为之付出极大的代价,直到现在余威犹存。未来,我想努努力,把那些可以操纵太阳的所谓天人赶走。”
    两世为人,从旧时代活过来的陈九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遗民,没人比他更痛恨那些入侵者。
    因为,他曾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陈寸心望向大放厥词的少年,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病?”
    陈九敲了敲自己脑袋,理所当然道:“有啊,不止一个人说过,按照黎明大陆的医学体系,我这应该叫精神分裂症,意识、行为、情绪等方面会发生扭曲,这是一种慢性的、严重的精神障碍。病因我了解,该怎么治我同样门清,可惜一直以来效果都不好。呐,之前那一会可能就是发病了。”
    说着,陈九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灰色粉末,一股脑的倒进嘴里,一边津津有味的吞咽着,一边嘟囔道:“数种草药配在一起研磨成的药粉,有镇定安神的功效,自打母亲死后,我这用药剂量就变大了,原本只需服用四分之一来着,不过我呀,一般也不犯病,今儿是被您给刺激到了。呐,这个秘密陈落都不知道,现在告诉你了,够诚意吧?”
    “……”
    陈寸心第一次感觉有些无力,神色复杂,说道:“过段时间我从星空学院找几个专家来给你看看。”
    陈九满脸无所谓道:“小问题,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不受大的刺激都没事。”
    他拍了拍口袋,没来由的骄傲道:“更何况随身带着药呢,有先见之明的。我估摸着,等亲手毁了你的那天,病也就好了。诶对了,听你这话的意思,同意我的说法了?”
    老人没有正面作答,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
    陈九实诚道:“九真一假,我也不知道黄村有没有派人暗中保护我,更不知道他们的人有没有入侵到内陆潜伏下来,可据我对他们的了解,十有八九,等到我把你的一身本领学会之后,他们肯定会派人来与我接洽。”
    陈寸心凝视着他,沉声道:“不是这个。是说将来与我算清账之后,真要出去走走?哪怕是天上?你当真了解大陆,了解天人?”
    陈九点点头,轻声道:“黄村从未与外界断了联系,他们自有渠道,小时候母亲也与我说了许多,归来时路上,陈落同样讲了不少。”
    “说说看。”
    “旧历2288年,太阳消失怪物降临,人类浩劫伊始,幕后黑手、以灵体状态存活的高等文明降临地球,与之相随的,还有当年“家园号”飞船上的某些人,他们似乎是被某种能力所控制,暴露了地球坐标,从此沦为行尸走肉。”
    “战争就此开始,能力诡异、几乎不死不灭的入侵者们,就像是古罗马斗兽场里的贵族老爷,不屑亲自下场,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怪物攻城略地,制造出一场又一场的自然灾害,削减人口,人类被迫躲入地下生活。在这场猫捉老鼠的戏谑屠杀中,数不清的人类心生绝望,偷摸降了,但更多人,依旧选择守卫家园,誓死奋战。因为,人类也开始进化了,胜败,尚未可知。”
    陈寸心淡淡道:“换种角度来看,降了的这批人,反而立功。”
    那些高等文明以灵体形式存在,近乎不死不灭,在受降之后,有部分选择寄生在人类身上,保持一体双魂的状态,从此,它们自称天人。
    尽管身体的主导权给了天人,但自己偶尔也能出来透透风不是么?活着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而天人通过寄生,体会了到了身为人类的美好之处,酸甜苦辣,七情六欲。
    当年,这比看似双赢的买卖,被那位“半神”找出了破绽。
    天人寄生容易,被寄生者放开心神防备即可,却无法做到瞬间脱离,而在这个期间,一旦受到致命伤害,天人会随着寄生人类的死亡而消失!
    尽管这是一件极难办到的事情,从分辨、到迅速击杀,都很难,但至少,人们看到了希望。
    ——
    ——
    陈九嗯了声,声音略显低沉道:“不幸中的万幸吧。战争持续百余年,在那位半神的带领下,人们重回阳光下,与天人签订向阳条约,可彼时,人间已陆沉,支离破碎,一切重头再来……”
    老人笑了笑,说道:“我一直认为,人性里最强大的品质,是坚韧,这两个字,帮黎明大陆走到今天,欣欣向荣。”
    陈九竖起一根手指,认真补充道:“是看似,看似欣欣向荣,内忧外患从未消失。”
    “当然,上有天人不怀好意冷眼旁观,说不准哪天就会再次发动袭击,下有兽族、墨鳞怪物虎视眈眈,一心要反扑大陆翻身做主人,更别提还有那些个混在人类社会中的叛徒奸细,但……总好过当年的国破家亡一片废土,像个老鼠似的躲在地下惶惶不可终日。”
    陈九眉头微皱,似乎想起什么,问道:“一直以来,有个问题令我难以琢磨透,在百年的拉锯战中,天人有无数次机会彻底毁灭人类,或者说,如果它们想,在降临地球的那一刻起,人类就注定会走上灭亡的命运。可事实恰恰相反,它们似乎一直在控制局势,每当人类快坚持不住时,便会出现意外,比如,进化。”
    陈寸心明白少年的潜台词,回答道:“当年高层普遍认为,人类的进化不是意外,如同兽族,皆有迹可循,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天人,这也是那位神明的看法。说说你的想法。”
    “已知信息太少,摸不着头脑,都是猜测。有人讲是天人寄生之后,有了七情六欲,沉醉于享乐,舍不得杀绝人类,干脆圈养起来。有人讲是迫于那位半神给到的压力,害怕真把人类逼到绝境,再冒出几个莫名其妙的神。更有人讲,地球上,有与天人类似的高等文明,比如真正的神明,在暗中庇佑人族……种种说法层出不穷,看似都有道理,却经不住推敲。”
    陈寸心盯着少年,意味深长道:“你还是没说,你自己的想法。”
    陈九沉默以对。
    有些话,没法说,于西海返航时,陈落的话点醒了少年,世间真有神明的存在?碍于某些规则无法现世?天人同样关注到了这一现象,所以退一步放养人类,静观其变?如果没有,那自己复生到五百年之后,又怎么解释,用科学观来看?
    陈九甩了甩脑袋,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叹息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老人站起身,摸了摸他的脑袋,面庞罕见的多了几分柔和,说道:“我老了,你还小,慢慢想,慢慢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何必急迫?”
    老人反问一句,用手指了指穹顶,接着道:“那儿,可不比大陆十九城,会死的。”
    陈九微笑以对。
    “死则死矣。”
    老人重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由衷赞叹一声:“好!”
    ——
    ——
    楼外。
    陈起兄弟二人散步于园林中,边走边说着些什么,王凌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忽然,陈落停下脚步,说道:“大概是谈拢了。”
    陈起抬头望天,打趣道:“那你还不赶快收了神通,真以为你们爷孙三人又要上演一出全武行,现在的陈家真经不起折腾咯。”
    一语双关。
    陈落洒然一笑,好像没听出话里的意思,光棍道:“老爷子想打,我只能奉陪。”
    “我是后知后觉,你是关心则乱,父亲顶天聪明的一人,怎么可能会选择在程老将军回安天城述职的这个节点做出糊涂事,再者说,毕竟是他的亲孙子,虎毒尚且不食子,血浓于水呐。”
    “当年我差点被老家伙打死。不,已经打死了,只是机缘巧合下捡回一条命。”
    “……”
    陈起无言以对。
    陈落笑着拍拍他,说道:“开个玩笑。实际上我从来不怕老家伙干傻事,只怕九儿咄咄逼人,欲拿己命来换取程老将军的出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得不防。”
    陈起皱眉道:“玉石俱焚。不至于吧?”
    “大哥,你不了解九儿,他心觉异常敏锐,可以轻而易举的挑起别人的怒火,同时性子刚烈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境地。哎,以后在这个家里,免不得大哥多费心照拂。”
    “嗯?听你这话的意思,很快要走?”
    陈落点点头,回头望了眼身后女子,说道:“东海战事吃紧,凌儿此番带着平平安安前来,见见九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那位老丈人,希望借女儿的口召我快快回去。她面上舍不得说,我心里又如何不知。哎,这些年来鱼与熊掌欲兼得,到头来却陷入两难境地。”
    陈起揉着圆滚滚的肚子,说道:“下定决心把九儿留给他爷爷培养了?若真舍不得,大哥为你破例一次,联手逼父亲就范。”
    陈落无奈答道:“当初临行前,确实是这个打算,逼父亲打磨出一把能捅他自己的刀,但自从见了九儿,便再舍不得,只想他未来如我那双子女的名字一样,平平安安。可事到如今,由不得我。”
    陈起感同身受,唏嘘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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