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寂静。
    连呼吸声都极轻微。
    范岢只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和自己的心跳声,这些日子,他每次见张大人,都要顺道为他诊脉,这倒也没什么,可偏偏眼前的人神色冷漠,什么都不说,以致于范岢完全一头雾水。
    不知道他是害怕生病,还是要诊出什么才肯罢休。
    他只好实话实说:“大人身体康健,先前即使身中一刀,也未曾遗留什么后遗症,并无丝毫不妥。”
    诊了多次,次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也不知到底是想确认自己无事,还是想要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张瑾不发一言,重新将手掩入袖中,范岢立刻垂头后退几步,等候吩咐。
    张瑾沉默许久,忽然淡淡问:“若一人长久喝避子汤,可会影响以后?”
    之前的避子汤就是范岢负责熬制的。
    范岢听到这话,又结合近日郎主对一女子好的迹象来看,猜想大概是郎主喜欢的女子曾经被他狠下心来灌过避子汤,如今郎主逐渐陷了进去,想和那女子有个孩子了。
    这样想想,其实也好。
    还记得去年春天,张家小郎君就经常闲着没事,来找范岢说话,跟他吐槽兄长不近女色,至今还是孤单一个人,以后八成也不会娶个嫂嫂回家。
    小郎君指望着兄长能娶妻,这样说不定他就不会孤孤单单地在京城了,而他兄长则早就不考虑这件事了,指望着弟弟以后延续张家香火。
    其实吧。
    范岢眼里,张家兄弟都半斤八两。
    一个侠义热忱好相处,却偏偏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要么与喜欢的姑娘终成眷属,要么就宁可一辈子不娶妻,谁也不要。
    另一个性格孤僻,是个活人勿进的煞神,就没见他对谁态度好过。
    这么一看,张家绝后的可能性还挺大的。
    范岢思索着答:“恕在下直言,若长久喝避孕药,的确是对怀孕有影响。”
    张瑾神色僵硬了一瞬,转过头来眯眼盯着他:“很严重?”
    范岢表情凝重:“严重。”
    张瑾:“……”
    范岢:“所以,在下想知道,您所问之人约莫是喝了多少药?”
    他都自己不记得自己前前后后一共熬了多少碗了。
    张瑾抿紧唇,许久,低声道:“约莫……十三四碗。”
    范岢:“啊?”
    您还真给人家拼命灌的啊?范岢很想问出这一句,但他忍住了。
    张瑾:“……”
    张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第一次如此烦躁不耐,冷声说:“到底会如何,说清楚。”
    范岢摸摸下巴,神情犹豫,当大夫这么多年都没这么为难过,想了许久才说:“按理说,喝太多避子汤,的确会导致体质发生变化,残留的药效会导致一直难以有孕,但若好好调理,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在下也不敢完全担保。”
    张瑾闭了闭眼睛,眉心皱得很紧。
    许久,他挥了一下手。
    “下去吧。”
    范岢抬手一拜,缓缓告退。
    张瑾独自坐在孤灯旁,望着灯静静出神。
    时而想到今夜在宫里的事,时而又想到方才范岢的话,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是怀,还是不怀;要,还是不要。
    他自己早已经无法辨明。
    若说之前一直给自己留有余地,不肯让步,是因为在感情上向来敏感卑微,亦不相信小皇帝会喜欢不如弟弟的自己,故而,只要不付出,便永远不会失去,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万一鼓起勇气真心付出什么,到头来是自作多情,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但这点顾虑,现在似乎多余了。
    他现在一闭上眼,脑海中依然挥之不去的是她不顾一切地挡在自己面前、满身是血的样子。
    两情相悦,恩爱不移。
    这八个字,对从前的张瑾来说,何其遥远。
    像他这样手持杀伐之刀、只身踏地狱的孤寂之人,竟也有不再孤独的时候。
    或许,有个孩子不是坏事。
    张瑾轻轻摩挲着掌心,睫羽低垂,不知想到什么,一向凉薄的唇角骤然弯了弯。
    那便随心吧。
    刀山火海他皆闯过,也从来不怕。
    何况也未必是刀山火海。
    她跟他提过多次,那么想要孩子,若有一日知道他愿意为她……想必又惊又喜,张瑾仿佛能想象到少女笑眼弯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样子。
    一定值得。
    ——
    瑞安二年十月初五,西边战事再次胶着。
    主帅蔡古主动出击西武国大军,计划兵分四路,主军两万七千人分两路袭击敌军大营,吸引注意力,再令赵德元旧部唐季同率五千精兵绕路曲召山,以断其后路,行军司马章平率军八千以侧方夹击。
    然曲召山地势险峻,山川连绵起伏,路上本就紧急,若中间有丝毫变数便会延误军机,便是常年作战的老将也未必有绝对把握,也许此番所谓的“断后路”为假,用这些人马去试敌军底细、看对方是否还有后手援兵才是真。
    唐季同麾下将领听闻之后人人气愤,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唐季同最后也只好领命。
    不过,他只向蔡古争取了一人。
    那便是霍凌。
    尽管蔡古对霍凌有所防备,但既然唐季同这次难以完成军令,霍凌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关系,若他在,说不定他还能顺理成章地除掉这一障碍。
    所以他便答应了。
    清晨阳光尚未完全升起,西边的风依然冷得割面。
    眼前长路迢迢,生死难卜。
    “快要入冬了。”行军途中,唐季同展目看向远处山脉,末了,又看向身边身披软甲的霍凌,语气似惆怅似沉重,“若不能在入冬前打完这一仗,只怕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少年正在擦拭佩剑,肩膀处微微鼓起,似乎绑着厚厚的布条,也是最近新伤,据说是斩获敌军一位小将领人头时被砍中的。
    他把匕首收好,又收剑入鞘,头也不抬,平静道:“所以,将军更要打好这一仗。”
    唐季同好奇地问:“你要多少人?”
    霍凌不假思索:“八百。”
    “只要八百?”唐季同难以置信地挑眉。
    “战事胜负,不在乎人数,而在战术。”
    霍凌起身,简言意骇道:“借多了会被察觉,届时将军也难逃违抗军令私自做主的罪责,八百精兵,行动快捷灵活,也无须携带太多兵甲辎重,足够了。”
    蒙蒙天光之中,少年侧脸轮廓分明,长眉入鬓,透出几分坚毅冷漠的意味。
    单从这慑人气场,哪里看得出他还没有弱冠。
    他跟唐季同提出的战术,实在是匪夷所思,哪怕唐季同征战多年,也从未听说这样大胆离奇的想法,违抗军令私自借八百人出去,在多处扰乱设伏,伪造阵势吓唬敌军,最好的情况是引周围几城守将误判局势同时发兵,赌就赌在敌军幕后的那位国主是否是多疑之辈,霍凌是否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
    很荒谬。
    但鬼使神差的,唐季同选择相信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一次。
    就冲他的直觉。
    也许是庭州打击,导致这小子看起来稳重冷静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但他也丝毫不像骄傲自负、会因为一时愤懑就冲动乱来之人。
    反正这世道也没什么指望了。
    赌一把又如何?
    想到此,唐季同不禁看向身边的少年。
    他已经取下了御赐的贴身软甲,正在半跪在地上,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颤,布满薄茧的手指抚在上面,竟无端有一丝温柔不舍。
    八百人。
    若败,纵有软甲护身,他也必然性命不保。
    但若成,唐季同想,霍凌这次才算真正的一战成名。
    第218章 犹堪一战取功勋5
    八百人翻山越岭日夜兼程,某日晨曦破晓时,天地之间骤起大雾,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所有影子尽数被遮蔽于林木中,隐隐绰绰,即便十丈之内,亦无法看清一切。
    几乎是上天助势。
    秋雾凉,冬雾雪,若不趁此机会打个胜仗,接下来必会加倍艰难。
    行军打仗,不仅需要熟读兵书,更要了解气候、地理、农耕等诸多方面的知识,霍凌自幼在赵玉珩身边长大,在这方面的知识也不曾落下,对于这一次大雾天气也有所预判。
    这一次绕行曲召山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以敌军主帅以往之风格、曲召山之地理环境,山的另一面乃是便于驻扎、易守难攻的高地,极有可能设有真正的主力军,毕竟没有人会给敌军留下一个弱点给他们拿捏。
    明知如此仍贸然前行,无疑成了送死的靶子,不过想必西武国将士估计也做梦都料不到,会有五千昭军敢冲犯自己屯兵几万的大营,要么昭军主帅是真蠢,要么这是充满底气的一战,对方多半以为是后者,也许会产生一些迷惑作用。
    这大概也是蔡古计策之一,以五千精兵为诱饵令敌军主帅造成误判,便可为另一条路的中军争取胜机。
    但蔡古对付的不是西武国任何一个武将,而是那位靠厮杀上位的君王。
    对方未必不能预判到他的预判。
    那霍凌便决定反其道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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