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有些疑惑。
    章四郎解释道:“不是我父亲,是致仕的前首辅秦老先生。含之年少失怙,吃了许多苦,最终辗转被秦老先生接济,做学生教养了好些年。”
    这样说来,这件衣裳就实在珍贵。
    难怪章四郎见到了,就一眼觉察出来了。
    “我本打算清洗干净了就送还给谢大人,只是如今抽不开手。”宋矜解释。
    章四郎点了点头。
    “今日听闻何镂来了一趟,含之不便来找你,我便替他过来看一看你。”章四郎解释过,又不着痕迹四处打量,“原以为宋娘子不会出去。”
    宋矜默了一默,“原是有些事,想去问一问谢大人。”
    章四郎等着她解释。
    宋矜就说:“何大人与我说,若是此时肯应下亲事,即便和逆党扯上关系……也照旧能够保住我阿弟,所以我就想要去问一问谢大人。”
    她说完,眸色坦坦荡荡。
    无论是换做谁,谢敛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都不可能不慌。
    宋矜知道,章四郎不会因此介怀。
    果然,章四郎并未生气,只是赞许地看着宋矜,又问:“你没有见到含之?这些日子他十分忙碌,你若是没撞上,倒也正常。”
    她也点了点头,不再掩盖疲态。
    这一路,她都在试图分析,谢敛到底要做什么。
    但她知道的东西太少,实在无法分析出来。只能大概知道,谢敛与章永怡一党,之所以掀起皇陵案,恐怕是和何镂赵宝背后的太后有关。
    可涉及到了皇室,恐怕是能撼动江山的大事。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猜不出来也罢了。
    眼前的章四郎前来,更加验证了一点。章永怡虽对她闭门,可暗中却必然在关注此案……何况,她阿爹和章永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爹要做的事,便是她要做的事。
    否则阿爹为之付出生命,阿兄也毅然跟随,一切都要打了水漂。
    “郎君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宋矜忍住思索带来的恐惧,看向眼前的章四郎。
    对方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先开了口。
    旋即,青年微笑。
    “十多年了,世妹还是如小时候那样聪慧果决。”章四郎捏了捏额心,笑意明朗,却还是带着几分无奈,“明日下午在衙门收工前,要你亲自前往应天府衙门,状告何镂逼死了你的父兄。”
    饶是宋矜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吃了一惊。
    这等于在何镂眼皮子底下,直接撕破脸!
    之所以能拖这么久,无非是何镂觉得,她已经准备投靠了他们,才多给她几分脸面。而她此举,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反将了何镂一军!
    谢敛值得她做到如此地步吗?
    章永怡纵然是父亲曾经的知己,值得她毁掉何镂这条退路吗?
    或许是觉察她的犹豫,章四郎说道:“世妹应当知道,逼死你父兄的人就是何镂。投奔何镂一党,对方为了平息众怒会留你阿弟一时,却绝对会再寻机会下手灭口,免得再起风波。”
    宋矜沉默不语。
    她当然是知道这一点,才肯信谢敛。
    可事到如今,她对谢敛的信任甚至都不如何镂了……
    “必须如此?”宋矜轻声。
    章四郎沉沉看她一眼,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既然不是必须如此,宋矜也沉默下来。章四郎似乎有些烦躁,几度要开口,眸光碰到破烂的屋舍时,又静了下来。
    在隔壁赵夫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他叹息一声。
    宋矜觉得他明澈的笑眼都黯淡了几分。
    “看宋娘子定夺。”章四郎说。
    宋矜便答:“多谢世兄。”
    但话一说完,气氛便就冷下来。
    章四郎有些尴尬,便告辞了。
    宋矜送他离去了,这才低低叹了一口气,望着一盏要燃尽的灯火发呆。她僵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但又疲惫得厉害,于是蜷缩在灯前打瞌睡。
    她不知不觉间,半梦半醒。
    梦见许多年前,因为父亲外任做官,途径老友家,便客居了几日。
    因为是盛夏时节,庭院内荷塘长满了莲花,丫鬟们在枣树底下剥莲子,剥好了就放入琉璃盏端到她面前。
    她晃着短短的腿,一颗一颗吃嫩莲子。
    身侧的阿爹在和友人在论国事,论到心痛时,几人掩面忍泪。几个中年人说了些什么,她都听不懂,只记得一句“甘为社稷万死”。
    年幼的宋矜问:“爹爹,什么是死?”
    阿爹摸着她的头,说:“是世上人的归宿。”
    “女夫子说,女子的归宿是嫁人。”她不解地看着阿爹,莲子鲜嫩的汁水在口腔内迸开,甜得她弯了弯眉眼,“穿红裙嫁衣那样漂亮热闹,为什么阿嬷不让我说死字?”
    她记得阿爹摇头,笑得厉害。
    “不是旁人告诉你什么,就是什么。”阿爹拍拍她的脑袋,又给她抓了把莲子,“死当然不好,阿爹就想长命百岁,日日看着沅娘,也日日守着阿爹治下的百姓。”
    梦里的阿爹年轻许多,俊美儒雅。
    一切真实得宋矜感到害怕,猝然惊醒过来,浑身又出了一身冷汗,使她的头脑变得十分清醒。
    她掩唇咳出一口淤血,心头某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
    阿爹绝不会是畏罪自杀,他是被何镂杀的。
    第14章 汴城雨(十四)
    阿爹的仕途不算顺利,早些年常遭贬谪外放。其中艰难时并不少,但阿爹惯来乐观,绝非自暴自弃之人。
    何镂便是逼,阿爹也不会妥协。
    想通这一点,宋矜彻底断了妥协何镂的念头。信任谢敛是去赌,哪怕眼看着可能要输,却还是有几分希望的,好过让所有真相蒙灰。
    这一夜很难捱。
    宋矜换掉湿衣裳,抱膝等天明。
    起先月华如水,没过多久又下了雨。风雨潇潇,一时大一时小,拍得木门咯呀咯呀地响。宋矜听着杂乱的雨声,脑子里的念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做决定最难的,就是忍不住地左右摇摆,不断设想。
    一直捱到天色将明,破晓的光驱散黑暗,宋矜才觉得压抑的胸腔空荡了一些。
    既然要状告何镂,必然要写状子。
    若是出了变故,母亲和蔡嬷嬷也要设法安置。宋矜虽然想了一夜,白日里提起笔,速度也称不上快,快到申时才将将准备好一切。
    准备这些不简单,赵夫人就靠坐在旁边。
    见状,赵夫人道:“你自幼胆子小,等会儿莫怕,只要不慌张就好。若是有不明白的,便不要胡乱回答,叫人套了话或是哄骗了。”
    宋矜无奈:“我知道的,阿娘。”
    赵夫人微微笑。
    这里离府衙不近,一切都十分仓促,但还算来得及。宋矜带着蔡嬷嬷,走完一切流程,递交状子录好口供已经有些晚了。
    轮轴转将事情办下来,这会儿空了,宋矜才又觉得不安。
    她发了会子呆。
    这会儿天擦擦黑,门咯吱了声,对方走到她身边才察觉到。虽然看不清五官,墨香混杂着苏合香的味道却十分熟悉,想也知道是谢敛。
    谢敛道:“用过晚食了?”
    宋矜回神,犹豫了一会儿:“还未曾。”
    衙门外还有浓重的血腥气,她来之前,还有衙役提着水桶在清洗。不但如此,四处的官兵守卫都增加了好几倍,来时街角也有小吏搬尸体。
    其实她仔细一点,说不定也能看到秦念说的脑袋。
    她走得越来越慢,确实从谢敛身上闻到了,被苏合香沉沉掩盖的血腥味。
    谢敛脚步顿下。
    他侧过身,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她。
    男人目光平静到近乎幽深,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便如深渊般令人敬而远之。宋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恐惧又本能升腾起,抗拒走向他。
    谢敛此人,和他让她做的事情一样。
    ——全是未知。
    宋矜厌恶、恐惧、抗拒这样的未知,不由顿住了脚步,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借口,连忙说道:“阿娘还病着,大人若是有什么要交代的,能否现在和我说?”
    谢敛收回目光,只道:“吃了晚食再回去。”
    什……什么?
    但鲜甜的馄饨香,确实从屋内的热气中扑腾扑腾冒出来,刹那间灌入宋矜胸腹中。她后知后觉 ,感觉到一股迟来的困倦与饥饿,连身子都觉得冷得发僵。
    谢敛先一步,掀帘进去,要了三碗馄饨。
    宋矜有些局促,轻声道:“一份不要芫荽。”
    这店太小,倒不像是谢敛会来的地方。又因为人多,里头已经坐满了,剩下的客人便坐在外头的棚子里,反倒更加宽阔些。
    她坐在谢敛侧面,后背是街道。
    好在对方不爱说话,宋矜松了口气,又因为饿了,干脆专心吃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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