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郎确实不像是生?气了,但也不像是困了。
    那就是小夫妻闹别?扭了。
    蔡嬷嬷心里有了数,只是微笑着应道:“等?他们走了再歇,若是娘子困乏,现在这里坐会儿,老奴给你煮些安神的水喝。”
    宋矜多病,常常睡不好。
    这些日?子她在谢敛身?边,安神的药也都是谢敛喂的。
    蔡嬷嬷想着,有些女儿长大了的酸溜感。
    好在宋矜却只对她撒娇:“太苦了,阿嬷。喝了药就想吐,哪里还睡得着,我就要你陪我坐一会儿。”
    “好好好。”蔡嬷嬷笑。
    一边哄宋矜,蔡嬷嬷一边看向谢敛。青年正在和?王伯说话,不过片刻,原先还四面漏风的棚子,不知道上哪里找到了木板,暂时围了起来。
    快到六月的岭南,其实热得要命。
    别?说是郎君们了,就是有些胖的蔡嬷嬷,也全然能受得住风吹。
    不用?说,这是担心宋矜被风吹坏了。
    蔡嬷嬷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有些着急,这两人没有一个瞧着是个懂事的。
    然而身?侧的少女浑然不觉,抽出条轻纱来,搭在了两人的头顶上躲蚊子。
    “阿嬷,明日?要去?采些驱蚊的药草了。”
    “好。”蔡嬷嬷答应。
    但目光落在荒山野岭间,蔡嬷嬷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跋山涉水来这么远。
    这地方她沿路看着,连人烟都没有,百姓和?流犯都穷得裤子都穿不上。一路上要杀谢敛的人,数不尽数,如今到了岭南这样的地方……
    看着那些流犯的模样,蔡嬷嬷就瘆得慌。
    她愁得不行,一会儿希望宋矜早些时候和?离,一会儿又希望谢敛万万要对宋矜好些。
    众人都慢慢歇下。
    先前闹事的流放犯们已经被屯吏驱逐了,只剩为?首的老年人还不肯走,弓着腰与一个屯吏说好话,想要探出点消息来。
    剩下几个屯吏彼此对视,走出一个来,对着谢敛打了个揖。
    “谢郎君,您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蔡嬷嬷一怔。
    就连角落里的老年人,也不由朝着谢敛看过去?。谢敛如今落魄了,要杀他的人都数不尽数,屯吏怎么会对他这么客气?
    如今的谢敛,不过是个囚徒。
    四周静谧。
    滚烫的夜风吹得树叶作?响,青年衣袂微张。他如一杆清癯疏拓的松枝,不卑不亢,只有风骨自在,却叫人看不出有一丝动摇。
    “劳烦告知大人,某如今身?无长物?。”他说。
    众人都认可这句话。
    从出京城那一刻,这位曾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俊彦,就已经前途尽毁。
    谁和?他碰上关系,都落不到好。
    但谁也忍不住想,一个人手腕能到谢敛这地步,哪怕是落魄到这个地步,还是有人信他的本事。譬如此时此刻,若没有几分手段,恐怕也活不到岭南。
    “劳烦。”谢敛微微起身?。
    青年清瘦的肩胛骨隆起,锋利而薄,盛着一泊月色。他的眉宇平静如深潭,看不出情绪,反倒透出些淡然。
    屯吏们纠结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劝。
    尤其是眼前的谢敛,饶是姿态堪称平和?,但气场上却是不可动摇的。片刻后,他们还是拱了拱手,纷纷泄了气地离开了。
    屯吏们走了,先前留下的老年人就有些突兀。
    谢敛转而看他,缺不说话。
    那老年人脊骨作?寒,一时间不敢说话。
    他想也不想,拄着竹竿转头就走。因为?恐惧谢敛的缘故,他走得很快,脑子里乱糟糟地想起一些传闻,譬如谢敛重置了多少前朝残酷刑罚,譬如谢敛亲手虐杀了多少罪犯。
    月下的那道影子,霎时间变得可怖起来。
    谢敛并未多想。
    为?了顺利离开江陵,他确实花了些心思,与岭南节度使曹寿攀了关系。
    但曹寿此人,野心勃勃。
    一向被皇室所忌惮,此时贸然来找他,若是传到了京都,恐怕又要起好大一番猜忌。于?他于?曹寿,都不算是好事。
    他起身?走向屋内,却见众人都找了位置睡下。
    平日?他都和?宋矜待在一起,但今日?,宋矜已经靠着蔡嬷嬷睡下了。女郎侧脸贴在蔡嬷嬷怀里,披着层轻纱,蹙眉睡得不太安稳。
    其余人都怕他,察觉到他进来,缩了缩脑袋。
    谢敛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默默扫视四周,挑了个僻静的角落,便坐了过去?。
    背靠着木板,身?侧空无一人。
    往日?宋矜睡相有些不好,等?到睡着了,不是攥紧了他的袖子,便是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他身?上来。
    他闭着眼,
    不知不觉间,有些不习惯。
    远处的角落挂着一盏风灯,蔡嬷嬷和?宋矜睡在架子后面,是个相对隐秘的角落。
    四周都无法看过去?,只有他这处能看清那里的宋矜。
    一路到岭南,宋矜更瘦了。
    女郎本就生?得极其纤细单薄,气色苍白,如同一吹就散的雾气。此时眉眼紧闭,就显得尤为?脆弱,周围破烂黢黑的环境仿佛野兽,随时要将?她吞噬。
    岭南这样的地方,确实不适合她。
    上京绿水熏风里养出来的少女,在这样荒蛮的地方,迟早会日?渐枯萎衰败。
    谢敛想起十几年前,初见宋矜时。
    她还是个很鲜活的小女孩,穿着梅青衫子杏红细褶裙,坐在紫藤花架上荡秋千。
    玉白的小脸,黑鸦鸦的发,通透如玉雕雪堆成的。彩色的衣绦和?发带被风吹乱,女童比花叶还要鲜亮灵动,像是小小的神仙童子。
    一见他就扬起笑,乖觉地唤哥哥。
    秦念曾在他耳边故意说,
    京都的小娘子都推傅琼音最?出众,偏偏总有人拿宋矜抬杠。可宋矜苍白病弱,性?子又冷淡怯懦,除了才?情和?容貌出色,怎么说都没有傅琼音亮眼。
    如果没有沅水那场变故,宋矜或许一样明亮。
    当年前任首辅秦既白、现任次辅章永怡、她的父亲前任阁老宋敬衍,都十分怜爱宋矜,甚至起了将?她收作?学生?的念头。
    世间男子不会有人配得上她。
    谢敛垂眼,看向手腕上的红绳。
    其实有些褪色了。
    瞥了一眼天色,谢敛合了眼。
    这一夜过得很快,谢敛头一次醒晚了,屋外天光大亮。
    洗漱过后,谢敛便去?找宋矜。
    他记得宋矜面色不佳,又头一次夜里没有守着她,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但宋矜竟然还睡着,只有蔡嬷嬷在熬着药,愁眉苦脸的模样。
    “谢先生?,似乎有人找你……”蔡嬷嬷眼尖,先站起来说道。
    外间确实是有人过来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靠近过来。道旁停着辆质朴宽阔的马车,但马车内的人不下来,便迟迟不见意图。
    谢敛知道宋矜最?讨厌喝药。
    他问道:“这药是煎给谁的?沅娘如何?”
    蔡嬷嬷手一顿。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屋外,那辆马车的守卫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家仆,制度仪态十分标准利落,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谢敛肯定能看出来。
    蔡嬷嬷迟疑片刻,说道:“大概是水土不服,又吹了风,此时正头疼头晕呢。”
    谢敛起身?朝内走去?。
    果然,宋矜的面颊泛出病态的潮红。她似乎很困,分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挣扎了一下却又醒不过来,呼吸很沉。
    他没出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有些发烫,但不算很严重。
    “昨夜一直哭呢。”蔡嬷嬷压低了嗓音,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娘子病得难受时,总是要人抱着哄。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粘人,您若是受不住……也稍稍担待着些。”
    谢敛知道这一点。
    但被蔡嬷嬷点出来,仿佛和?宋矜的秘密被戳破,他眼睫微颤。
    “老奴知道,郎君是读书人,最?讲究礼仪规矩的。”蔡嬷嬷端着苦涩的药罐子,将?汤汁倒出来,一面偷瞧谢敛,“若是不嫌弃,我家娘子病的的时候太粘人了,便唤我来抱着她睡觉。”
    谢敛沉默须臾,看了蔡嬷嬷一眼。
    蔡嬷嬷干咳一声。
    短暂的安静过后,谢敛挽起袖子在宋矜身?侧坐下,接过蔡嬷嬷手里的药碗。
    “我来便是,不劳烦嬷嬷。”迎着还要说话的蔡嬷嬷,谢敛伸手托起宋矜的后脑,近乎把她抱在怀中般地补充,“沅娘现在不怕我。”
    蔡嬷嬷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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