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城军营,中军营帐。
    世子忽正神情阴郁地践行着自己的承诺。他跪坐在端木易的案几一旁,挑弄着碳火,用青铜爵温着酒。
    酒爵在碳火中烧得有些泛红,和着那本来暗金微青的沉闷之色,竟与世子忽当前羞恼的脸色有几分相似。
    酒温好,世子忽用工具将滚烫的酒爵挑出,然后把爵中酒倒入杯中,这才将一杯烫好的温酒送到端木易面前。
    尽管万般不情愿,但世子忽也未失了风度。愿赌服输的他将温酒奉上后,便即拜道:“先生一日破敌,我输得心服口服。这杯酒是我输给先生的,请先生笑纳。”
    虽然是赔礼,但世子忽的语气可谓十分不甘,态度也是十分强硬。
    当真是在用最豪横的口吻说着最从心的话。
    这一点,端木易也不得不佩服。
    接过酒杯,端木易恭敬地还了个礼,说道:“世子殿下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多谢世子。”
    说罢,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世子忽见他一杯喝完,总算缓了口气。他的温酒任务已经完成,便即把温酒用的器具尽数交到了伺候的侍从手里,自己则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这个时候,公子突对端木易说道:“此战结束,北戎人应该短期不会再来犯我边境了。我和兄长应该也要回都城复命了。先生你呢?可愿随我二人一同回去?您与公父也有几年未见了。”
    端木易却摆摆手,婉言相拒道:“在下此次东行,本就是想远离朝局,不问政事。这次若不是机缘巧合,在下也未必会助郑军破敌。只是,如今战事已经结束,在下已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打算。还请世子、公子见谅。”
    “这样的话,只怕公父会十分惋惜啊……”公子突神色黯然道。
    “端木先生有自己的选择,我们自是不能干涉。况且公父怎么想,咱们也确实不清楚。二弟,这感到惋惜的终究是你自己吧。”世子忽突然阴阳怪气地说道。
    “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公子突觉得自己受到了误解,随即质问世子忽道。
    端木易莫名地感觉到,营帐之中突然弥漫起了火药味。
    果然,世子忽毫不掩饰地说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此时才想起来讨好公父,未免有些为时已晚吧?!况且,我也已做了多年的世子,有些位置,你就别再抱有任何幻想了。”
    听罢世子忽的话,帐中人都已感受到了兄弟二人间的针锋相对,也颇为好奇接下来两人还会怎样对峙。
    只见公子突身子有些微微地颤抖,看着世子忽激动地说道:“兄长这是把我想成了什么样的人?难道,你我兄弟二人感情就如此淡泊吗?”
    “哼,你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就凭你?也不过如此。”世子忽再次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
    “兄长,你……”
    “世子殿下,二公子,在下尚有别的事要做,今日不如就到这里吧?”
    眼看着两人互不相让,战火一触即发。端木易慌忙出言,打断了两人。
    世子忽闻言,瞥了一眼端木易,没有说话。
    而公子突却是颇为震惊,随即问道:“先生此刻便要走了吗?”
    “还有人在城外等着在下,在下实在不敢久留。”端木易解释道。
    “那……好吧,我送先生一程好了。”公子突连忙说道。说着,已然站起身来。
    端木易本来还要劝阻,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若公子突继续待在营帐里,没准儿又和世子忽争吵起来。反倒是将他俩暂时分开,才能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气氛。
    因此,端木易并没有拒绝公子突的好意,反而欣然接受了他送自己出营的打算。
    两人前后脚出了帐门,公子突便即恼怒地吐槽道:“兄长如今是愈发得难以相处了。总是动不动就怀疑别人觊觎他的位置……”
    “世子如今确实敏感了不少,不过你们兄弟之间最好还是相互忍让些。以免祸起萧墙。”端木易好言相劝道。
    说完这话,端木易不禁又想起了叔段与寤生两人的明争暗斗。脸上也难免浮现出些许怅然之色。
    两人沉默着直走到营外才停下,端木易止步道:“公子不必送了,那地方离这儿不远,在下走着回去就行。”
    “那先生一路小心。”
    ……
    城郊桃花林,苦寒严霜之下,光秃秃的树木一片死气沉沉的,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偏生这样一个日子,端木易却是心情格外得舒畅。他悠哉悠哉地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嘴里还唱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小曲儿。
    那一杯温酒甚是舒坦,饮在腹中,直到现在身上还是暖烘烘。
    也正因如此,端木易才能在这寒风刺骨的冬日里信步闲游。
    不多时,出桃林,行至“蒋家客舍”。
    客舍此时已闭了院门,想来许是小主人怕官兵再来滋事牵连了别人,便不再留宿其他的客人。
    端木易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院门,稍等了片刻,才有人出来应门。
    门未开,里面传来小主人的声音:“此处不再留宿了,客人若是投宿,还请往他处吧。”
    端木易本就快意,此时见小主人并未开门,竟起了玩笑之心,于是故意压着嗓子低声喝道:“开门、开门、开门,官兵奉命前来拿人!”
    自从端木易昨日被捉走后,那小主人始终忧虑不已。尽管他从随从那里得知了端木易的身份,但毕竟端木易只是秦国的上卿,共城的守将能否因此放过他还是个未知数。
    此时,听到端木易喊道“上门拿人”,直道是共城军不但没有放过端木易,还要将自己也一同拿去,心中惊惧不已。
    小主人硬着头皮开了院门,头也不敢抬,直接一揖到底,瑟瑟发抖着说不出话来。
    而那随从也听见了动静,微觉得有些诧异,便出门来看。
    正巧看到小主人身前的端木易,于是便放声叫道:“先生,您回来了?!”
    端木易本正因为“奸计”得逞而暗中窃喜。哪知这一声“先生”却是把他的“阴谋”完全戳穿。
    小主人听到随从的那声叫喊以后,便抬起头来。正好迎上端木易带着笑意的目光。
    那客舍主人没有半分恼怒,反倒是庆幸不已。他松了一口气,说道:“客人总算是安然而返,可吓死我了。”
    “小主人休怪,刚刚在下只是开个玩笑。”端木易忙解释道。
    “不妨,不妨。先生,快快请进。”小主人和那随从一齐将端木易迎进屋中。
    屋内燃着碳火,暖意融融。三人坐下后,小主人开口道:“小人昨日才知先生乃是秦国的上卿大人,之前有所慢待,还请先生见谅。”
    “小主人严重了。昨日匆忙,你我彼此都未相识。在下未必未曾请教小主人名讳。”端木易道。
    “先生可唤小人蒋泰。”
    “蒋兄弟,在下有礼。”端木易又起身对蒋泰行了一礼。
    “大人有礼。”蒋泰也连忙起身还了礼。
    “大人,昨日你被那些士卒抓……请走之后,可曾受到什么苛待?”蒋泰担心地问道。
    端木易摇摇头,含笑道:“随他们走了一趟,和守将交了个朋友,替共城军平了北戎的祸患,还顺便让世子殿下为我煮了杯酒喝。美哉,美哉。”
    蒋泰听完端木易的话,只觉得每一件都是他遥不可及的大事。但他见端木易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好像在讲着家常琐事一般,更觉得惊讶无比。
    再看那随从,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才真正确信,对端木易来说,这些事确实是微不足道的。
    “先生可愿意与小人详细地说上一说?”蒋泰对端木易所说的事颇为好奇,于是问道。
    端木易看着蒋泰又惊讶又好奇地模样,微微一笑,说道:“左右无事,就当是闲聊了。”
    说罢,端木易便把自己昨日到了军营之后的事情尽数给蒋泰和随从讲了。
    蒋泰万万没有想到,住在自己家客舍的这个客人竟然有着如此通天之能,于是对端木易更加钦佩不已。
    ……
    第二日一早,端木易推开房门,才发现院中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原来,前一晚竟下了一夜的雪。
    “先生,下雪了。还走吗?”自院外喂马回来的随从对端木易问道。
    他二人本已决定今日离开,但这天气骤变,只怕难以离去。
    此时,蒋泰也从院外进来,对院内的主仆二人说道:“端木先生,不妨就在这儿住到来年春天吧。小人不收你房资,就当是感谢你替我免去兵役的恩情了。”
    “我看行。先生,不妨在这儿住到天暖了吧。不然这外面寒风凛冽,咱们也受罪。”不待端木易答应,那随从便出言相劝道。
    “也只能这样了……那就多谢小主人了。”端木易刚才下定决心应了下来,院外却又一个声音传来。
    “端木先生见谅。先生恐怕没办法在这儿过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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