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 我们是谈不拢了。”
    这是火并的开场白,逐夜凉不等狮子堂亮家伙, 一把掀翻桌子, 捞起岑琢往外冲, 平房东南角被他撞出一个大洞,碎砖落下来滚到街上。
    背后枪响,子弹擦着逐夜凉的装甲从岑琢眼前飞过:“高修有伤,贾西贝在发烧,他们怎么办!”
    “现在管不了他们,”逐夜凉飞快地在小巷间穿梭,路线是他之前观察时规划好的,“只能管你。”
    “我一个人出来有什么用,他们被抓了,我还得回来救!”
    “我替你救, ”逐夜凉沉声, “你等着就行了。”
    “我等着?”岑琢在他怀里怒吼, “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 我带出来的兄弟,我躲在后头……”
    前面突然冒出一队人,是早埋伏好的,在暗处用特种枪袭击,逐夜凉用肩膀格挡,临时改变路线,钻进旁边更狭窄的小巷。
    “他们早有安排!”岑琢惊讶, 这么精准的截击,不可能仓促而就。
    逐夜凉有最坏的猜测,“在城下晾着我们、接受比武,还有刚刚那顿饭,可能都是事先布置的。”
    岑琢不解:“可为什么!”
    前头火力越来越猛,逐夜凉大手护着岑琢的脑袋,把所有能走的路都走遍,发现根本出不去。
    这个凋敝的小城,像样的建筑都打没了,剩下的全是适合巷战的街垒,这里的人,和北府、太涂那种和平惯了的大城市不同,每天面临的是袭击和死亡,随时丧命的妄想使他们紧绷、凶残,甚至有一种大无畏的刚猛。
    在一处死胡同,逐夜凉一手打开御者舱,一手托着岑琢举过头顶:“翻过这道墙,朝西走,过两个路口就是外墙,自己想办法!”
    岑琢没有一句废话,立刻攀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逐夜凉为什么要打开御者舱?
    “不许动!”背后突然有人喊,岑琢应声不动,大口径机枪可能已经瞄准他。
    奇怪的是,逐夜凉却没有反应。
    岑琢双手抱头跳下来,贴墙站好。
    狮子堂的人谨慎地围拢,隔着一段距离,用铁钩把逐夜凉拉倒,看到打开的御者舱,马上大喊:“跑了一个!地毯式搜索!”
    岑琢恍然大悟,这就是那家伙打开御者舱的原因。
    岑琢被枪顶着头,由一队人押着,送到一座重兵把守的平房,进门,看到一道道铁闸,是监狱。
    搅海观音站在铁笼外,笼子里是高修他们,一个不少,金水的假肢被暴力卸掉了,裤子上有血迹。
    “你们他妈要干什么!”岑琢冲搅海观音喊,“老子这一路没让染社算计,倒让你们狮子堂算计了!”
    搅海观音凝视他,因为光线还是什么,艳丽的脸变得鬼魅一样狰狞:“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染社。”
    岑琢瞪着她:“我们是伽蓝堂!”
    她咯咯发笑:“伽蓝堂那种关外的小社团,瞎猫碰死耗子拿下了北府,怎么可能舍得离开,还跑到乌兰洽来?”她断言,“你们就是太涂的探子!”
    岑琢也不客气:“你他妈瞎啊,太涂挂的是什么旗你看不见?我的高山云雾!”
    搅海观音不笑了,眯起眼睛盯着他:“你们这些臭男人,永远以为女人是傻的,如意珠是什么级别的骨骼,就凭你们几个,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太涂,天方夜谭!”
    岑琢蹙眉。
    “而且,我没在太涂听到一声炮响,”她凑近来,暧昧地打量岑琢,“别跟我说你们男人也学女人,玩起‘兵不血刃’这招了。”
    这是侮辱,侮辱岑琢,也侮辱了她自己。
    “太涂易帜是假,你们来乌兰洽联盟也是假,”她说,“真相很简单,这一切都是如意珠的计谋,他已经不想再容忍狮子堂的旗帜飘在他的视线里了。”
    岑琢哑然。
    “你们那个假的牡丹狮子,除了狮牙刀,他背的炮是太涂堂的狮子吼吧,两件染社控制的装备同时在你们手里,这不正常。”
    “你们的牡丹狮子才是假的!”岑琢反驳,“真的牡丹狮子怎么可能战败!”
    搅海观音哈哈大笑:“傻子,你还不明白吗,牡丹狮子是故意输给你们的,这样才能诱你们进城,然后一网打尽!”
    “你!”岑琢要往她身上扑,被她的人用绳子拽回来,狠狠踹了一脚,搜走身上所有的武器,投进铁栏。
    开门关门的一瞬间,高修猛地窜起来想往外冲,但他的速度慢了,被对方一枪托砸中脑袋,揪着头发拖出去。
    “放开他!”岑琢扒着铁栏喊,他这时才真切地体会,他是人家的阶下囚了,沉阳、北府、太涂,一直以来的顺利让他忘乎所以,骄傲着,一头撞进狮子堂的陷阱。
    高修被狗一样摁在地上,抬着脸,搅海观音一脚踩上去,反复碾压:“小伙不错,可惜了。”
    高修咬着牙,绷着咬肌瞪她。
    “眼神儿真漂亮,”她笑,嘴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这么年轻就没了左手,谁能不心疼呢?”
    高修目光一滞,看向自己的左臂,真的,那里没有任何知觉。
    “你以为我会给你上药吗,”搅海观音看傻瓜一样看他,“那是神经毒素,在我们这儿很金贵的,你真有运气!”
    岑琢怔住,转瞬,回头对金水说:“催吐!快!”
    金水先是愣,然后想起来,她替岑琢喝了一杯酒。
    “哎呀别紧张,”搅海观音声音慵懒,眼神却狠戾,“入口的东西我一向慎重,只是一点混合菌,吐一吐就好了。”
    岑琢用力击打铁栏,拳头上出了好几道血印子,元贞从背后扳住他:“岑哥,别冲动,静观其变。”
    “好了,”搅海观音玩够了,敛起笑意,“你们五个人,哪个想通了,肯告诉我如意珠的计划,哪个就出来,其他的,在这儿等死吧。”
    她走了,高修被看牢的揍了一顿,扔回笼子。岑琢连忙去看他的左臂,伤口周围的肉已经烂了,小臂骨折,是刚打的。
    “岑哥,我们为什么要来乌兰洽,”高修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那个女人的话让他恐惧,他真的太年轻,不想失去左手,“我们根本不该来!”
    岑琢抿着嘴。
    已经来了,没有回头路。
    金水在催吐,空气里弥漫着消化液的味道。
    “我早就说,打冷枪的犊子靠不住,”高修不知道是对谁,无法控制地咆哮,“什么他妈的联盟,什么他妈的狮子堂,比染社还不是东西!”
    “高修,冷静点儿,”岑琢脸上全是汗,摁着他,“我会想办法,想办法救你!”他问元贞,“你们谁身上有火?”
    元贞摇头:“都搜走了。”
    “哈哈……”高修发笑,他是少年意气的,曾经不可一世,现在却抱着一只慢慢残废的胳膊身陷囹圄,“你救我,你拿什么救我?”他怪岑琢,“你自己都只有一只手!”
    “高修!”元贞吼他。
    高修知道,六个人,只是他倒霉失去了胳膊,打仗就是这样,有人死,有人伤,可真轮到自己头上,谁也冷静不了。
    笼子另一边,金水吐得越来越厉害,是细菌开始起效了。
    贾西贝烧得迷迷糊糊,爬过去,靠墙坐下,一下一下顺她的背,她的假腿没了,一长一短两截残肢,只有半个人高度,缩在墙角,怪物一样诡异。
    她自己也知道,呕吐仿佛救了她,让她不用转身面对大家,平时再傲慢、再逞强,到了这时候才明白,那对冰冷的金属对她意味着什么。
    那是她的尊严。
    眼看天黑了,看牢的聚在一起吃饭,是从伽蓝堂的卡车上搜出来的压缩食品,其中有个小男孩儿,五六岁,抱着一个脏球,在铁笼之间玩。
    岑琢朝他招手,小男孩看见,一步一步蹭过来,站住,离着一米多远。
    “小弟弟,”岑琢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你有没有打火器?”他怕这地方太穷,孩子听不懂,又说,“火柴也行。”
    小男孩看着他,没说话。
    “这个哥哥,”岑琢指着高修,“胳膊受伤了,要用火烧一下伤口,一点火就够。”
    “有火柴。”小男孩小声说。
    岑琢大喜过望,高修晦暗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光彩。
    可接下来,孩子却说:“就不给你,”他拍着球,朝他们吐口水,“我爸说了,你们是坏人,你们要死在这儿。”
    高修猛地扑到铁栏上,孩子吓了一跳,退后两步,盯着他溃烂的左臂:“坏人!活该!你就快死了!”
    这时,贾西贝在背后轻呼:“金姐……”
    岑琢回头,看见金水颤抖着趴在那儿,裤子湿了,屁股下面有一滩水,是……
    她失禁了。
    岑琢这才意识到,她没有腿,没办法蹲下来方便,身边又没有女人帮她,她只能憋着,直到……而他们这些男人呢,没有一个替她想到。
    “金水……”他向她伸手。
    “别碰我!”她吼,瑟缩着,抱住肩膀。
    越是高傲的人,在难以想象的羞耻面前,越是不堪一击。
    “他妈的,”岑琢喊,“我承认,我是探子,我知道如意珠的计划!”
    他必须先给高修治伤,然后要回金水的假肢,至于自己,他豁出去了,只盼着逐夜凉能快点来,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逐夜凉被狮子堂的人用拖车拉到骨骼仓库,御者舱加了锁,关上门,四周一片漆黑,他打开超声成像系统,把缠住舱门的链锁拽掉,小心地从满屋的破铜烂铁里擦过去,潜入幽暗的夜色中。
    要在一片聚居区里分辨出首领的位置很容易,只要看巡逻人员的密度,不过逐夜凉的目标不是搅海观音,而是火钵,他要先拿回右狮牙,再去收拾那个妖艳女人。
    循着巡逻人员的脚步,他逐渐接近核心区,在隔着三条街的小路上,成像系统捕捉到宋其濂的身影,很奇怪,他居然背着右狮牙。
    没有御者会把骨骼的佩刀随时随地背在身上,除非这把刀对他很重要。
    逐夜凉缀上他,不断往核心区中心接近,那里是搅海观音的住处,也是平房,和她的外表不相衬,房间朴素,甚至称得上寒酸。
    “小纷,”宋其濂进屋,第一句话就问,“你把那伙人打了?”
    搅海观音很不耐烦:“打就打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宋其濂的气势弱下去:“他们是来联盟的,谈不拢,让他们走就是了,这样出尔反尔,好像我让他们进城是个阴谋。”
    “当然是阴谋,”搅海观音撩起长发,她穿一件纤薄的睡衣,显得身形婀娜,有几分要人保护的柔弱,“牡丹狮子是故意输的,你仍然是乌兰洽的神。”
    “他们毕竟是伽蓝堂……”
    “伽蓝堂又怎么样,”她打断他,“还不是让我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伽蓝堂和我们一样,是与染社对抗的……”
    “我现在对染社不感兴趣,”她再一次打断他,很跋扈,“我只知道,我还有一年就穿不了骨骼了。”
    宋其濂没说话。
    “你呢,”她讽刺他,用漂亮女人特有的尖酸,“你还有半年,神经元就老化了,成天背着把破刀有意思吗?”
    宋其濂沉默着去握她的肩膀,被她搡开:“说好的,拿下太涂才让你碰!”
    宋其濂缩回手:“不可能了,人家如日中天,我们是强弩之末。”
    搅海观音却笑,笑得眸光潋滟:“只要有伽蓝堂,就有可能。”
    窗外,逐夜凉的目镜灯闪了闪。
    “染社北方分社和我联系了,只要杀了伽蓝堂这几个人,他们就把太涂给我。”
    宋其濂惊愕。
    “什么探子、阴谋,都是骗他们、骗大家的。”
    “你……想叛堂?”
    搅海观音贴近他,妩媚着,几乎要陷进他的怀里:“太涂是什么样的城啊,那里有干净的水,有新鲜的蔬菜,有体面的衣服,还有电、有骨骼军、有脑毒工厂,那里有我们失去的一切!”
    宋其濂没有碰她:“可要给染社当刀使!”
    “那又怎么样,”搅海观音揽住他的肩膀,“难道等到明年,等我们成了废人,不用染社派兵来打,这城里的人就先把我们掀下去,还要踏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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