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燃不知疲倦的火花,在他的盾牌和帽盔上,像那颗缀点夏末的星辰,浸浴在俄开阿诺斯河里,冉冉升起,明光烁烁,使群星为之失色。』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班亚德·阿基·巴希尔在那个清晨回返苏克鲁斯他们下榻的战锤镇马车旅馆时,背上还插着两根羽箭。
    苏克鲁斯清晰的记得他上次见到班亚德·阿基·巴希尔是四天之前,那时他们刚刚抵达战锤镇,正准备休整两天之后动身前往阿尔比诺港1,从那里搭船去索洛岛。战锤镇是希罗西部的大都市,芬里尔的帝都,自然也设有摆渡人组织的办事处2。依照班亚德和他的同袍们的惯例,每一名刺客到了这样的都市,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前往办事处报道,查看是否有自己能够给予帮助的工作,除非遇到非常紧急和意料之外的情况——例如正在被通缉或追杀——摆渡人成员才会选择不在办事处露面,收集好自己需要的盘缠之后便立即离开。
    当然,和苏克鲁斯前往索洛岛的行程中,班亚德·阿基·巴希尔并没有碰见什么紧急和意外,所以他自然而然的依照惯例,前往了摆渡人位于地下街的办事处和主管人员接头,临走时还给苏克鲁斯和帕梅拉,以及他的两名马夫留下了一些钱来支付下榻旅店的费用。他关照苏克鲁斯,他两天之内一定能回来。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苏克鲁斯开始有些不安和担忧;班亚德·阿基·巴希尔说话浮夸,却不是个不守时守信的人。为了回报苏克鲁斯在冬泉镇酒馆拔刀相助的恩惠,他不惜带着他这么一个危险的货物横越了整个银血山脉。苏克鲁斯好几次的想象过班亚德·阿基·巴希尔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回来,或许还是披着他那夸张的海豹皮披肩?或许带着一袋沉甸甸的金罗兰?他是去杀谁了?毕竟,班亚德·阿基·巴希尔是个摆渡人,是一名刺客,即使接到了什么刀头舔血的工作,苏克鲁斯也丝毫不感奇怪。
    班亚德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披着他出门时那件海豹皮的披肩,腰间也没有装着金罗兰的丝绒袋子,取而代之的,是他背上的两根羽箭。一根射在他的左后侧腰部,鲜血染红了他的长袍,另一支洞穿了班亚德的肺,以至于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在他胸中宛如交响乐一般回荡。他的嘴里不断涌冒着粉红色的泡沫,那无疑是肺部被击穿的明证,而那穿出胸口的箭头上刻着一道不深不浅的凹槽——苏克鲁斯当即明白了,这凹槽中装着的是毒药。
    当班亚德撞开苏克鲁斯房门的时候,苏克鲁斯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夺过了他一如既往放在床边的刺剑——虽然这柄剑和他在清河城的回音塔城楼上战斗时已然不是同一把。班亚德·阿基·巴希尔冲口而出的粉色血液已经将他胸前的衣襟打的湿透,随即沉闷的倒在旅店房间的地上。
    “班亚德!”帕梅拉发出惊呼,上前抱起班亚德,把他放躺到自己的怀中,“这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帕梅拉。”苏克鲁斯警觉地盯着被撞开的门外,只见班亚德回程的路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他是干什么的?你以为他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被人弄成这样?”
    班亚德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那沉闷的喘息却因为肺部的缺口而凝重的像是奥林匹斯教圣堂里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回音一般。他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抓住帕梅拉的上臂,瞪大了眼睛。
    “hvisdukanoverleve...elendigheten,hvorforikkekryssemeg!”班亚德努力蹦出这一串凤凰群岛的方言,睁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望向帕梅拉,又看了看门边拿着刺剑的苏克鲁斯。
    “你说什么?”苏克鲁斯大声道,他注意到跟随着班亚德洒出的一路血迹,有许多人向他们的房间方向望来。真糟糕!苏克鲁斯心想,即使班亚德身后没有跟着一队追杀而来的刀斧手,芬里尔的王都卫队一定也会尾随而至。
    “hvisdukanoverleveelendigheten,hvorforikkekryssemeg.”班亚德喘着气,“记住...记住这句话,苏克鲁斯,帕梅拉。去索洛岛。”
    “现在说这些?班亚德?”苏克鲁斯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看班亚德,这时,他发现对街商铺后面有些不合时宜的反光——他不是傻瓜,但即使是傻瓜也能明白,那是盔甲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的光亮。“快跑吧,班亚德!马夫!带着班亚德一起,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这里不能再呆了!”
    班亚德的马夫见此情景,从左右上前要把班亚德·阿基·巴希尔从帕梅拉怀里拉起来,可就当这时,苏克鲁斯听见了箭矢的呼啸声——这呼啸他是无比熟悉而厌恶,他还清晰的记得在漆吴山时,蒙鸠依人的羽箭同样发出这样的呼啸从自己脑袋旁边穿空而过。那只羽箭装饰以红色的箭羽,在距离苏克鲁斯的双眼不足三寸之处横掠而去,在马夫的脖子上绽开一朵血花。瞬间,马夫鲜红色的动脉血就喷溅了苏克鲁斯一脸。
    “别管班亚德了,帕梅拉。”苏克鲁斯顺势抓起了他们吃饭的小桌板,顶在自己和帕梅拉的身前,“跑,只管跑,到索洛岛去!”
    正当苏克鲁斯说话的当儿,四五支同样带着红色箭羽的箭矢穿透桌板,差点射进苏克鲁斯仅穿着单薄皮甲的身躯,所幸桌板足够厚实,暂且挡下了这几枚箭头的穿透力。
    “那你怎么办!”帕梅拉不知所措的叫到,声音中带着些哭腔,原本红润的脸也变得煞白起来,“我要跟你一起走!”
    走不掉的啊,帕梅拉。苏克鲁斯绝望的想着,在他们对街的门楼顶上站着八个弓箭手,这是苏克鲁斯看得见的,街上的披甲武士只能比这个数目更多,商贩们尖叫着逃离自己的商铺,留下的只有被披覆了铁甲的军靴踩烂的果子和兽肉。那不是能够轻易全身而退的人数。他和帕梅拉只能逃一个,显然,如果是他来挡住这些人,帕梅拉逃脱的可能性要更大许多。
    而这令人绝望的世界上他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帕梅拉一个人而已。
    “啪!”一声脆响,苏克鲁斯重重的一巴掌拍在帕梅拉的脑袋上——他不愿去打帕梅拉的脸,但现在必须做点什么让这个清河城的马房小妹清醒过来。
    “现在,帕梅拉。”苏克鲁斯的眼中好像燃烧着清河城门楼上的炬火,“跑。”
    那不是请求的口吻,而是命令。
    大概是离别时刻了,苏克鲁斯心里想着,而帕梅拉也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东奥弥尔的少女放下了尚有余温的班亚德的身体,提起自己的裙摆,眼中噙着泪,对苏克鲁斯说道:“愿诸神注视着你,苏克鲁斯。”
    “是啊,他们会看着我把这些杂种的脑门一个个凿开。”苏克鲁斯的刺剑在手里打了两个弧旋,“走吧,帕梅拉。”
    帕梅拉跑远了,苏克鲁斯开始面对面前的披甲武士们。他手里的门板上已经扎了许多箭矢,拜之前那些艰苦磨砺所赐,他身手敏捷的超出了那些弓手们的想象——没有一支箭成功射中苏克鲁斯的躯体,但那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穿着轻甲、手持长矛和筝形盾的步兵推进到了旅店门前,而在他们后面则是全副武装的板甲骑士。场面一触即发。
    苏克鲁斯先行出手了。
    在多年之后,那些年逾古稀的芬里尔骑士们都不得不承认,在那天的战锤镇马车旅店,一个身穿皮甲的少年爆发出了宛如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战斗意志与足以被载入剑斗历史的高超剑技。那柄刺剑在那一瞬间似乎成为了苏克鲁斯身体的延伸,他灵动的挥舞着那柄不过是普通钢材打造的、又薄又细的刺剑,如雨点般把剑锋戳刺在前排轻步兵们的盾牌、锁甲和没有防具保护的脸上。苏克鲁斯的剑好像大天使加百列挥舞的白色翅膀,在空中不断弧旋,轻盈灵动却又无比精准的划裂步兵们没有被面罩保护着的脸庞,切开他们的骨头,搅碎他们的脑髓,让他们甚至还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就重重的倒在战锤镇清晨泥泞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嘶——哈。”
    苏克鲁斯沉重的、深深地呼吸着,好像要把每一丝空气都压进他的肺里,再化作他舞剑时那犹如风中残烛般的力量,那好像在黑夜中即将燃尽的火炬一般的力量,那好像要将他过去所受的磨难,对帕梅拉和这个世界的留恋,对他放下一切前往异邦大陆的决绝都付之一炬的力量——然后,把这种信念注入他的剑,将他的憎恶与不甘双重加倍的还给面前这些对他刀剑相加的士卒。
    或许这是自己生命的终点了?苏克鲁斯心里想着,虽然没有实现他的目标,没能成功看到维桑人和他们的国家洗雪耻辱的那一天,但至少他遇见了帕梅拉,遇见了一些可以交托性命的朋友...倒也不枉此生。
    往事犹如走马灯一般从苏克鲁斯的脑海中横掠而过,在那一瞬间,他的耳边好像又想起了秃瓢的咆哮声。在北陆的军营时,他们通常使用的就是苏克鲁斯手中握着的这般单手剑,但剑刃明显要厚一些。苏克鲁斯常常因为练习剑斗的姿势并不正确而被秃瓢大声呵斥,但他不是个slowlearner,秃瓢的每一句训斥和教诲他都铭记于心。随后,他又想起了在清河城的训练场,大个子帕特里克和利亚姆偏爱使用长剑,他们的剑技和秃瓢截然不同,刚猛、富有力量感,和他们比斗的过程中,苏克鲁斯学会了如何克制敌人盔甲的薄弱部位,如何避开对手可能的进攻方向,如何挽出漂亮的剑花格挡对手的进攻。但他最终想起来的,却是那个扶桑的异邦人牧沢正成。
    牧沢的剑和他们不同,和帕特里克、利亚姆和秃瓢都不一样,他使用的是被称之为打刀的扶桑刀剑。那刀剑正似他手中的刺剑,轻盈、灵巧,挥刀时速度极快,正是和他在一起训练的过程中,苏克鲁斯真正明白了刺剑的使用方式。
    但这些技巧还不足够。
    苏克鲁斯杀翻面前的六个轻步兵,沾着一身鲜血,散发着腥臭,站立在战锤镇马车旅店门口的大街上。而在这些轻步兵之后,还有更多的板甲骑士。弓箭手或许出于礼仪,或许出于他们指挥官的授意,又或许知道苏克鲁斯今天必死无疑,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岑木长弓,留下苏克鲁斯独自面对面前逐渐形成一个半圆包围了他的板甲骑士。
    “来吧,让我看看芬里尔人的骨气。”
    苏克鲁斯喊出这么一句话,但却用的是维桑语。他不想在死之前还说着异国的语言。
    那是苏克鲁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他就好像是被战神阿瑞斯所附体那般,那些曾经教导过他剑技的人们和他们传授给苏克鲁斯的剑技,在苏克鲁斯的脑海中融会贯通,就好像那数之不尽的大江大河,最终都汇入了同一片海洋——而苏克鲁斯最终看到了那片海洋。
    那柄刺剑,那柄短短的刺剑,在苏克鲁斯的手中弧旋起来。苏克鲁斯以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姿势,左右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在战锤镇二月的清晨挽出一套回旋剑舞。锋锐的剑尖好像蜜蜂的毒刺,又好像虎豹的尖牙,如瓢泼大雨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越了骑士们手中的盾牌和他们盔甲间的缝隙,毫不留情的扎进他们的血肉,将重要的动脉血管和内脏搅的一塌糊涂之后又若无其事的抽了出来,带出一根不断喷涌的血柱,在泥泞的地面上泼洒、混合,成为令人作呕的黑红。
    “嘶——哈!”
    苏克鲁斯屏息凝神,好像要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一般上前,闪躲开骑士们劈下的剑刃,一次又一次的将自己的刺剑送进骑士们的喉头、腋下和覆面头盔的缝隙中,当即刺死四名骑士。剩下的骑士们面面相觑,却只能不断后退——这是他们从未料想到的,这样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常识能够理解的范畴。穿着厚厚板甲的骑士即使是来上一打拿着草叉和镰刀的农民都拿他们没办法,但这个只穿着单薄皮甲、拿着刺剑的少年,自己却无法伤到他分毫,反而被他打倒了十多人。
    他们只能把自己的身体尽量缩进筝型盾的保护之后,只露出他们戴着头盔的脑袋观察着面颊已然被鲜血浸染,宛若疯魔的苏克鲁斯。但当一阵连他们都不知道是剑尖还是风的白光略过之后,他们的覆面盔便被“铛”的一声打歪,离开了它们原本应当保护着的位置,让他们的颈动脉空门大开——只消下一个刺击,又一个骑士便只能丢下他的盾,空出双手捂着自己鲜血喷涌的脖颈,鬼哭狼嚎的倒在战锤镇的街上。
    蓦然间,一支羽箭射入了苏克鲁斯的皮甲,凿穿他的肋骨与血肉,一直戳出背后,带的苏克鲁斯不禁后退了好几步。他的肋骨可真是命运多舛,不是吗?苏克鲁斯苦笑着,从清河城逃脱的那个晚上,他同样被巡逻队的钝锤敲碎了肋骨。还没好利索,又挨了这么一下。苏克鲁斯阴冷的看着房顶上的长弓手,那不是他的刺剑能够触及到的范围。
    苏克鲁斯左手捂住那只没入体内的羽箭,他只感觉自己好像被马车撞过那般,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但那惊人的出血量毫无疑问的说明了伤势的严重,随即,第二、第三只羽箭向着苏克鲁斯飞跃而来。苏克鲁斯躲过了第二支箭,但第三支却射中了他的肩膀,打碎了他右侧的肩胛骨。
    已经拖了足够的时间了,苏克鲁斯想着。已经不能够再战斗了,他没有力气再举起自己右手紧握着的刺剑,而面前的骑士却步步逼来。正当此时,苏克鲁斯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悠扬的船号声。那是他在东海道的野格港听过无数遍的铜号声,船只进港的号声。苏克鲁斯这时才想起,他身后确实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但至少还有一条汹涌的大河——那是被世人称之为“唐河”3,穿战锤镇而过的航运河流。
    不是今天,苏克鲁斯想着,他的死期不是今天。
    随即,苏克鲁斯鼓起最后一丝力气,驱动着自己失血过多的身体,疾跑几步,深深跳进了碧蓝的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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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尔比诺:希罗大陆西部的重要港口,希罗距离凤凰群岛最近的大型深水港,是希罗世界和凤凰群岛沟通的窗口。
    2办事处:太阳历714年,“刺客宗师”哈里·梅罗德夺取索多玛海兽党控制权并重新架构组织,使其脱胎成为有组织的刺客集团“摆渡人”,并在希罗世界每个大型人类聚落中设置办事处。
    3唐河:希罗西部的主要河流,有两个分支:东唐河与西唐河,东唐河途径双塔镇,西唐河宽度不及东唐河,穿战锤镇而过,被视为芬里尔帝国的战略性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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