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在你手中,你以怎样待我们为善为正,就怎样做吧。”
    ——《圣经:约书亚记》
    男人躲藏在屋檐下的阴翳里,在他的不远处,几盏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在夜班岗哨巡逻士兵的盔甲上打出一点儿令人畏惧的亮。在克雷斯城塞深夜的街道上列队而行的士兵胸甲上刻着的蓝底红色鲑鱼纹章让男人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在阴影之下发出粗重的呼吸,他甚至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前中扑通,扑通的跳动——围城已经到了第二个月,宵禁制度严禁克雷斯的人们在夜间出行,不打火把已是大罪,倘若他们发现男人的怀里还藏有火绒和打火石,那等待他的或许只剩下可怕的斩首刑。
    士兵们列队走过之后,街道又重归宁静。男人背后的民居之中传来时有时无的鼾声,他明白这座城市已然进入沉睡。士兵们的链甲在衣服内里发出的铿锵声渐行渐远,终致于虚无,他明白已是自己行动的时刻。
    他的目标明确且显而易见——那是克雷斯的粮仓。芬里尔的将官前些日子让他潜入克雷斯的时候已经告诉他,他必须伺机烧毁克雷斯城塞本就已经所剩无多的粮草,如果这能让克雷斯的四千守军和逾万难民都饿死在城中以至克雷斯不得不对芬里尔人降下旗帜、无血开城,他所能得到的荣华富贵足够他在阿尔比诺买一栋风光优美的海景房,三妻四妾的终老一生。他已经忘了自己在毅然接下这个同袍们都不愿意染指的危险任务的时候他内心的想法,或许是为了跳出阶级的桎梏?或许是为了让在厄镇郊外耕作一生的父母颜面有光?又或许是像卡西迪家的“纵火者”戈德温那般,用一把火将自己变成芬里尔诗人代代传唱的史诗?
    他想不得许多,只有放上一把火,才能想之后的事。
    在粮仓附近的民居外,他捡起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足有他拳头那么大,足够把这户人家的狗打的在黑夜中惨叫,叫声传遍小半个克雷斯城。这户民居的位置距离粮仓的位置不多不少,刚刚好有足够的地方容纳被狗叫声吸引而来的克雷斯城卫兵,却又可以让他在卫兵被吸引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的移动到粮仓的位置。这时只消翻墙进去,他的丰功伟绩就能一夜铸成。
    男人抡圆了膀子,狠狠将那块石头砸在了狗儿的背上。那条可怜的棕色土狗立即咆哮起来,那更像是近似于一种嘶吼。他很确定这叫声传的足够远,因为他几乎是立即听到了士兵们的咆哮和女人们的惊呼,以及巡逻队士兵大踏步赶来的脚步声。他立即将自己的身躯再次隐藏在了屋檐下的阴翳中,迅捷如影的向粮仓跑去——他很幸运,之前侦查之时在粮仓门口发现的四名卫兵此时只剩下了一名,要避开他的视线比起四个人可要容易的多了。他按捺着激动地心绪,揣紧了怀中的火绒和打火石,偷偷抓住粮仓围墙的边沿,翻了进去。
    眼前的是四座大型谷仓塔——这是看得见的,毫无疑问,里面满满当当的装着麦子、稻米和面粉,一侧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熏肉。一想到这些粮食马上就要被他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农民出身的他不禁感到惋惜,他知道为了获得这样的收成需要人们在田地里付出怎样的体力劳动,但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时间去忏悔,只能在之后的祈祷中祈求刻瑞斯神1的原谅。
    他掏出了打火石和火绒,将火绒和几束稻草放在地上,一下,两下,火石打出的火星却没能点燃火绒。或许是自己手抖的缘故?男人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以至于他的双手正在不住地打摆子,他只能继续尝试。三下,四下,终于,火绒被点燃,那黄豆大的火焰在那一刻成为了男人心里不灭的太阳,他的丰功伟绩和锦衣玉食,都寄托在这朵幼弱的、好像马上就要熄灭的火苗一样。他赶忙鼓起腮帮子,轻轻地对火绒吹气。四周安静极了,只有他不断的“呼、呼”吹气的声音在谷仓中回荡。
    火苗点燃了稻草,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个简单的稻草火把,但这维持不了太久,而且要烧掉四个谷仓塔,一个稻草火把远远不够。他伸手拿过另一束稻草,试图用手中这个已经点燃的稻草火把将其点着,然后把它们一起从谷仓塔的顶端缝隙处丢进去。事情顺利的话,他马上将看到鹅黄色的火光,以及阵阵的浓烟。至此,他的大功将宣至完成。
    “嗨,兄弟。”
    一声简短的问候从男人背后传来,但在他耳中,这声夹杂着些许戏谑的问候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男人缓慢的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穿着黑色鳞甲,拿着十字弓的少年。少年有着和他、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希罗人都不同的黑色头发和黑色眼眸,而这名少年的胸口还挂着一个被他手中的火把映照的闪闪发亮的火炬形状吊坠。
    “我叫艾能奇。”少年开口道,“是雷诺茨男爵阿格尼·柯蒂斯的部下。”
    “所以呢?”男人不安的问道,“你要把弩箭钉在我的胸口?”
    “不。”艾能奇咧开嘴笑了,“我要你把手里的火把放下,然后跟我走。”
    “我不会跟你走的。”男人的声音还带着颤抖,“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用那把弩射我吧,少年。这是我的命。”
    这时,男人身后的阴影中猛地冒出一个彪形大汉,手里拿着一根巨大的棒槌,男人正要回身,当他看清了那彪形大汉的金发和他那张狰狞的脸的那一秒,大汉的棒槌就沉重的抡在了他的面门上,打碎了他的鼻骨,把他打飞出去一米多远。
    “你屁话太多了,臭小子。”占行简一边不满的抱怨着,一边用他那双大脚不断的跳着踩地上尚在燃烧的稻草火把,试图把它踩灭。
    “总比你差点一棒槌把这个倒霉蛋命要了强。”艾能奇将十字弓收回背后,扒拉着地上尚有呼吸的男人,“团长说过很多次了,一定要活的。”
    第二天的清晨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也是个杀人的好日子,至少在阿格尼·柯蒂斯眼中是这样。芬里尔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伊芙琳夫人的野驴炮射程之外搭筑新的攻城塔和冲车,没日没夜加班加点的赶造投石机,这让他看的大为光火。虽然他也不愿意在正面冲突中一点点消耗克雷斯城的军力,但芬里尔人毫无遮拦的造攻城器械的场景给予了城墙上值守士兵们比他想象之中更大的压力。士兵们议论纷纷,认为芬里尔人破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萨洛扬·维克托爵士在天井窑惨败的消息也在前几日经由虎鸫传递进了克雷斯城塞,噩耗在民众和士兵们的口耳相传之中逐渐蔓延,“援军不会来”——他们这么说着,以至于克雷斯城方圆十里之内最激烈的搏斗往往发生在城内的地下酒馆,主战派和主降派在醉酒之后不惜大打出手。
    阿格尼·柯蒂斯将五名自己派遣暗哨抓获的芬里尔间谍列队绑在北侧城墙立起来的五根木柱上,这引起了芬里尔军军阵之中的围观,许多闲暇的芬里尔士兵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围观着克雷斯的北墙,对着那五名己方的细作指指点点。
    “你确定要这么做?”戴维斯问道。
    “对啊,戴维斯。”阿格尼的眼神中混杂了一些戴维斯读不懂的忧郁,“我确定,而且我也将这么做。”
    “这和我认识你的时候不一样,阿格尼。如果...如果你当真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对我?”戴维斯伸出他覆盖了皮革手套的双掌,扒住了阿格尼的肩甲,“告诉我,阿格尼。你真的想要这样吗?”
    “戴维斯,我视你为兄弟,如果必须的话我愿意为了你去跟人打比武审判或者决斗,如果时机允许,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去到奥弥尔去到康桥为你重申你与生俱来的权利,我把你当做一位真正的朋友。”阿格尼咳嗽了一声,“但那些必须是在我们从这场战争中生还之后,为了达成这一点,我将不择手段。”
    “我明白你有更加崇高的目标,阿格尼,虽然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但知道你相信我就如同我相信你那样。”戴维斯劝阻道,“但是即使你的理想再崇高,如果是建立在残暴和虐杀中达成的,那又有什么意义?”
    “不,戴维斯,我想你弄错了一点。”阿格尼回身看着戴维斯,“你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不是吗?当一个人的理想崇高到了一定的境界,他会愿意为了这个理想下七层地狱。”
    “但是...”
    “相信我吧,戴维斯。”阿格尼说,“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那样。”
    说罢,阿格尼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占行简,冲他挥了挥手。
    占行简这时已经脱光了上身的衣衫,露出了他健硕的肌肉和在水手生涯中留下的满身伤疤,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荡。收到阿格尼的手势之后,占行简略一点头,从腰间抽出那柄他早已准备好的,昨天晚上彻夜磨砺的尖刀,站上克雷斯的城头,对准第一名间谍——正是昨天晚上试图在谷仓放火的那个男人,狠狠一刀拉开了男人的头皮,露出了白森森的头盖骨。
    男人惨叫起来——那是比他昨天晚上用石头砸中的棕狗大上十倍的、凄厉的哀嚎,以至于占行简很确定整个克雷斯城直到芬里尔人的营帐都能够听的一清二楚。头部是人类血管最为富集的地方之一,这是显而易见的,鲜红色的血液当场喷溅在占行简的脸上和胸膛,让他看上去可怕极了。
    但可怕的不止于此,随后,占行简从身后的艾能奇手中接过了一个铁瓢子,里面满满当当的装着银色的“液体”,在那个年代的认知水平中,这种东西人们也只能将他归类于液体。而在千百年之后的希罗,那个科技爆发的时代,人们对于这种金属物质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在那个时候人们赋予了它另一种称呼,另一种更加科学、更加准确的称呼。
    汞。
    占行简抓住那名哀嚎着的男人的脑袋,将那一整瓢水银缓慢但准确的灌进了他的伤口。水银的重量让这些液体金属不断下坠,下坠,撕开了男人肌肉与皮肤之间的联系,为了让水银能够到达他身体的每处角落,占行简拿着一副皮拍子不断的在男人赤裸的身体四处拍打,每拍一下,男人的哭嚎就更加凄厉一分。在场的无数人直到许多年之后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男人宛如置身于地狱之中煎熬般的哀嚎,那是即使眼见自己所有亲属在自己面前被处死时能够发出的更加凄惨的嚎叫,所有听见这哀嚎的人,内心都将止不住的震颤和怖惧,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忍去听。
    最终,水银到达了男人的脚底,将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和他的肌肉组织彻底分离。这时,占行简解开了绑缚住男人手脚的麻绳,在两名士兵的帮助下大力一扯,一副完整的人皮就从这名男人身上被扒了下来。
    怒骂和咆哮声从芬里尔的军阵之中传了出来,那是他们行伍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愤怒,他们从未见过自己的同伴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以如此凶残可怖的手段被处以极刑,即使他们是间谍,被抓住之后枭首示众也不过是希罗贵族们一贯的做法。但阿格尼·柯蒂斯打破了这个传统,他相信在今天之后,芬里尔军的间谍再也不敢踏足克雷斯城半步。
    “把他吊起来,吊在北墙外。”阿格尼下令道。
    占行简点点头,随即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套在还在哀嚎着不成调子的词句的男人的脖颈上勒紧,将绳子的另一端在克雷斯北墙的城垛上固定好,抓住那名已经没了皮的血人的脖颈,将他扔出了城墙之外。
    哀嚎声在绳索勒死这名男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这种惨无人道的暴行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直到最后一名间谍被处刑完毕之后,芬里尔军大营中的怒骂和咆哮声渐渐平息,而克雷斯城内耳闻死者哀嚎的民众们鸦雀无声。虽然他们直到同样的境遇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他们还是止不住内心的恐惧。在那一刻他们的心中有且只有一个想法:阿格尼·柯蒂斯,雷诺茨的男爵,他站在自己这一边真是天地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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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1刻瑞斯:奥林匹斯教司掌农业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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