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夜如泼墨,万籁俱寂。有客来,本应是喜事一桩。
    然而,此客非善类。
    “刚好还有半壶酒,我们坐下喝两杯。”杨泰稳如泰山,纹丝未动,只是轻抬手指,指向面前的空座,说道:“想来,我们已许久未坐下来一起喝两杯了。”
    他言罢,斟上一杯美酒,仿若千斤重担,轻轻地放置在了对面的空位上。
    “是啊,确实久违了。”杨河应声坐下,端起酒杯,蜻蜓点水般地抿了一口,慨叹道:“遥想当年,我们杨家四杰并肩练剑,携手行侠,对酌畅饮,好不快活。奈何时光如白驹过隙,四杰如今已去其二,而我们也都则将垂垂老矣。”
    杨泰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忆往昔,杨家四杰威震江北。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位英杰英年早逝,一位在行侠仗义时惨遭暗算,喋血街头;另一位则为情所困,爱上了不该爱的女子,被始乱终弃,终日愁眉不展,含恨而去。
    余下的两人,一个荣膺杨家的族长,一个则升任杨家的大长老。
    两人忽然陷入了沉默,只顾默默饮酒,脸上皆流露出追思之情。年轻时的美好时光,如同一幅幅绚丽的画卷,在他们的眼前缓缓展开。
    那时,兄弟之间情深似海,没有利益的纠葛,没有心机的算计,有的只是纵情畅饮,笑傲江湖。他们是可以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的生死之交。
    然而,时间如同一把无情的利剑,斩断了曾经的兄弟情。当上任族长的一对儿女双双夭折,膝下无子,而杨泰和杨河作为最杰出的两个年轻人,都有资格接任族长之位。当上任族长宣布两人公平竞争时,他们的关系也在那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曾经坚如磐石的兄弟情,在利益的冲击下,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兄弟情与利益的交锋中,前者显然败下阵来,被后者吞噬得无影无踪。
    杨凝风和杨若若紧紧贴门倾听着。
    兄妹俩对父辈的事早有耳闻,关于杨家四杰,不仅在杨家,于整个江北城,至今都为人称颂,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每次谈起杨家四杰,众人都不禁扼腕叹息,为已逝的两杰惋惜,更为余下两杰的不和而遗憾。
    “以前真好啊。”杨河的话语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划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杨泰说道:“如果你愿意,现在也未必不好。”
    杨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那你能让我当族长吗?”
    杨泰沉默不语,他的眼神如鹰隼般凌厉,死死地盯着杨河。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若为族长,必定比你出色。”杨河的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你过于保守,虽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若我当家,凭我的治理能力,再加上你的武力,杨家岂会仅仅是江北的三大家族之一?我们杨家必定早早成为江北第一,届时,所有人都将对我们俯首称臣,又怎会一直停滞不前,与陈家和卜家平起平坐?”
    杨泰轻轻摇头,道:“当年九叔没有将族长之位传给你,正是因为你行事过于激进......”
    “我那是有上进心!”杨河的脸庞突然变得无比狰狞,似乎“九叔”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跟你一样,保守顽固,害得我们杨家错失了许多良机。他看中的是你那与他如出一辙的性格,而非你的能力。”
    他们口中的九叔,乃是杨家的上一任族长
    杨泰说道:“以我们的实力,早已是默认的三大家族之首,又何必去争那所谓的第一,让别人听从我们?陈家和卜家的实力与我们不相上下,如果我们非要争个第一,他们定然联手,你可想过后果?”
    “我们与他们差距不大,这难道不是因为你吗?”杨河的情绪愈发激动,他的怒吼声在空气中回荡,仿佛要震碎四周的一切。“当年任盈交给你的剑九剑谱……”
    “杨河!”杨泰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他厉声喝断杨河的话语,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空气中炸响。
    在隔壁房间偷听的杨凝风,内心如遭重击,剧烈震动起来。
    剑九剑谱,竟然在父亲手中?
    “你这么大声,是想让凝风和若若听到吗?”杨河冷笑着,他的话语如同寒风,嗖嗖地刮过杨泰的耳畔:“阿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何还要死守着那无敌的绝世剑谱,不让我们杨家更进一步?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肯学,那就交给我学。我已经跟朱定富商量好了,只要将剑谱拓一份给他,青石矿山的生意他就会分我们十分之一……”
    “绝对不可能!”杨泰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断杨河的话,他的语气坚定如铁:“她当年特意交代过,如果我们杨家没有人能够超越血府境,就绝不能让此剑谱公之于众!你竟然将此事告诉朱定富,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杨河的冷笑声不断传来,充斥着整个房间:“她跟你一样,思想保守,顽固不化。有了绝世剑谱,我们的实力就能大增,进而称霸江北。到那时,我们就能获得更多的资源,修为自然也能更快地提升,超越血府境也指日可待。如果按照她所说的去做,我们杨家现在会是这副模样?谁还有可能超越血府境?之前我没有逼你,是因为杨凝风让我看到了希望,但他如今已经残废,杨家除了我们修炼那剑谱,已经别无他法。当然,你放心,我并没有对朱定富说实话,我给他看的只是当年任盈给我们的、经过她改动的一招剑法。到时,我再把改动过的后面八招给他,而我们修炼的则是原版的九招,他朱定富永远都不可能凌驾于我们之上。”
    杨泰很无奈地摇头,:“你怎么就不明白她当年为什么如此交代?如果我们修练了真正的剑九,一旦施展便会被,被她那边的人知道,我们还没能超越血府境就完了,全族人都会因为我们而死,明白吗?”
    当年杨家四杰,杨河排行第二,杨泰居末。
    杨河冷哼,道:“这里距离她那边这么远,她那边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等知道了,你怎么就能看死我们没能超越血府境?再说了,我们多少岁了,我可不想守着宝山死了却不敢动半分。阿泰,你做得到,但我不行,我不甘心,所以我决定了,你不论如何都要将剑谱给我。”
    “绝对不可能。”杨泰再一次果断拒绝。
    “轮不到你拒绝了。”杨河伸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子放下后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像野兽一样盯着杨泰,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本来打算在老夫人的寿诞上……现在这寿诞办不成了。杨略和杨来都死了,而杨略毕竟是五长老,若不大办必让人笑话我们杨家薄情寡义,人死茶凉,所以我准备发丧,允许外人前来拜祭,时间就定在后天。我现在给你时间好好考虑,后天你要么将剑谱给我,并且交出族长印,当众宣布让我儿子长亭当族长,要么我当众说出好的身份,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杨家与……到时全族人一起死,同归于尽。”
    “你敢!”杨泰猛地站了起来。
    杨河嘴角挂着一抹冷笑:“都到这份上了,我若不能修炼那剑九剑法,我儿子若不能当族长,杨家以后若不能在我父子手中发扬光大,成为江北第一,那杨家以后迟早也会被人灭了,那我还怕什么?况且,若我父子不好,杨家的未来又何重要?话我已经跟你说了,你好好考虑。哦,对了,我已经跟太叔祖说好了,他同意让长亭接任族长。”
    “太叔祖支持你?”杨泰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让长亭接任族长,我没意见,但剑谱……”
    “我必须要,没得商量。”杨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杨泰的话,“后天,你必须照我的话去做,否则,太叔祖肯定会对你不客气。”
    杨泰说:“太叔祖并不知道剑谱的事……”
    杨河再一次打断杨泰,语气坚定地说:“我知道,我没跟他说任盈,但说了你手上有一本绝世剑谱不肯拿出来,他信了,所以他也想学,也觉得你该拿出来,这样我们杨家的实力就能彻底凌驾于江北任何一家之上。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为了剑谱,他杀你都有可能。如果你不肯交出剑谱,你若死了,我就杀了你那个废物儿子和你的女儿。你,好自为之!”
    杨泰身体前倾,双眼赤红,宛如一头即将丧失理智的猛兽,他的声音低沉如兽吼,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挤出:“你别逼我!”
    杨河一脸不屑地冷笑道:“怎么,要动手杀我吗?如果是三年前的你,我还真不是你的对手,但现在……”
    话未说完,杨河突然掀翻了桌子,桌子如一道屏障般翻转而起,一下子将两人的视线隔绝。
    轰!
    如雷霆乍响。
    两人同时出拳,巨响传来,桌子不堪一击,瞬间化为齑粉。两拳相撞,如火星撞地球,气机如惊涛骇浪般汹涌。
    杨泰身体微微晃动,便稳稳站住,杨河却退了两步。
    杨泰怒目圆睁,盯着杨河,说道:“即便如此,我仍然愿意叫你一声二哥。莫要逼我,我的身体虽然不如从前,但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是吗?”杨河冷笑道:“比拼力量,你略占上风也没什么稀奇……”
    话未说完,他突然上前一步,真气激荡,单掌如刀劈出。刹那间,一股锐利的气势如利箭破空,凝聚成一柄虚幻的掌刀,斩开空气,如猛虎下山般朝着杨泰劈来。
    “铁掌刀!”
    这是杨家威震江北的掌法,以刚猛凶悍着称。
    杨家硕果仅存的太叔祖杨豫,在铁掌刀上的造诣登峰造极,当年他凭借这门神技在江北横行无忌,人送外号“刀魔”,令江北众人闻风丧胆。
    杨河是杨家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将铁掌刀修炼到能与太叔祖媲美的人。当然,在铁掌刀的修炼上,太叔祖杨豫可算是杨河的师父,他多次对杨河加以指点,才让杨河有了如今的成就。
    杨泰对铁掌刀也有所涉猎,然而其功力与杨河相比,可真是云泥之别。他擅长的是拳法,尤其是杨家的崩山拳。
    崩山拳在杨家拳法中,实在难以称得上是顶尖,甚至有些普通,看似只是靠蛮力施展的简单拳法。杨泰却凭借自己的努力,将这拳法修炼到了一个杨家前所未有的高度。
    杨泰年少成名时,剑法尚普普通通,崩山拳却早已崭露头角,其天赋早早显现。他凭借崩山拳成为杨家四杰之一,也成功跻身他们少年时代的江北十天才之列。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杨泰和杨河在剑法境界上都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超越了拳掌。久而久之,如今江北城的人们只记得杨泰与杨河的剑法是江北最强的,却淡忘了他们少年时期是以拳掌成名。
    此时,杨泰面对杨河的铁掌刀,异常冷静。他低吼一声,握拳振臂,肌肉瞬间鼓荡起来,崩山拳如猛虎出山般轰然打出。
    轰轰轰……轰!
    一连六拳,拳拳带风,每一拳都在空中掀起了螺旋形的气浪,如龙卷风一般,狠狠地撞击在迎面斩来的掌刀之上。
    杨河的脸色微微一变。他不得不承认,杨泰的崩山拳愈发厉害了,竟然还增添了螺旋之力。杨泰在崩山拳上的天赋实在是太高了,已经将杨家这一门普通的拳法推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甚至超越了铁掌刀的层次。一时间,撞击声如雷霆般密集,在大厅中响彻。
    杨河的铁掌刀瞬间土崩瓦解。
    杨泰的拳头如陨石般砸中杨河的右胸,只听“砰”的一声,杨河如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将墙上挂着的画框撞得粉碎,与他的身体一同狠狠摔到了地上。
    杨泰并没有乘胜追击,即便他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也深知此时不能痛下杀手。他低沉地说道:“你不要逼我!”
    杨河艰难地站起身来,面色如纸,嘴角渗出血迹,显然刚才那一拳让他受了内伤。他揉了揉被击中的胸口,眼神如寒冰般冷酷,说道:“没想到你的身体还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脆弱不堪,但又怎样?我现在回去就安排人发丧,有太叔祖撑腰,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打不赢我也无济于事,你除了交出剑谱,别无选择。否则,太叔祖必定杀你灭口。就算你不怕死,也该为你的一对儿女考虑考虑!”
    杨河说完便拂袖而去。
    杨泰一屁股瘫坐在地,脸色苍白如死灰,不是因为刚才的打斗受伤,而是因为内心的气愤与失望。
    他气愤于兄弟之情竟然变得如此不堪,失望于兄弟之情竟然如此凉薄。
    不当族长,让杨长亭接任,他都可以接受,但这剑谱是万万不能交出去的啊。一旦被发现,对杨家来说,那将是灭顶之灾啊!
    “杨河,你会害死杨家,害死杨家……”杨泰颤抖着伸出双手,抓起酒壶,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失望都倾注在这酒中。
    他大口灌入,如鲸吞牛饮。
    如果不是为了他的一对儿女,就算是要了他的命,他也绝对不会交出剑谱。可是,他深知杨河刚才的话绝非虚言恐吓,他若死了,他的儿女必然也难逃一死。
    若是儿子的武道仙途没有断送,他或许还不用如此担心,大不了让凝风带着妹妹远走高飞。
    然而,如今……
    “我该如何是好?任盈啊,如果你还在世,你可知道我会怎样抉择?倘若你已离我而去,能否在夜晚入我梦间,保佑我们的孩子,告诉我该何去何从?”杨泰紧闭双眼,借酒消愁,喃喃自语,心中苦苦挣扎。
    杨凝风和杨若若走出房间,面色阴沉,满心心疼与愤怒,心疼父亲的遭遇,愤恨杨河的所作所为。
    杨凝风的眼神中闪烁着杀意,刚才他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冲出房间将杨河斩杀。然而,理智告诉他,即使要杀杨河,也绝不能在此地动手。否则,大长老杨河死在这里,没有任何外人知道此间发生何事,他们一家的言辞恐怕难以令人信服,这想必也是父亲刚才没有痛下杀手的缘由。
    “爹……”杨若若移步至杨泰身畔,伸手轻按酒壶。
    杨凝风则死死盯着门口,眼中寒光四射,仿若实质。
    杨河啊杨河,你既然存心找死,我又何必阻拦?今夜杀不了你,日后也定叫你命丧黄泉!
    后天?
    后天是杨略和杨来的出殡日,说不定也是你杨河和杨豫的忌日!
    杨泰瞅了一眼酒壶,缓缓松开手,摇头叹息道:“你们刚才听到的,切不可外传……”
    杨若若连忙点头称是。
    杨凝风却突然发问:“爹,任盈是不是我和若若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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