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自己么……并不见得。
    乐嫣只是爱极了自己的这幅皮囊罢了。
    可是,她真是单纯啊,明明她的皮囊才是世间仅有。
    便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也只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凡夫俗子——
    卢恒清晰的记得,自己远赴汝南,见到那位善化长公主独女时,心中的喜悦如何都做不了假。
    槛窗外淡金色的辉光浅浅落在她眉眼上,乐嫣生的惊心动魄的美貌,可是却并没什么摄人的棱角。
    不画眉时,连眉也是细软纤细的。像是两条细细的柳芽贴在面上,琼鼻小巧,下颌尖尖,若是不睁开那夺魄的眼,她的容貌并没有几分攻击性,反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卢恒安静瞧了她许久,眼眸黑沉,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直到有些困顿了,这两日两夜,他忙着照顾乐嫣,几乎没闭上眼过。
    如今一安稳下来,便觉得困意袭来。
    卢恒往她床榻边沉沉睡去。
    想着她这般多睡些也好,养好身子,耽搁了好些时日,该早些启程了。
    上京那处,才是他的抱负。
    他已经耽搁太多年了。
    他的祖辈曾位列三公,纡朱曳紫,卢氏也曾门庭繁祉,他的叔祖伯祖们曾叱咤沙场,扶大厦之将倾。
    世人哪怕不知天子,也知他们去天半尺的范阳卢氏。
    而不是如他这般,这般的年岁,靠着阴谋诡计,一路奔走钻营,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光的蛇鼠。
    ……
    三伏的尾日里,暑气尤重。
    一轮旭日高悬飞龙走兽的屋脊之上,化作流火,撒下漫天绚黄。
    今上回宫的消息隔了一日才传至太后耳中,她正巧带着许多命妇太妃在禁中太液池避暑。
    自先帝驾崩,远在梁州征伐的当今仓促登基。
    建国不久,又是年轻天子登基,各处势力贼心不死。今上登基五载,至此次已亲征黔南两回。
    这回黔南战报得胜回朝,自是鼓舞人心。
    京郊外紫幡飞扬,朝廷各部官员们更是备好酒水,仪仗,只待大军凯旋。黎民百姓翘首以盼,得以一见王师凯旋,窥见四海之君,天下之主的龙颜。
    谁曾想皇帝竟然一声不吭的跑了回来?
    陈太后是当今生母,天子都早已是一个成年帝王,太后少说年纪也有四十岁朝上,却终日沉浸养生驻颜之术,颇得受益。
    甚至如今仍是容颜美艳不见半分衰退。
    她正在窗边逗鸟,闻言惊诧之下停下手间动作,侧首去问那赶来报信的小黄门,“何时回来的竟连哀家也不提前说一声?”
    从午门一路跑来报信的黄门低头拭着汗:“陛下一回来便去了兵部大营,而后又是宣了诸位相公过去,半日也没见出来……”
    太后蹙着眉,转身去问身侧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你说他一回来不回宫好生歇息,又往兵部大营做甚么?”
    容寿公公不愧为太后身边得力总管,一张清俊皙白的脸,青竹一般的身段,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内侍中简直鹤立鸡群。
    主奴二人往那宫窗边一立,倒是映出几分明耀光辉来。
    容寿凑去太后耳畔,低声道:“只怕是为了去年往黔南走的军饷一事,百万两银子砸了出去,陛下回朝总得多查几遍。”
    他知晓陈太后不是担忧旁的,只怕是忧心自己娘家那几个在兵部任职的兄弟。
    国舅这两年做的蠢事儿不少,去年圣上便发了话,看在是母家娘舅的份上饶了一次,再有下回只怕玉皇大帝来了也不顶用。
    只是这确是太后高看国舅了,国舅还没那个能耐动到军饷上头。
    “若是太后担忧,不妨宣国舅入宫一问。”
    陈太后止不住唇角一勾,讥讽道:“罢了罢了,若是此时宣,只怕更叫当今心中生疑。他自小就是满心权柄,眼里容不得一丝亲情。”
    太后这个生母能说皇帝几句,容寿一介阉人如何敢接话,只将头垂的更低:“当今是圣人君主,圣功煊赫,前些年今上满心操劳,如今四处安稳,今上回朝自是躬身孝敬太后,您乃是今上生母,怎还有旁的亲缘能越过您去……”
    陈太后听了这话,面色好转了许多,甚至对那大半载未见的儿子也生出惦念来。
    这惦念一起,便开始唉声叹气。
    “哀家可不要他的孝敬,只盼着他能明白哀家的一番苦心。多大把年纪的人了,什么事能大过子孙之事?成日想着打打杀杀,纵然能打下这片九州天下,没有后嗣,若有个万一,岂非将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他如今到哪儿了?若是出了营,第一件事儿就将皇帝请过来!”
    第15章 相思
    朱红宫墙外柳垂金线,翠色欲流。
    天子御撵停至太液池清德殿前时,正是天边霞光似锦的时候。
    朔风袭来,扬起金丝帘,一袭满绣盘龙的乌舄踏下御撵金阶。
    两排内侍早早恭候在清德殿前,内侍宫人乌泱泱的跪满一大片,口呼万岁。皆是垂手凝望着身前白玉地砖,半点不敢抬头直视龙颜。
    皇帝负手而立,身量高大,背脊高挺笔直,巍峨如山,端的是金昭玉萃叫人万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晌午的日头倾洒在廊庑殿台之上,小黄门们在长阶前站定,毕恭毕敬为当今朝前引路。
    “太后娘娘得知陛下今日前来,特意吩咐后厨备了酒水,只命奴婢等人在此恭迎圣上。”
    皇帝步履闲雅迈过丹陛,行至正殿。
    只见殿中排窗大敞,灿烂艳阳射入,一鎏金狻猊兽首香炉吞云吐雾,香烟袅袅,氲满乾坤。
    金漆象牙宝座上,当今太后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他。
    皇帝行至宝塌前,朝着陈太后揖手。
    “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太后许久没见这个儿子,自是高兴不已,见皇帝比亲征前略瘦一圈,脸上一圈青色胡茬好似长戟。
    不免心中暗叹一声。
    这儿子战场上打打杀杀久了,俊美眉眼俨然已经被凌厉杀气罩过,举手投足间便叫人想要退避三舍。
    太后本想好好与儿子诉说一番母子离别之情,奈何天家无血亲,皇帝生来反骨,中间又隔着十几二十年冷薄的感情。
    如今外人瞧着母慈子孝,可他们彼此都知晓这份母子情有多微妙。
    哪里是说演就能演的出来的。
    陈太后好半晌才强迫着自己流泪唤一声儿啊,再说些叫他感激涕零的话。
    可这儿子却不是个细腻之人,皇帝并没瞧见太后眼中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水。
    太后那头眼泪还没落下,皇帝已经自己去寻了矮踏坐下。他招内侍来,给他捧茶递水。
    殿外闷热,皇帝正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路走来额角染了些薄汗,便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湿帕擦拭。
    太后那边翘首等了皇帝半晌,仍不见他擦完抬头,只叫她酝酿起的悲伤一腔空付,一双打算抚摸儿子脸颊的手抬起,又难为情的落下。
    “黑了,更是瘦了许多,可是军中没吃好?”太后软了些声儿,抹了抹眼眶,问皇帝。
    二人虽亲情上有些淡薄,可若论相貌,今上与先帝爷相似的并不多。先帝爷是个义薄云天的武将,能力上乘可算不上十分俊朗。
    奈何皇帝的容貌就出色太多了。
    皇帝像是会挑着长,比亲爹的八尺之躯甚至还要略高几寸,长相上却完全避开了先帝爷的粗犷魁梧。
    多是像了体态清瘦修长的陈太后。
    他常年戎马生涯,肩腰一块块筋节虬札,却得益于四肢骨骼修长,并不显得魁梧腰圆,反倒是挺拔高华。
    隔着龙袍衣物,也能瞧出胸襟下的紧实肌理。
    身姿,骨骼,眉眼,甚至连那头乌黑浓密的发,与陈太后总能看出些相似来。
    “将士们都苦,总不好叫朕一人特殊。”他嗓音略有些沉,低低的似那古琴琴弦起的余韵,嗡嗡震荡在胸怀。
    太后听闻颇有些嗔怒:“你是君主,还不能开个小灶了!少了你一个,莫不是那十几万的将士连冲锋陷阵都不会了不成?果真是从小到大这般的榆木脑袋!”
    “儿子自小便是这般过来的,以前孤身陷阵尚且使得,如今身边还有几万禁军护卫着,如何会出事。”他面无波澜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今日都是些你爱吃的,可要多吃些……”太后唤宫人往皇帝桌案上呈菜。
    面对宫娥纷纷呈上的酒水,膳食,皇帝却是没胃口。陈太后亦是发觉儿子脸色似有些不好。
    他自小到大总是精力过人的,连病都没生过,何时会像如今这幅恹恹的茶饭不思的神色?
    “可是这些膳食不合皇帝胃口?不如再叫御厨重做。”
    皇帝垂着眼,只道:“天气闷热,没什么食欲。”
    太后见如此,忍不住唠叨:“你这是如何?从小就能吃的人,今儿个是怎么的……”
    皇帝没吭声,太后却趁机又说起过往来:“犹记在兴州的时候,那时我们家被那些逆贼几次围困,一困便是一个多月,你爹你祖父从来都是一出门打仗便不管我们后边儿的死活。我却是宁可苦了自己也从不肯饿着你……”
    太后说到这个时候,忍不住泪湿眼眶,一旁的宫人们如何相劝也止不住。
    皇帝放下筷著,坐直了身子,实在有些懒得听下去。
    他道:“自从每日跟在祖母身边用饭,与大阿姊,少宣一道,再没饿过。”
    大阿姊,这说的是善化公主。善化公主被抱来老太后身边时,还没满月。
    少宣是殷瞻最小的小妹,活了不到十岁。
    兵荒马乱的年代,早早夭折不是什么大事。
    殷瞻出生时这片天下还姓周。
    他祖父还是个天下人人骂道的逆臣贼子。
    他一直长到十多岁的年纪,都与族中老人、女眷留守老宅。
    纵使那时祖父已经在京都称帝几年了,却因诸侯裂土各自封王,兵荒马乱四处都不太平。
    京城登基的帝王,更像是一只立着的活靶子,无数诸侯群起而围攻。
    他们所在的兴州府曾三度被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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