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心中问自己,真若是有那一日,国君会如何抉择?
    他可还会善待自己?
    自己不过是他数位孩子中的一个,且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没有在身边长大的女儿。
    他有太子,有他的江山社稷,有他的许多儿女,能分给自己的宠爱能有多少?
    周道渊许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可他却也是一国之君,如何会真放过自己这么一个合心趁手的人质……
    便是他愿意留自己一命,他的臣子会愿意么……
    乐嫣自从入了南应皇宫,便知晓等待自己的是一条漆黑不见天日的路。
    她甚至已经渐渐丧失了能逃出来的打算。
    这些时日,她将自己伪装的成熟稳重,面面俱到,她将自己伪装成坚不可摧的巨人——可再多的伪装,这一刻见到了他,便也开始一点点坍塌殆尽。
    在他到来的那一刻,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都彻底融化了。
    她再也不想强撑了。
    “我以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我以为,我们两个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她说的悲哀无比,哭的有气无力。
    他手足无措的轻轻安抚她,吻如雨点一般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朝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很爱她,甚至爱的不知该如何诉说心意。
    他想,他当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才会叫妻子吃了如此多的苦楚。
    他自少年始便忧国奉公,以天下为己任,后来登基后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怀柔天下。
    可最终,他的臣子们,他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回报他的。
    心怀天下的圣人难做。
    他再也不想做了。
    早该叫万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
    黑夜笼罩,雨声不绝。
    本该是个一如往常的寂静深夜,而此时南应皇宫,又是另一番油煎火燎。
    自大徵铁骑攻下数座城池,兵临皇城,朝中内外早已人心惶惶。
    而今夜北城门口又发生如此令人震悚的一幕,北城门外大徵骑兵忽如其来,前扑后继朝着内城涌入,整座城门处处皆是沸反盈天的厮杀。
    地动山摇之间,已被大徵前锋部队撕破一个缺口。
    若非皇城军援军及时,北城门只怕此时早已被攻破!
    明德殿前,经彻夜北城门动荡,朝臣们皆是浑身胆颤,难以安稳,连衣冠都来不及齐整,便匆匆顶着雨水入宫请见。
    “国君!臣等要面见国君!”
    “玉城失守,西北二地已被徵军垄控,斥侯又传回报,大徵调大批攻城车不日将至城下!到时候皇城必定楚歌四起!国君!请您即日下令南迁吧!”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却仍未曾听闻国君半点消息。
    众臣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忍不住嘀咕而起:“听闻北朝皇帝亲自领了骑兵来的,才一千!单枪匹马的,多好的机会……怎的反倒叫他们将人给截了回去!”
    “那刘守晖!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擒贼先擒王,他们倒是没把握真能抓住那北朝皇帝,可若是人质留在手里,如何还不都是他们说的算?
    有人思及此处忍不住后悔叹息:“倒是叫我们没能提前察觉,如何能想到北朝皇帝竟待那废后如此……若是知晓她有用,怎么也不会……”
    “哎,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当真是悔之晚矣!上将军如今可还都是生死未卜,如今朝中能领兵的将军,还有几个……”
    刘守晖方才才被人送回城内,据可靠消息,刘守晖落马伤及肺腑,一路咳血不止。
    纵使侥幸得手下救下,可日后能不能恢复如初可真不好说。
    先是两位陆将军,如今再到刘守晖,与大徵才战起几月的功夫?就频频损失这么些大将,他们还该拿什么打?
    朝臣们每说一句,面上便阴沉悲戚几分。
    彼时朝中传来北朝消息道是徵帝遇刺身亡,顿时朝中群龙无主,一个个藩王相继反叛。
    那时他们朝中得到这等好消息,自然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只觉重续国祚,重拾当年家族辉煌都该是早晚之事。
    可谁曾想不过两月间,一切都成了笑言。
    众人都能预见的风雨欲来,可也非别无退路——
    如今,南奔似乎成了唯一法子。
    怎奈国君自打一连战败,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众朝臣心急不已,偏偏无计可施,只得每日雷打不动往宫中走几遭逼迫国君尽快做出弃城出逃的决定。
    今夜朝臣在明德殿外跪倒一片,又是纷纷请命,老生常谈:“望国君能以大局为重,即刻下诏,南下避难!”
    又有人出着死马当活马医的馊主意,道:“如今为社稷,为万民,一请国君南迁,二还请国君修书劝公主出面,为朝廷请徵皇立即退兵!”
    他这一开腔,立刻便有人起声符合:“是啊,怎么说都是国君的公主,如今又得北朝皇帝宠爱……既如此,都是一家人,何须说什么两家话!”
    “国君如此算来,都是那徵皇的老丈人——”
    殿外厚颜无耻之徒一声赛过一声的嗓音叫嚷,一字不差落入明德殿内。
    忽地,紧阖的明德殿门缓缓由内打开。
    漆黑的深夜像只吞噬血肉的巨兽,沿着诸臣身后,弥漫入殿。
    香音泛泛,烟火缭绕。
    殿内金玉帘箔,明月珠壁,一灯一柱皆是奢华无比。
    国君信佛,如今军事如此紧急,北城门险些破了,他竟还在内殿中不慌不忙的焚香。
    众臣见此暗咬牙根,忍着恼火,纷纷相劝:“国君,还请国君下旨南迁!只算暂且躲避一番,等日后一切平稳,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大殿之中高广空渺,周道渊玉冠华袍,坐在矮塌上。
    他瞧不出年岁的面颊上有烛光投射,俊美无匹。
    周道渊唇角轻扯,忽地笑问:“裴侍郎方才道,徐徐图之?”
    兵部侍郎裴仲卿闻言,立刻拱袖,欲继续劝,却被周道渊挥袖打断。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神容不改,眸光越过一众朝殿外吩咐,“将后宫诸位,皇子公主都召来。”
    众臣一怔,耳畔嗡嗡声响起,一个两个竟都不知这位天子如今不提火烧眉头的事,反倒深夜传召后宫来是何意思?
    国君两度差人去请,皇后终是在天明之际领着后宫嫔妃仓促赶来。
    南应后宫中妃嫔约莫二十余人,往日每宫中贵主出门,皆是众星捧月,珠围翠绕。
    只今日一个个都从睡梦中被唤醒,皆是妆容不整,面容哀愁。
    众女眷甫一入殿,像是早早得了口信一般,不约而同都朝着国君跪了下来。
    金殿之中,妃嫔皇子哭做一团。
    纷纷求着国君南迁。
    淑妃以袖掩面,才听闻徵军攻城,顿时哀哭难止:“不过是一时失势,臣妾之父统治五羽多年,总会维护陛下统治——大徵如何也不敢打过去!”
    五羽乃是黔南诸多部族中一支,亦是最强盛的一支部族。
    便是连皇后,往日雍容华贵的面上如今早已尊容失尽。
    她将太子牵去国君身前,纵使往日与淑妃并不对付,如今也忍不住顺着淑妃的话哀求:“陛下,淑妃说的不错。你还有太子,您还有好几个儿子……您别忘了您的身后,您身后还有刘氏,还有许多大臣,还望您快做决断。”
    皇后边说着,边将太子往国君跟前推。
    国君沉默着,眸光移向发鬓微乱,抖抖瑟瑟的太子。
    他见此,忍不住微微恍惚。望着这般年幼无助的太子,只觉似曾相识。
    太子如今面对的,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此时太子的惶恐难安了。
    周道渊脸上浮起笑意来,他生的当真是俊美,笑起来时风流酝藉,光风霁月。
    在皇后与朝臣震惊的眼神中,他招手叫太子上跟前去。
    “太子可是受了惊吓?”他与太子对望片刻,温和的问太子,仿若一个关爱孩子的慈祥父亲。
    太子闻言咬紧牙关,唯恐怕父亲看到了他的胆怯。
    他道:“不,儿臣不怕……”
    周道渊又问:“若是城破,太子当如何?”
    太子听闻此,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后皇后的眼色。
    却在看到父亲微微蹙起的眉头时,连忙道:“我……父亲若是不愿南下,儿必追随父亲守在皇城……”
    虽是如此说,可他苍白的面容额角上滚滚滴落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皇后闻言心头大恸,跪下去几乎是哀求周道渊:“我父我兄还有两万军马拱卫朝廷,必能平安护送我们出城!臣妾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他是臣妾的命,陛下,如何你也要放他出城啊……”
    周道渊充耳未闻皇后的诉说,他掌心轻轻覆在太子后脑之上。
    “你可还记得父亲教你的第一首诗?”
    太子哆哆嗦嗦,却也念着:“君王死社稷??”
    周道渊有些欣慰:“你是个敦厚的孩子,可惜生错在了乱世,生错在了周家。”
    “不……不要,父皇,我……”太子瞧见周道渊不似作假的神情,便是再单纯的孩子也有些怕了。
    他似乎预料到了父亲的决心。
    太子哭道:“母后说,去了南边儿还能当太子,日后便还有江山……父皇,您就听诸位叔伯老师一言吧,如何也是活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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