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寒英抬手,行为举止看起来倒真像个君子。
    ——忽略他脸上那让人恨得有些牙痒痒的笑的话。
    第31章
    十遍《政疏治要》,一晚上过去,抄了也不过才三遍。
    柯寒英这人无赖得厉害,是他非要拉着别人跟他一起抄书,可沐景序真写了两三个字了,他又挑三拣四说他写的字跟自己一点也不一样,爷爷一眼就能看出来。
    然后夫子瘾上来了,非要教沐景序学他的字。
    沐景序觉得,大约是屋内炭火烧的太暖和,以至于脑袋有些昏沉,当真跟他学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因为柯鸿雪实在不像话,教字就算了,居然企图站他身后握着手一笔一划、像教稚儿习字那般教他,沐景序才皱了眉头,偏过头望向他,音色冷冽:“柯寒英。”
    仅这三个字出口,柯大少爷立马就怂,乖乖地松了手,自己坐到桌对面:“不学就不学,怎地这么凶啊。”
    他低下头,一边抄书一边故意抬眼瞥沐景序,做一副小可怜委委屈屈的样子,好似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似的。
    沐景序简直不知拿他怎么才好,坐在原位沉默半晌,到底还是低下头替他抄起了书。
    冬天天黑得早,实则时辰算不上迟,街上这时候仍有集市热闹可逛,只是在深宅大院里,显得有些许寂静而已。
    柯鸿雪抄着书,收敛了玩心,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不一定非要带学兄出去逛街看花灯。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炭火融融。沐景序与他对坐一张书桌的两侧,各自安心抄着书,偶尔闲聊三两句家常。
    实在是这世上最稀松平常,又最珍贵难寻的幸福。
    须臾,柯鸿雪问:“学兄有年前去寺庙祈福的习惯吗?”
    这习惯在一些商贾人家或者有信仰的人家很常见,过年前去庙里拜拜祛一下这一年的霉运晦气,年后也要再去上香,祈求一年平安顺遂。
    在柯鸿雪的印象里,盛扶泽其实没这许多信仰,但每年皇家祭祀典仪,三殿下都要在场。久而久之,这也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问这一句,并非为了其他,而是想起来,京郊的陀兰寺似乎可以请往生牌。
    柯鸿雪作为平民,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若要严格追究起来,或许还没有那样大的命格替皇家人士请牌供奉,但沐景序可以。
    只是……
    他不知道学兄愿不愿意。
    沐景序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听见他的问话稍稍一顿,然后问:“你有?”
    柯鸿雪愣了一下,瞬间就笑了,抬眸望向沐景序,轻松地道:“学兄知道的,我家生意做的大,家里人多少有些忌讳和信仰。爹娘今年在南方,这大冷天也不好让爷爷去山上请香。我是想着若是你有这个习惯,能否陪我走一趟,没有的话也不要紧,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沐景序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又抄了两页,才道:“可以。”
    ——矜贵得好似后院那只时不时跳上院墙俯视人类的三花猫。
    漂亮、又矜持,浑身骨头都是高傲的。
    柯鸿雪却没任何被怠慢的感知,他甚至抿了下唇,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望了眼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扣子已重新系了上去,发虽挽起,但到底疏散,零落散了几缕在身前,勾着雪白的颈项。
    “……”
    他想起春天李文和呢喃着回答他的那句问话。
    -“好看啊。”
    剥离掉所有对这个人本身带有的认知,柯鸿雪也不得不承认,学兄真的好看极了。
    十七八岁的盛扶泽是少年意气、潇洒风流;二十三岁的沐景序是人间清雪、天边月华。
    仅仅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就足够让人盯入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沐景序抬手,洁白干净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唤他回神:“专心。”
    大概是气氛太过暧昧,又或许是魇住了,柯鸿雪竟顺势问了一句:“学兄,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好看?”
    若说那些似是而非的动作言语都可以被冠冕堂皇地解释,这一句问话却实打实地算是调戏了,便连柯鸿雪问完都自觉失言,稍稍怔了一下,有些后悔。
    可沐景序闻言,却只是停了手中的笔,抬眸与他对视,那双素日被霜雾笼罩着的桃花眼眸里溢出一丝浅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笑意。
    沐景序低声问他:“怎么,好看到你忘了你亡夫了?”
    窗外静谧,偶有风声吹过,屋内炭火烛光不时发出微弱的声响,光影错落在墙壁,身形交叠,近乎脉脉温情、又似亲密无间。
    柯鸿雪顿了一瞬,旋即笑了:“那倒是……也没有的。”
    他在沐景序那倏然冷下来的表情中,缓慢而认真地说:“他走了这许多年,若连我都忘了他,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他来过呢?”
    柯σw.zλ.鸿雪轻声而又认真地,几乎与他耳语:“我会爱着他、念着他、记着他,直到我也死去。”
    蜡烛晃了一下,沐景序失神,笔下瞬间留下一滩墨迹。
    柯鸿雪浅浅笑开:“学兄,字写错了。”
    -
    腊八那天,柯家设棚施粥。
    柯鸿雪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先去街上安排好了一应事宜,带着鎏金楼清早限量的一笼蟹黄包回了柯府。
    沐景序自制力强到苛待自己的地步,没见他哪一天睡过懒觉的。
    柯鸿雪进屋,这人早已洗漱好在看书了。
    他挑了下眉,将笼屉放在桌面,温声道:“学兄,先垫垫肚子,一会儿我们去陀兰寺讨一碗素粥沾沾福气。”
    沐景序一开始没有多想,直到包子入了口,他才不动声色地抬眼瞥了下柯鸿雪。
    ——这人心不诚。
    若是礼佛诚心,既要去寺庙,清早又怎会吃荤食?
    这样想来,怕是连那天夜里那番话都带着几分假装。
    沐景序敛眸,慢吞吞地吃了一个包子,喝了半杯茶:“走吧。”
    柯鸿雪见他食量这么小,眉头拧了拧,很想劝他再吃两个,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将笼屉盖好,又重新带上了马车。
    陀兰寺在虞京近郊,寺里僧人时常下山赈济灾民,更有不时云游四海,普济众生的和尚,被大虞百姓称作在世活佛。
    仁寿帝信佛,多次想将陀兰寺纳为国寺,无一例外全被住持婉拒,便也不了了之了。
    马车行了许久,但真到山下的时候,太阳也还没移到正北。
    沐景序下车,望见山脚一片梅花林。
    他脚步微顿,柯鸿雪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原就说邀你下山去京城看梅花,结果山里也开了。”
    京城的梅花,除了庭院深宅,便全都栽在巷口路边。
    沐景序刚下山那几日,柯鸿雪实实在在拉着他去街上胡闹了好几日。
    巷口偶有稚童玩耍斗鸡,他便也带着人非要往那挤,斗输了身上带出来的几枚铜板,最后想吃一串糖葫芦,还是伸手找沐景序要的零钱。
    ——挺无赖的。沐景序不知多少次这样评价如今的柯寒英。
    但巷口梅花确实开的很是漂亮,稚童生命力也的确旺盛得仿似人间春朝。
    所以沐景序没有斥他胡闹,却还是在这人诓走他的零钱、又用铜板给他买了一串手串的时候没忍住,冷冷地瞪了柯鸿雪一眼。
    于是柯大少爷又是那副好像被凶了的样子,讪讪地将桃木手串收回了自己荷包里,小声嘟囔:“你真的好喜欢凶我哦。”
    但是过了一夜,那串值不了几个钱的小玩意儿最终又出现在了沐景序的床头。
    有人半夜做了梁上君子,偷偷潜入了他的房间,送了他一串桃木手串。
    大概只因为白日摊贩那句:“这东西辟邪镇灾、安神助眠,公子若是晚上睡不好,不妨买一串回去带着?”
    沐景序下意识垂眸,低头望向宽袍大袖下收着的手腕。
    明知是假的,可他这几天……噩梦确实做的少了些。
    “我们走吧!”沐景序正出神想着,手腕已经被人抓了住,柯鸿雪带着他,艰难而又迅速地从成群结队上山讨粥喝的人中间挤过去,势要跟他们抢一碗粥。
    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很虔诚。
    沐景序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作罢,由着他带自己上山。
    倒是柯鸿雪中间回过神来,转头跟他解释:“我家今年多设了两处粥棚,前些日子也先送了三十石粳米来寺里。我并没有要跟他们抢口粮的念头,学兄放心。”
    天气很好,暖冬太阳照在人身上很是舒服。
    柯鸿雪笑道:“我只是很喜欢这个彩头,老人们都说,吃了陀兰寺圣僧施的腊八粥,未来一年都会有好运气。学兄就当陪我,全一全我这个小孩子的执念?”
    沐景序沉默许久,说了他一句:“二十二岁的小孩子。”
    也是真不害臊。
    柯鸿雪反倒笑得很是开心,将耍无赖进行了个彻底:“我确实比学兄年纪小不是吗?纵一纵我吧,小孩过年都有特权的。”
    沐景序真是束手无策,拿他一点法子没有。
    没办法,真跟他一起往山上挤。
    今天运气还格外好,来得不算太早,但粥没有施完,不仅他俩一人领到了一碗,喝完粥在寺庙里请香的时候,听见身边有人欣喜地唤了一声:“慧缅师傅!”
    沐景序回头,望见一位黄袍僧人手持念珠,正朝他们走来。
    人说陀兰寺内有圣僧,乃是活佛下凡济世救人,来人间修行一遭,待功德圆满便会羽化登仙。
    所以他时常不在寺内,而是大江南北救济世人,度化万民。若是谁来寺里上香,恰好看见他的,那都是天大的好运气,连香火钱也会多捐些许。
    没人知道他俗家名讳,也无人知他真实年龄。有传七八十岁的,也有传鹤发童颜的。
    但打眼一见,才发现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并未剃度,墨发如瀑;长相俊秀,眼含慈悲,与人对视的时候,似乎能望见对方心底所思所想。
    因为方才上香,沐景序向上捋了捋袖子,桃木珠串露了出来。
    那僧人原都要从他们身边走过了,见状停了下脚步,回过身冲他们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来请粥?”
    沐景序点头应是。
    慧缅视线在他手腕上停了一瞬,笑问:“施主也信佛?”
    毕竟在寺里,到底有忌讳,有些话不能乱说,沐景序没应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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