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曾回家之前身体就一直不好,返回浙江老家之后一直也面对外界的风言风语指责,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气闷,身子每况愈下,这几日连话都少说,但此时此刻听着王文龙的新书内容,他却很快听得入神。
    听了一会儿书籍,金学曾伸手唤过一旁的仆人拿上痰盂,他对着痰盂一顿咳嗽,将之前喝下去的药汤都吐了不少出来。
    “父亲您没事吧。”两个儿子都万分关心。
    金学曾摇摇头,指指二儿子说道:“继续念1
    金嘉谟就这么陪着父亲念书,金学曾听得非常仔细,还叫金季真到自己书房中找出《尚书》来对照,分析王文龙所写内容。
    一本书整整看了五天,把全书读完,金学曾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大赞:“王建阳做的好书呀1一下似乎连疾病都轻了许多。
    ……
    河南归德府,董其昌坐在一堆甲骨之中。
    董其昌通过对甲骨文的研究,基本上已经确定这是先商的遗迹,文王三代之前的文化遗存,这事情在士林之中已然引起哄动,本地官员此重视起来,专门派了人和董其昌一起维护甲骨遗址,并且上报朝廷,甚至连河南当地的税收太监都不敢在这事情上造次,生怕得罪了天下文人。
    但董其昌家的情况也不算好。
    他来到河南自费发掘甲骨,最开始只以为有几处甲骨存留,但是越挖越多。
    这年代的甲骨遗址还没有被清代以来的大规模药材采掘而破坏,所以遗址地区甚至比之后世还要广大,光是探明大概率有甲骨的地方就占了小半个山包。
    董其昌已经没有经费继续挖掘,而本地的农民发现这东西有利益之后也开始盗采盗挖,屡禁不绝。
    董其昌现在已经改变成自费收购民间的甲骨,散尽家财,都还不够,甚至为此到外头去借债。
    现在一片字数多的甲骨在市面上能卖十两银子,董其昌这里满堂满室的甲骨,其实是一笔丰厚资产,但是董其昌太热爱古物,根本不可能往外卖。
    甚至董其昌为了买更多甲骨还得抽出时间写字作画发卖,以筹集资金。
    前世成为松江一地土豪、欺男霸女的董其昌一家,如今守着满堂的甲骨度日居然都有些艰难。
    董其昌却是乐此不疲,丝毫不以为苦。
    陈继儒手中拿着一册书籍走进董其昌家的新宅子。
    这房间装修的十分朴素,但是夯土墙却甚厚,这是董其昌专门为了保藏甲骨而在本地修的屋子,修建之时就考虑到了文物存放所需要的干湿度条件,还要小心防火,为了建这一栋宅子,董其昌又花去好大一笔钱财。
    现在董其昌家为了购买甲骨已经遣散了大量仆人,陈继儒进屋后没人服侍,自己捡了条凳子坐下问:“你有没有看建阳的新书?”
    董其昌连忙点头:“这几日我也在看建阳的新作,真是惊世骇俗。”
    陈继儒同意说道:“此书比之《国富论》还要惊人,居然来证伪《古文尚书》,野心实在太大。”
    “你道是野心,我却看出建阳做学问的态度。”董其昌颇感兴趣的说道:“建阳怀疑《古文尚书》是伪作,在外人看来或许惊世骇俗,但是我日日接触这些甲骨,翻译其中文字,越发感到先商时代与之史书之中记载颇为不同——我甚至怀疑许多先秦记载都有修饰加工过,《古文尚书》是伪作实在不算新奇。”
    陈继儒笑道:“我看此书看着头痛,一会子摘出其他书中一段文字,一会子讨论地理,一会紫又考究古代的官职,下一会子又开始做历法计算,他写一段文字,我却要思索上半个时辰,有时手边还没有相应书籍参考,写的对与不对,我都查不清楚。”
    “这正是此书的好处哩,”董其昌笑道:“我看建阳此书最受感触的地方就是他所用的各种办法,从文字演变、称呼职官、历史文物、同时期的其他记录等等方面去考察《古文尚书》,这些手段比起咱们只会傻乎乎的在这儿排字抄字实在聪明太多,我都想请王建阳来给咱们提提主意,看如何才能把这甲骨文给研究透彻。而且我在这书中还看到了建阳所想推出的一桩新学问。”
    “新学问?”陈继儒颇为好奇说道:“我翻遍全书怎么没看到?”
    董其昌笑道:“如今世上人说起儒学,往往坐而谈心性论道理,个个以为自己这想法就能代圣人言,甚至为彼此的见识不同而互相攻击。王建阳此书则用了一种完全新奇的办法,对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对浩如烟海的先秦文献开始去伪存真、正本清源,这才是一条真正新奇的法子。”      董其昌判断说道:“王建阳在书中辨析《古文尚书》的几条论点,如文风和《今文尚书》不同等等,几乎就要将那几篇原本该有的内容写出,我如今已然是信了《古文尚书》是伪作,甚至能够猜出已经丧失了的原本那几《尚书》的大概意思……可见这种方法不但可以去伪存真,甚至有能力恢复不能卒读的失传典籍。”
    “这听起来简直要掀翻了是非巢,什么心学理学都被王建阳给压下去了,怕是会引起百家名仕的不满。”陈继儒闻言担心说道,“王建阳可别被人说什么侮辱圣贤,惹上麻烦吧?”
    “那倒不会,这只不过是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问。”董其昌笑着说道:“这是以前之人伪作圣贤言语,王文龙只是为之辨析。要解释起来他还能说自己是在为圣贤声冤呢,而且他的工作做得扎实,并没有妄加猜测,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陈继儒想了一会儿,笑道:“即便如此,此书只怕也要引起议论纷纷了,这研究了千百年的东西突然被他王建阳证伪,不知多少人脸上要挂不住呢。”
    ……
    《尚书古文疏证》的出版被王文龙交给袁无涯来运作,看到此书之时袁无涯就知道这书籍的厉害,说不定要被禁。
    在这年代,虽然法律禁止写小说,但是实际上写小说,哪怕是满纸污秽的艳情小说一般还真没多少人管,像《水浒传》这样鼓吹起义的作品也要等闹出事情来才会被禁。
    真正被禁书的重灾区乃是思想界的书籍,就比如李贽的一堆书,在他死之前,长期都无法刊行。
    此时苏州的书籍发行,按照法律规定,首先要由书商将书籍捆单交由苏州官办书院的司月审核,实际上没多少人做,而发行《尚书古文疏证》之前,袁无涯却专门跑下了完整的官方流程,就是怕《尚书古文疏证》闹出声量之后被禁。
    直到《尚书古文疏证》已经是苏州官方批准的合法书籍,此书才敢刊行于世,上下使钱后袁无涯发行《尚书古文疏证》若不热卖个二三千册甚至都会亏本,不过他却依旧努力去做——这书是用来挣名气的,书植堂有这一本书就足够青史留名了。
    ……
    顾梦麟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在仆人伺候下急急忙忙的赶向杨彝家。
    他今年才十七岁,江苏太仓大地主家庭出身,高中秀才,才名远播。
    顾梦麟最喜欢和人辩论圣人经义,常发高妙之论以为自豪,其言论能开学者之惑,年纪轻轻就已经在江南有才子之名。
    “子常,快出来,接到我信如何不事先开门?”顾梦麟敲开杨彝家的门,一路闯进内院,杨彝从书房出来,笑着说道:“昨天才接到你的信,以为你不会这么快赶来。”
    “我有本好书要给你看,讲《古文尚书》的。”
    杨彝如今也才十九岁,他刚刚拜了钱谦益为师,和顾梦麟是至交好友。
    听到顾梦麟有书要跟他分享杨彝也不奇怪,他坐下问道:“你又看了什么东西?”
    “我苏州书植堂刚出的《尚书古文疏证》,真真是好书,我看完就坐不住,专门跑来常熟要将此书拿给你看。”
    杨彝此人家富于财,他家本来是常熟有名的大地主,但是家族并无什么文采,直到杨彝这一辈,父亲从小要求他结交文士,杨彝拜在了仅仅比他大一岁的钱谦益门下,用心苦读,终于开始有些成就。
    杨彝和顾梦麟两人经常就儒家问题,反复诘难,试图“申明圣人之意”,两人吵架之后就一起写文章,此时已经有“杨顾”之称。
    这两人在原历史之中将于二十年后东林党垮台之后组织建立复社,试图继承东林党的衣钵,杨彝更是被誉为复社眉目。
    能够组织复社倒也不只是因为杨彝的学问水平多高,关键是这人家里是真有钱,此时他刚刚考上秀才,整天研究经义学问,也没啥要紧事情,得到王文龙的《尚书古文疏证》之后,拿起来便专心阅读。
    最开始阅读才一个时辰,杨彝就已经忍不住,将书丢开,只觉胸闷气短。
    “此书荒唐无稽,什么考据经义,我看他就是要颠倒是非1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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