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长立即笑道:“成玉来这边坐。”
    马烨让自己的仆人去将炖好的獐子肉分到每桌上,到王文龙的坐前先行一礼:“建阳先生好,张山长好。”
    张山长对王文龙介绍说:“成玉的祖父马德甫乃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这可是我们金州卫大名鼎鼎的读书之家,且文武兼备,如今的金州卫指挥佥事正是成玉之兄。”
    马家是金州卫的世袭指挥佥事,自太曾祖马雄起就在金州卫经营,马烨的祖父马汝骥六十年前考中进士,算是彻底让马家在金州位占住了顶层位置。
    张山长介绍完马烨,又指着桌上一个青年人笑道:“这位名叫刘士瑚,字伯喜,其父刘国缙乃是我辽东复州第一个进士,今年刚刚考选为监察御史。”
    刘家也是辽东望族,祖上是江西吉安人,随军来辽东驻扎,到如今已经培养出一个通州学训一个进士,历史上刘士瑚的弟弟刘士琏还将成为明代辽东最后一个进士,抗击流贼死在了四川。
    听着张山长一番介绍,王文龙发现同桌之人哪怕不是血亲也有些姻亲关系,在此时的辽东,能够读到秀才的人基本都是社会上层,随着努尔哈赤的崛起,辽东变乱,这些人相当比例都会登上历史舞台。
    众人济济一堂,又都是辽东的翘楚,话题自然越来越开,这些辽东秀才不像关内的秀才一般文质彬彬,他们颇受自己祖父辈影响,颇是好酒耍钱,以至于今日金山卫儒学之中的聚会,每桌上都摆着一大坛酒。
    众人就着酒水吃海鲜,不一会儿便都喝得红晕上脸。
    餐桌上的话题自然讲起了此时的辽东局势。
    王文龙发现大多数人都对李成梁撤离六堡感到悲观,与他在京城里听到正反两方都有的意见全然不同,明显在辽东本地的人更明白本地的情况。
    刘士瑚摇头叹息:“如若放弃六堡,努尔哈赤定然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此地盖不能复也。”
    另一人点着头说:“若是放弃六堡,九连城以北广阔之地无一险可守,若是鞑虏南北夹击,则开铁威矣!”
    王文龙听得心中感叹,原历史上,三十年后,场上一半人投了满清,一半人死于离乱,而此时大家还都是初出茅庐的秀才公,对大明体制有着相当高的忠诚。
    在万历眼中,辽东属于是战略缓冲地,只要能扛住蒙古、女真人的入侵即可,而对于这些世世代代居住辽东的卫所子弟来说,辽东就是他们的家乡。
    大家越谈越是丧气,有人不禁说:“辽东秀才之言,京中高士安能听见耶!”
    刘士瑚已经有些醉了,他突然起身对王文龙说:“建阳先生,我最喜欢你那首《读屠长卿荒政考有感》,常常自吟自颂,今日请为先生歌之,先生莫嫌弃我辽东口音。”
    就像欧洲人用乐谱来标记汉语音调一样,古人早就发现汉语的发音和音调有着某种关系,并且依靠这种关系直接将诗词唱出来。
    就比如在普通话中,一声的字是纯一度,那么用普通话吟唱诗词时一声的字就对应乐谱中纯一度的音程。这样吟唱出来的字字音便能正确,而不会像后世在演唱流行歌曲时,歌曲中的字都已经变了音。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刘士瑚直接用酒碗敲击节奏,随着敲碗节奏和辽东口音的《读屠长卿荒政考有感》音调起伏,吟唱诗词。
    坐在场中的秀才们许多都有武人习气,也较为洒脱,不少听的眼光炯炯。他们都耳闻目睹因为李成梁准备宽甸六堡,被迫抛弃田亩的六堡军户的惨状。
    等刘士瑚唱完,众秀才们突然怂恿说:“建阳先生也吟一首诗吧。”
    “是啊,先生也吟一首吧。”这群秀才年纪轻轻都好热闹。连张山长也笑着说:“建阳先生难得来一次辽东,何不吟诵同乐?”
    王文龙只好苦笑说:“我吟的不好,那便来一首词吧。”
    “好。”
    一群酒气熏熏的读书人都拍手叫好。
    王文龙从没正经学过吟诵,也就是通过王骥德等人的酒场游戏知道些规则,他知道吟诵诗词时只按照诗词的音韵唱出来结果会十分难听,在吟诵过程中要有一条主旋律,在每次曲调走不下去时按照主旋律进行“加”。
    王文龙在脑海中思索明末清初的诗词,第一反应就是那英演唱的那首纳兰性德词改编的《长相思》,就这个好了。
    王文龙咳了咳嗓子,敲着碗底吟诵起来:“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刘士瑚、马烨等人都乜斜着醉眼,听王文龙缓缓吟诵。
    王文龙用的是后世的普通话,在他们听来有些像是直隶官话的口音,倒是能够听懂词句,不但如此,王文龙所吟诵的曲调加份外的好听。
    能不好听吗,后世流行歌都是按着套路和弦谱的,翻来覆去那几个音程,怎么唱都不会错,比起这时从乡中小曲总结流传出来的曲调要工整的多。
    王文龙的吟诵水平不算高,但好在原本的现代编曲比较百搭,即使有些地方音律不合,在场众人也不会那么严格。
    从刘士瑚、马烨等人的角度,这首歌曲的曲调有些空灵,又有些莫名的悲伤。
    不光是曲子好,这首词的意境更是引人入胜。
    纳兰词被后世许多网络小说作为文抄圣品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词是一眼可见的好:用语亲切自然,不难理解,同时那股悲切哀婉的情调又是清奇。
    纳兰性德位列清初三大词家之首,而清后之人普遍认为清词胜过明词,是宋后独一家,这背后的原因其实是性灵派在明末才出现,纳兰性德的诗词其实也是性灵派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自然能够青出于蓝,而把他诗词放到这个时空就属于那种既超前又完全能够被接受的风格。
    而在场诸人又都是金州卫、复州卫的贵家子弟,和纳兰性德富家子出生的思想更加有共鸣。
    “好词,好吟诵啊!”刘士瑚不禁拍掌道:“建阳先生果不愧是关内的大家,这首吟诵胜过我百倍。这词写的奇好,学生却从没听过,敢是建阳先生做出来的?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先生也是刚出榆关,这思乡之情写的也太好了!”
    “刘朋友过誉,游戏之作耳。”王文龙也是喝酒有些上头,一个大牛直接就吹了出去。
    马烨突然道:“建阳先生这首《长相思》除了写自己心情,也是想到了宽甸六堡的军户。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这不就是六堡移民被赶回辽南的景象吗?”
    “啊……也有此意。”王文龙硬着头皮点点头,这年代的读书人也做阅读理解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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