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赵楫被吓着了,同处辽阳的李成梁看到万历皇帝的这封口谕同样是如坠冰窟。
    李成梁坐在书房之中,久久不语,抬头望着书房的雕门梁时不时摇头叹气。
    “宁远伯,发生什么事了?”被他召唤入府的何尔健急忙问。
    李成梁闻言身子一颤,然后才摇头道:“出大事了。”
    何尔健皱眉追问:“究竟何事?”
    李成梁思索半晌,突然道:“我要给圣上写一封上疏,说明宽甸六堡的情形。”
    何尔健问:“现在就写?”
    “没错,我这就去叫幕僚来,何老御史也请帮我参谋。”李成梁想道这事根本就坐不住,连忙换手下兵丁去叫府中的先生过来。
    李成梁并不害怕王文龙,他是宁远伯,辽东的军事第一把手,凭王文龙那点能量想把他搞倒还差得远。
    但万历皇帝的这份口谕代表着的政治含义却太可怕了,王文龙的《管窥》传播速度比起朝廷的公文还要快,李成梁是先接到的报纸,万历皇帝那边给他写的信还没到他手上呢。
    此刻在辽阳的李成梁看来,万历皇帝这份口谕完全是给王文龙撑腰的架式,甚至可能意味着万历皇帝对于宽甸六堡之事态度完全改变。
    攻击李成梁的东林党以及三党官员已经够多了,李成梁能够在辽东总兵的位置上坐稳,几乎全依靠万历皇帝对他的信任,如果这份信任失去,他这个辽东总兵就不是下马的问题,甚至有可能在政治斗争中直接被绊倒。
    何尔健却没有立刻帮忙写文,而是详细询问情况,在看完了《管窥》那篇文字后,何尔健突然道:“稍待,宁远伯切莫上疏自辩。”
    李成梁问道:“为何?”
    何尔健分析说:“一家报纸固然不敢造圣喻的谣言,但这报纸上的消息写的没头没尾,显然是刻意为之,我猜圣上的意思竟然不是报纸所说这么简单。且今上在辽东所布局的人马,如宁远伯、赵巡抚,皆是极受重用之心腹,哪怕圣上对辽东情形有所误解,也当先询问宁远伯。宁远伯这里可来了京城书信?”
    李成梁摇摇头。
    “这就是了,”何尔健笑道:“《管窥》乃王建阳手下之报纸,此事显然是那王建阳搞的鬼,不知他如何从圣上那里弄来一个口谕,便让旗下报纸将之使劲夸张,以冲击辽东之舆论。”
    “这……真是如此么?”
    看着李成梁一脸紧张的模样,何尔健心中暗暗有些惊讶,如果放在十年前,李成梁绝对是处变不惊,这点事情对李成梁来说算得了什么?
    但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李成梁如今已经七十多岁,变得畏首畏尾,全然没了当年虎踞辽东的气势。
    何尔健为李成梁出主意道:“宁远伯可速派亲信入京,若真如我所猜测,人一进京城,走几个门路打听情况,轻易就知道这王文龙是否在夸大其词。退一步说,就算圣上被那王文龙所蒙蔽,也要打听清楚圣上信了他什么言辞宁远伯方好针对着辩驳,无端上一份表忠的文书,反而会引得圣上怀疑。”
    李成梁仔细思索,半晌,点点头笑道:“还是老御史通晓世情,老夫险些急中出错。”
    李成梁虽然已经坐到了宁远伯的位置,但他对于万历的态度转变是真害怕。当年朝廷要他稳定辽东,他凭借军功还有能力和朝廷讨价还价,可狡兔死走狗烹,辽东周围的蒙古人势力大体平静之后,李成梁在朝中的位置就已经十分不稳。
    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李如梅,都是在万历的力挺之下当上总兵官,而且一上任就被文官群体针对,还都是万历替他们保下了职位。李成梁心境的最大转折发生在几年前,那时在朝鲜战场上立了大功的李如松接任辽东总兵,被满朝文官所反对,虽有万历皇帝力保,但李如松上任仅几个月就死在了蒙古人的伏击之中。
    这事情在后世看来是巧合,然而直到此时,于辽东还有许多李如松是被阴谋害死的传闻。
    这可是在李成梁经营了几十年的辽东,李如松作为李家军阀的嫡系,带着李成梁打造出来的辽东铁骑出战蒙古人,不明不白就死了。怎能不让李成梁心生恐惧?
    也是因此几年前万历让李成梁再次出山担任辽东总兵时,李成梁十分坚决的推辞。最后不得已出山,其实是和万历皇帝达成了政治联盟。
    但偏偏万历皇帝是个政治信誉非常差的人。从沈一贯到朱赓都曾和万历达成过政治联盟,但面对逆风局时,万历皇帝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把同盟丢出去挡枪,李成梁对万历真没那么信任。
    李成梁手下的兵丁跑回来道:“总兵,写书的张爷出去了,一时呼唤不着。”
    李成梁皱眉问:“他哪里去了?”
    “说是早间同铁岭社学的几个秀才公吃酒去了。”
    “呵。”李成梁冷哼一声,满脸不悦,强忍着才没有骂人。
    铁岭社学的秀才们在辽阳创了一个报纸,李成梁之前让辽东舆论诋毁王文龙时,这些秀才就吹捧王文龙,公然跟他唱反调。
    张幕僚跑去和这群秀才吃酒,显然也是看到了京城传来的舆论,选择两头下注。
    偏偏李成梁还不好动他。
    辽东的卫所体系下,辽东的人事变动掺杂着大量的家族、卫所利益。这其中最强大的是早年在山东辽东经营起来的张、刘、田三家。
    这张幕僚出自铁岭张家,其祖上乃是武略将军张贵,张贵于宣德年间镇守山东的奇山所城,其后人又于嘉靖年间被调往铁岭卫驻防。前后二百多年,张家在辽东有上百个军官,虽然并未身居显职,但官官相护,根系相连却成了一股庞大势力。
    后来所谓“辽人四大恨”中所说的辽东百姓破产后情形,直接说女子“至逐娼妓”,男子则“并入张、刘、田三大族”。
    李成梁的李家虽然煊赫一时,但这家族也就是在李成梁手上才算振兴起来,论根底,根本没有张这种辽东“二百年难动之世家”深厚。后来李成梁一死,再加上萨尔浒之战中李家军阀的拉胯表现,朝廷清算李家,李家势力便轰然倒塌。
    但此时李成梁的掌控还是非常稳的,他立刻找来一个心腹交待道:“去京城打听情况,走陈钜陈公公的路子。”
    那心腹点点头道:“总兵放心,在下立刻去办。”
    看着心腹走出书房,李成梁咬牙露出一个狞笑。
    只希望万历皇帝没改变主意,那就一切都好办。
    王文龙再得势自傲,也不会影响宽甸六堡的结局,无非是蚊帐中有几只苍蝇打扰,翻不了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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