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贞打开文稿,仔细阅读,看着看着,他原本皱着的眉头越发舒展开来。
    陈子贞看完全文,笑道:“这篇文章,张总编看是否方便安排到头版去?”
    陈子贞根底浅,两不得罪,不愿支持开海,也不愿被福建势力庞大的商人群体所排挤。他当然看得出王文龙这篇演讲是在为开海的商人说话,但王文龙居然为开海而创了一套边疆理论,既站了队,又能说自己是在做学术研究。这实在是太精明了。
    陈子贞立马意识到这篇文章可以在不太得罪士绅的情况下,讨商人群体的欢心,他所担的责任还很小,有抱怨都会指向王文龙,那他还有什么阻止的理由?
    不光要发,陈子贞还示意张燮要大发,从二版挪到一版去——正好送王文龙一个人情。
    就在这样的考虑下,明朝版的边疆理论终于付梓。
    ……
    杭州,孤山之麓有一处华丽的别墅。
    于孔兼急急忙忙的跑上阶梯,看见远处一个仆人便询问道:“真实居士在哪里?”
    那仆人回答:“老爷在快雪亭。”
    “不是说他病重?怎么又到山上来了?家人也不管管?”
    那仆人委屈道:“老爷一向直气,非说要上别墅看画,小的拦不住。”
    “没用!”于孔兼骂一声拔腿,就向山脚别墅走去。
    来到那依山傍水的亭子边上,于孔兼就见冯梦祯正躺在摇椅上,虽然已是快入夏的天气,但他身上却还盖了好多衣裳,病的已经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臂颤抖着抓着一幅字贪看。
    于孔兼不用走近就知道那幅字是冯梦祯一生所珍藏的至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冯梦祯的这座快雪亭就是为了庆贺自己得到这件宝贝而修的。
    只不过如今宝贝还在,人却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想到几十年的老友即将离去,于孔兼也不禁悲从中来,他走上两步,柔声道:
    “开之,外边风大,我们还是到屋里去吧。”
    冯梦祯艰难的抬起眼皮,见到于孔兼勉强一笑,“中甫来啦?一起来看字画。”
    “字是好字,屋中看也是一样的。”于孔兼安慰道。
    “不一样,”冯梦祯摇头道:“寻遍整座孤山,也就这座快雪亭的光线最好,傍晚时分在庭中看帖,最能得王右军笔法之趣味。这样好字,这样好字呀!”
    于孔兼看的心疼,冯梦祯是紫柏真可大师的挚友,两年前听闻紫柏真可死于京城之后,冯梦祯郁结心中也便得了重病。冯梦祯是名满天下的名士,西泠雅集的创始人之一,于孔兼和冯梦祯也曾联手在朝堂上铁血劝谏,当年他们书生意气,何等英雄?但如今这位老友却已到了日暮时分。
    于孔兼忍着泪水走上前去,拿起冯梦祯手上的字帖小心卷起,又呼唤仆人将冯梦祯连摇椅一起抬进屋中。
    “让我把帖子放好。”于孔兼擦了擦眼睛道:“我已帮你摆放好了,我出去叫人打点水来。”
    于孔兼让冯家的仆人们赶快去通知冯梦祯的子女,在回到廊下,却听见屋中传来念书的声音。
    “病得如此重,不让他好好休息,怎么还叫人给他念书?”于孔兼小声数落冯家的仆人,走进屋子里却看见给冯梦祯读报的是一个穿着僧袍的老者。
    “这……自诚兄?”于孔兼忙打招呼。洪应明也是红着眼眶,小声道:“我送些腌菜,拿些报纸过来探望,没想病得如此重了。”
    “如何不念了?”冯梦祯睁开眼睛看到于孔兼立刻明白,笑道:“是我求自诚兄给我念报的,正如自诚兄所言,只有心性淡薄沉静,才能领会人生之真意,哪怕我时日无多,也要好好享受。看山看景,看书看画,紧张兮兮,阎王也不会晚一天索了我的命去,不如淡泊以对。老兄,念吧!”
    哪怕洪应明一生经历坎坷,到老托身佛门,自觉已经看尽世间悲欢,但是听到自己老友这临终之言也不禁眼眶泛酸。
    洪应明是个写作为生的和尚,少年时经历丰富,晚年出家,流寓南京之时颇为贫困,购买人家卖剩的苦烂菜根,回家腌成咸菜佐餐,洪应明吃着咸菜淡饭写作,却不以为苦,感慨于淡泊明志的真意,将自己所写的文集取名《菜根谭》。
    此书位列后世的处世三大奇书之一,一经印刷即成为天下风靡的语录作品。
    洪应明长居在南京,今天是听说老友冯梦祯重病特来探望,在上山之前他随手还买了份报纸解闷,却没想到一来就见到如此生离死别的场面。
    “自诚爬山辛苦,先去喝口水,我来念吧,”于孔兼擦擦眼泪,接过洪应明手上的《旬报》,翻到头版的《边疆理论初探》,朗读起来:“建阳先生以为,边疆乃文明与野蛮的接触所在……”
    冯梦祯这几日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大半天时间都说不出一句话,但听着这篇文章,他的眼睛却越来越清明,脑子也渐渐跟着运转,文章很长,读了小半个时辰,读完之后他也一下瘫在床上。
    “听书体力消耗太大,不如用些饭食。”于孔兼建议道。
    冯梦祯点点头:“米饭肉菜吃不进,灶下熬的有午间的粥。”
    洪应明连忙让冯梦祯的仆人去热了粥,又打开自己带来的腌菜,冯梦祯听书耗费了体力此时竟是难得的胃口大开,就着腌菜跟喝了一大碗稀饭。
    吃饱之后他躺到床上,“劳烦将这边疆学说文章再读一遍。”
    洪应明拿过于孔兼手中的报纸道:“我来与冯兄读。”
    他很仔细的朗读,已经听过一遍文章内容,在朗读之时,他还特意将重点内容的语速放慢给冯梦祯思考的时间。
    这一篇文章直直读了一个时辰,冯梦祯突然睁开眼睛,笑道:“好文章,好理论啊,没白听……咳咳咳咳……”
    冯梦祯的语速越发急促,言语戛然而止。
    ……
    福州《旬报》的传播能力还是不错的,虽然不如《苏州旬报》卖遍大江南北,但影响力能出福建省,在南直隶江浙一带都能轻易买到。
    董其昌如今已经长在京师,每年只有一两个月回松江,这段时间甲骨文研究会的工作不忙,他才得以抽空回到老家。
    这天一早,他拿上一份《旬报》施施然爬上小昆山,来到陈继儒的别墅。
    “仲醇,今日起的好早呀。”
    陈继儒摇头苦笑道:“被玄宰你骗去研究什么甲骨文,如今我养得每天鸡鸣即起,想睡个懒觉都睡不着了,便连休假也不悠闲。”
    “习劳能养身啊,”董其昌笑道,“你推荐我那篇边疆理论我昨日读了,有些意思。只不过建阳说一切创新皆来自于边疆,似乎有为开海鼓吹的意味……我只怕他惹麻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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