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里,百里轻舟低头逗弄着李凌寒养的鹦鹉。她一边喂着鹦鹉,一边听红珠在耳边念叨不停,始终未作出什么反应。
    昨日应空青来府中,她便知迟早有那么一天。只不过没想到,应空青居然这么沉不住气,连夜便将她是妖怪的事抖落出去。
    这样一来,百里轻舟不由更加笃定心里的猜测——应空青瞒着姬贺明,背地里确实是与蛇妖有染。否则她也不会狗急跳墙,这般迫切地想要杀人灭口。
    “哎呀,夫人!”红珠本就气不过,见百里轻舟浑不在意的样子更是生气,“外头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连将军都被陛下叫去问话了,您怎么还有心情赏花逗鸟的!”
    百里轻舟抖开手里的锦囊,分出一半鸟食塞到红珠手里:“该来的早晚都会来,急也没用,何不放宽心顺其自然?”
    “这怎么能不急!?”红珠急得直跺脚,脸色都涨红不少,“夫人,您是不知道,今个儿天都没亮咱将军府外头便来一大堆道士和尚。他们打着除魔卫道的名号,叫叫嚷嚷的,恨不能把这房子顶都给掀咯!”
    百里轻舟被她念叨得有些发闷,只好叹气道:“他们要闹便随他们闹去,总归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怕他们闹。就是陛下那边,恐怕......”
    “将军!您衣裳上脏东西还没——”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百里轻舟搁下手里的鸟食,擦净手回头便见李凌寒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于是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凌寒没答话,甫一进门,他便直奔着桌子而去,掀开茶壶盖子闷头喝水,咕嘟咕嘟的,似是渴得要命。
    丹严紧跟在他身后,进屋见着百里轻舟时脚下一停,恭敬地朝着百里轻舟弯腰行礼:“夫人。”
    百里轻舟朝他颔首一笑,再一看李凌寒背对着门而坐,背影憋屈得紧,便道:“你先回去吧,我与将军聊几句。”
    丹严应声,临走前不忘拽着红珠一道离开。
    松晏瞧清丹严的脸,认出丹严便是当年将他丢在骆山的人,不禁有些伤感。
    当初丹严哄骗他说要带他游山玩水,结果行至骆山山脚下时偷偷往他吃食里加了迷药。等他醒来,人已经被师父扶缈捡了回去,丹严不知所踪。
    沈万霄留意到他的神情,抬手自袖子里摸出一小块油纸包着的蜜饯,递到他面前。
    看见蜜饯,他不由得微微睁大眼,惊讶道:“你怎么什么都有?”
    “麒麟嗜甜,我便随身带着。”沈万霄神色自若,但跟在脚边的麒麟不乐意,嗷呜嗷呜地出声抗议着。
    松晏心里乐滋滋的。他虽许久没吃东西,此时正饿得慌,但接过蜜饯后第一时间却没往嘴里塞,而是犹豫着低头看向麒麟,慢吞吞地问:“可是我要是吃了,那小黑岂不是要挨饿?”
    沈万霄闻言垂眸。他沉默须臾,三两下把蜜饯上包裹着的薄薄一层油纸撕开,随后将蜜饯递到松晏嘴边:“它不饿。”
    唇瓣沾上蜜饯上裹着的糖霜,稍微有些发粘。松晏抬眼,正对上沈万霄专注的目光,一时便忘了呼吸,更别提张嘴。
    沈万霄见他发愣,便道:“张嘴。”
    “啊。”松晏回神。沈万霄顺势将蜜饯塞进他嘴里:“自己含好。”
    闻言,松晏伸出舌头将蜜饯卷进嘴里。一个不留神,他的舌尖从沈万霄指腹上舔过。
    他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常有的触感是什么后,顿时僵住身子,半张着唇咬着蜜饯不知所措。
    沈万霄被那湿热的舌头舔得身子微僵,他来不及细想便飞快撤开手,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下,被舔湿的地方隐约有些发麻。
    松晏欲盖弥彰地咳嗽,红着耳朵弯腰抱起脚边嗷嗷乱叫的麒麟:“你别气啊,等出去后我再买一大堆糖来还你。”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说的话,麒麟声音渐渐低下去,不再吵闹,反而是小白顺着他的手背一路爬到他肩上,凑到他耳朵旁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偏偏松晏什么也听不懂,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沈万霄。后者警告似的瞥小白一眼,说:“它说它也很饿。”
    松晏微怔,终于想起来这几日一直没来得及喂它,便将手指伸到它面前:“对不住,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把你给忙忘记了。以后嘶......”
    小白毫不客气,张嘴咬上他的指尖。
    松晏皱着眉挤血喂给它,不忘接着说:“以后若我忘了,你自己来吃便是。”
    见状,沈万霄冷冷注视着小白。须臾,他强行将小白从松晏肩上提下来塞进袖子里。
    “?”松晏茫然不解地看向他。
    他冷声道:“纸糊的玩意,饿不死。”
    莫名其妙。
    松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即便饿不死那也是会饿的,这滋味也并不好受。
    他正欲同沈万霄争论几句,那边百里轻舟猛然拍桌而起:“岂有此理!”
    他心下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李凌寒好声好气地拽着百里轻舟让她坐下,但百里轻舟却怎么也不肯,气得直瞪眼:“陛下当真是这么和你说的?他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要你休了我,还要把我送去什么……灵什么寺?”
    “灵照寺,灵照寺。”李凌寒及时提醒她。
    “对!就那灵照寺,怎么,他是不知道那些和尚道士全是江湖骗士吗?他们要真有本事,还会看不出来应空青身上的妖气?”
    李凌寒怕她气伤了,急忙想法子哄人:“别生气、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来来来,先吃个山楂。”
    “李凌寒,”百里轻舟就着他的手不情不愿地咬一口山楂,“我可告诉你啊,休我这事儿你想都别想!就算最后逼不得已......那也得是我休了你!”
    李凌寒点头应声:“我娶你时便说过,我李凌寒此生只认你一个。就算陛下当真要为此事找我麻烦,我也不怕,总之不过是要命一......”
    “嘘!你别乱说话。”百里轻舟急忙捂他的嘴,压低声音好似怕旁人听见,“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李凌寒闻言憨笑起来,将脸埋进她的掌心,大猫似的来回蹭着:“这么些年我一直征战在外,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谁都别想再将我们分开。”
    “你就会嘴贫!”百里轻舟被他逗笑,嘴上说着没事,但嗓子里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始终放不下。
    应空青此人城府不深,行事急躁,是以昨夜便将她是狐妖一事告知天下,如此只是想让她有所忌惮。但付绮不同,百里轻舟深知付绮这千年老蛇妖心思深沉,难以对付,若是坐以待毙,兴许用不了几日将军府上下便成了坟中新骨。
    她放心不下,于是当日夜里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未将熟睡的李凌寒惊醒,披上大氅迎着风雪直往念河走去。
    她蹑手蹑脚地从侧门溜出府,松晏与沈万霄相视一眼,抬脚跟上去。
    宵禁后的京城寂静无声,四下的街道里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几只野猫野狗从眼前飞快窜过。
    百里轻舟谨慎地环视四周,见周围半个人影也无,这才拉起兜帽提着灯匆忙奔向念河。
    昏黄的灯光照在那一袭殷红的衣裳上,暗金的云纹如同淬火,映的满地白雪发红。
    在她身后,原先平坦的雪地起伏几下,紧接着,一只手从雪里伸出来。
    “什么人?”松晏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风晚从雪地里坐起来。
    风晚从雪地里坐起来,他三两下拍干净身上的雪,不远不近地跟在百里轻舟身后,身上的白衣渐渐幻化成墨黑,连肤色也黢黑不少,藏在这暗夜里格外合适。
    沈万霄并不意外风晚会出现在此处:“你娘亲今夜应是去找花迟。风晚整日守在府中,等的便是这时。”
    经他这么一提点,松晏幡然醒悟:“如此说来,先前他让刘盛找雪耻,便也是为了找花迟。”
    他皱着眉思索片刻,话锋一转:“可是为何我娘会与花迟相识?若真算起来,我娘出生时花迟不是已经被你封印了么?雪耻上又怎么会有花迟的毛发?”
    第65章 胡搅
    念河自城西流入京城,横穿整座城池。其水清澈冷冽,是城中数万万百姓的用水之源。
    百里轻舟提着灯一路疾走,终于在年代久远的石桥前驻足。她探头四处张望,见桥边无人,桥上亦是空荡荡的,便脱下鞋子提起衣角踩进河里。
    深冬时节的河水冰凉刺骨,河面上浮着碎冰,寒意虫子似的直往皮肤里钻,冻得她牙齿打颤。
    风晚躲在不远处的牌坊下,见百里轻舟弃灯而行,直奔着桥底下去,急忙跟上前。
    松晏在河边驻足,见百里轻舟踩进冰冷的河中,不禁皱眉喊了一声“阿娘”,想要阻止,却又很快反应过来百里轻舟听不见。
    于是他只好沉默下来,眼睁睁看着百里轻舟往水里走,夜里漆黑的河水渐渐没过她的小腿。
    无星无月的漆黑夜色里,念河中河水微微涌动着,荡漾起黑色的波澜,这般看起来倒是与那死气沉沉的无妄海有几分相像。
    河水寒意刺骨,百里轻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有半分退后的意图,而是执拗地踩着淤泥继续往桥底下走。
    眼看着河水即将没过她的肩颈,一群白翅蓝尾的小鸟忽然跃出水面,扑扇着翅膀衔住她的衣裳将她往岸边拖去。
    “菩提鸟?”松晏仔细端详着这些小鸟,神色讶异,“念河里居然有菩提鸟,那里头莫不是有佛住着?”
    据他所知,菩提鸟所在之处,即为佛的居处。
    沈万霄摇头,望着夜里黑沉沉的河水道:“里面应当是佛的尸骨。”
    闻言,松晏呼吸不由一滞:“你是说,念河里是千年前天河里佛的尸骨?”
    “嗯,当年佛死之后,血肉化成业火,白骨不知所踪,”沈万霄微微颔首,“众神找佛骨多年未果,没想到是藏在此处。”
    九重天有一百七十二神灵,其中有三十三佛,但这三十三尊佛已不是真佛,他们都不够无情,不够无欲。
    只有天河里的才是真正的佛,是天道亲自挑选的佛,他们的骨也才是真正的佛骨。可惜真佛已死,如今世间所谓的“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神。
    听沈万霄这么一说,松晏忍不住叹气。他大抵能猜到诸神找佛骨作甚——人想成仙,仙想成神,神想成佛,从来如此。
    他不大高兴地望向沈万霄,问:“你也想成佛么?”
    沈万霄偏头望向他,一时无话。
    片刻的安静过后,他听见沈万霄说:“若是可以,我宁愿做平凡百姓。”
    “那还是算了吧,”松晏耸肩,一时嘴快将心里想的全都给抖了出来,“就你这臭脾气,要真做个平凡百姓,恐怕还没说几句话便被人打死了。”
    沈万霄平静地转头,定定望着他:“之前你从未说过我脾气不好。”
    松晏:......
    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眼神却格外明亮,像暗室里的一豆灯火:“那不是因为我多少有点怕你嘛,就没敢说。”
    沈万霄有一阵子没接话。
    松晏被他盯着,心里难免犯嘀咕,正欲开口转移话题,他忽然道:“我尽量。”
    松晏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尽量什么?”
    “尽量,”沈万霄多有迟疑,但最终还是平静的将后半句话说出口,“收敛脾气。”
    松晏忍俊不禁,笑弯了眼:“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用不着收敛,毕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真收敛脾气那你便不是你了,嗯......”他沉吟片刻,注视着沈万霄道,“虽然他们都说你阴晴不定,暴躁易怒,但我觉得你脾气其实不算特别差,性格也还好,至少从没对我动过怒。”
    语罢,松晏飞快地眨巴眼睛,揪着他的衣袖踮脚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但要是以后你能放松一点,别总紧绷着脸,多和我说说心里话,别什么事都自己憋着就更好了!”
    话一说完,松晏便松开手快速退开,抬头笑嘻嘻的望向沈万霄:“这是师父教我的。他说每个人的耳朵里都有一只小妖怪,它会帮说话的人劝耳朵的主人,所以贴在耳朵旁边说的话往往都会成真。”
    胡扯。
    但管用。
    沈万霄垂眸,轻而易举地捉到他眸子里亮晶晶的星子,再舍不得松开。
    那边百里轻舟挥手想将身边的菩提鸟赶走,但鸟群散而又聚,眨眼间再次将她团团围住,并且抬轿似的将她抬起来。
    “你们放开我!”百里轻舟双手并用地往河里爬,几次捏诀却使不出任何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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