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怎么可能?!”不死殿主心神一乱,以他的城府和定力,在想到某种可能后,也不禁露出震惊之色,“难道……难道他真的自己破除了钉头七箭书?”
    不死殿主心中凛然。所谓钉头七箭书的两种破解方法,打断仪式的确是可行的,但第二种,却只是存在于理论上的罢了。事实上,钉头七箭书为人所知的几次战绩里,没有任何一次是由受术者自行破除的。
    但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刷新了。那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奇迹,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现实!
    这一代的真体,让人感到恐怖。
    大袖一拂,一股绵柔大力将昏迷的封池瞑托了起来,送至身前。不死殿主伸出手,掌心有黑芒闪耀,一股精纯的绝仙本源被隔空打入封池瞑体内。
    但很快,不死殿主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嘴唇微微蠕动,一双手都有些颤抖了。随着他心绪的变化,周围的气压都降了下来,这处地下空间压抑得可怕,宛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
    不死殿主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另一手也伸了出来,一股更加精纯的绝仙本源在掌心浓缩,呈现出一团黑色液体的模样,变幻着各种形状。
    黑色液体里仿佛蕴含了天地间不死不朽的无上精妙,可生死人肉白骨,扭转命运乾坤。在它出现的刹那,一缕缕纯厚浓郁的生命精气四处溢射,不知不觉间,这暗无天日的地穴内竟覆盖上了一层嫩绿的植被,且还在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生长着。
    地穴外,发生的变化更为惊人。原本高可参天、竞相攀升的原始林木哗地涨了一大圈,片片树叶足有门板大小,一叶遮天,延伸向四方。原本交错相互的枝叶更加拥挤了,层层叠在一起,不留一丝空隙,原本还有些光亮的地面彻底暗淡下来,宛如黑夜。
    若是有人从天上往下望,便能看到这片地域的林木比周围的高了一大截,像是一个个巨人俯视着整片山林。
    而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只是黑色液体泄露了一丝气息!
    凝聚出这团黑色液体后,不死殿主脸色登时苍白了几分,他微凝着眸,就要将其打入封池瞑体内。
    就在这时,不死殿主手腕一凉,一只惨白如死尸的手掌抓住了他,制止他这么做。
    “父亲,没用的。”
    不死殿主身体一僵,霍然下视,只见封池瞑已然醒来,一对晦暗的眸子正落寞地看着自己。
    “我儿……”
    “钉头七箭书伤人亦伤己,在对真体施法前,我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我的修为还在他之上,原以为只要不被打断仪式,就能一举拜死真体,可是……”封池瞑仰天长叹,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天不遂人愿,也是他命不该绝,竟能凭自己的力量重聚三魂七魄,破解钉头七箭书。”
    “杀人不死,必受其咎。而今钉头七箭书反噬,孩儿魂魄已散,已是回天乏术。父亲大人切莫白费了气力,空耗本源。”
    不死殿主双目一热,心如刀绞,不顾封池瞑的反抗,仍然固执地将那股精纯本源打入他的体内。随后,一股磅礴的不死之力包裹了封池瞑,配合绝仙本源,试图重塑魂魄,修复元神之创。
    封池瞑突然笑了,冰冷绝望的内心涌过一股暖流,但他也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
    钉头七箭书的作法仪式已然进
    入最后关头,只需再几个时辰,真体必死无疑。然而,行百里者半九十,就在这关键时刻,苏恒竟以自己的力量打破禁锢,灵魂重聚,从死寂空间中回归元神,一举破解了钉头七箭书。
    钉头七箭书为至邪之术,害人害己,受术者无恙,施术者就要承受它反噬的代价。而且,越是在作法后期发生意外,反噬就越强烈。
    封池瞑所承受的,正是三魂七魄尽散的惨痛代价!
    灵魂与本源一样,同为元神之根本,一旦失去,便是身死道消的结局。哪怕苏恒有三身不灭术在,若是魂魄散尽,他也不可能存活下来。
    三身可以进行本源间的转化补救,却无法进行灵魂的衍变。因为,灵魂只有一具,就是在元神之身里,一旦失去,大罗难救。
    封池瞑还能醒过来说话,一来是不死殿主的力量在强撑着,二来是他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看到不死殿主素来威严的脸上已是慌乱无措,封池瞑黯然神伤,“可惜,孩儿今后不能再陪伴在父亲大人左右,也不能亲手为哥哥姐姐们报仇了……”
    不死殿主心弦一颤,虎目蕴泪,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低喝道:“别说话,为父是不死殿之主,掌握不死之力,便是凤凰涅槃也不过如此。为父不想让你死,老天也收不走你的命!”
    封池瞑苦笑摇头,恍惚间,他忽然发现老父亲的头上多了几根白发,威严的面孔上也有了一丝皱纹。
    他手指微动,想去摸摸父亲的脸庞,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微微一声叹息,封池瞑认真道:“父亲大人,孩儿临走前,有几句话要对您说,希望您能……哇!”
    话未说完,胸腔微闷,喉咙里陡然涌上一股血腥味,他微侧过脸,一口鲜血猛然喷出,染红了身前的衣襟,也溅在了不死殿主的手上。
    “不要再说了!”不死殿主怒喝,目眦欲裂。
    封池瞑勉强笑了笑,下巴处的殷红显得格外刺眼,他摇摇头,还是倔强地说道:“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以后……父亲大人就是再想听到孩儿的声音,也不可能了……”
    “我儿……”不死殿主心中大恸,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为封池瞑擦去脸上的血迹。哀至心头,他再也忍不住,这位威仪万方的一殿之主,终于垂下了泪。
    封池瞑心中酸涩,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父亲大人第一次落泪吧?
    是因为我啊……
    “父亲大人戎马一生,虽功参造化,位及至尊,膝下却无子嗣。与凡俗女子结合,方才有了几位哥哥姐姐,以及孩儿。哥哥姐姐们走得早,甚至都不曾见过孩儿一面,便离父亲大人而去。死者已逝,生者徒悲。”
    “数十年来,父亲大人待孩儿如宝,虽然嘴上不曾说过,但孩儿心里怎会不知?孩儿亦立誓,今生必报父亲恩情,还要手刃仇人,祭奠哥哥姐姐们的在天之灵。”
    “然而,命运难测,造化弄人。孩儿没有福气,修道半途,便要夭折,诸多抱负愿望,皆将成空。孩儿不孝,不能报答父亲大人的养育之恩,不能与父亲并肩作战,不能再陪在父亲大人身边,而让您孤独一人。”
    “从今往后,望父亲大人好自珍重,切莫因思念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伤了自己的身体……”
    殷殷之言,恳恳之语,就像是一柄刀子狠狠插在不死殿主的心头,他沙哑着喉咙低沉道:
    “我儿何不成器?你一直都是为父的骄傲!以前是这样,今后亦是如此,永远都是。”
    “有父亲大人这句话,孩儿此生足矣。”封池瞑微闭上眼,两行泛着微红的泪水自眼角滑落。他的神情有些不甘,有些遗憾,“父亲大人,孩儿死后,望您以大局为重,切莫与邪王为伍,对抗花邪君。”
    “什么?!”不死殿主霍然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封池瞑眼睑微垂,“花邪君能执掌神器,还从九霄阁上救回殒灭邪尊,回归永恒之界后,代师与邪王争夺殿主之位,其本为劣势,却有界主横插一手……诸多事迹,皆可看出,花邪君乃是有大气运之人。”
    “这一点,父亲大人应该比孩儿看得更清。”封池瞑抬眼望来,不死殿主则是沉默着,“有神器在手,花邪君潜力巨大,有朝一日,成就甚至还会在父亲之上。依孩儿愚见,邪王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长生殿殿主之争,鱼龙混杂,实是一汪泥潭,任何人涉足其中都很难自拔,所以寂灭殿一直都是作壁上观,就连父亲大人在此之前亦是如此,不想蹚这滩浑水。”
    “父亲大人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今后,若是因为孩儿的事改变初衷,甚至不惜折损尊严为邪王所算计,陷己身于险地,那……”封池瞑眼中陡然绽放出炽盛的光彩,灼灼地盯着不死殿主,“那孩儿泉下得知,亦会愧疚万分,死不瞑目!”
    不死殿主愣住了。
    “邪王设下连环计,算计我不死殿,欲借刀杀人。为了小妤,我不能放过真体,但如今,孩儿无能,自食其果,已是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平白搭上自己的性命。父亲大人身为一殿之主,绝不能再落入邪王算计之中,被人牵着鼻子走。否则,惹火上身事小,还为人耻笑,此孩儿之罪也。”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个真体苏恒,父亲大人定要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铲除。此人不死,他日必成大患!”
    “父亲大人,您可知孩儿心意?”
    不死殿主默然,只是看着他,良久不答。
    两人对视了片刻,封池瞑一声叹息,“除此之外,孩儿还有一愿,希望父亲大人应允。”
    “孩儿自小跟随父亲修炼,因母亲凡人的身份,心里便有些瞧不起她,与之疏远,却忘记了母亲十月怀胎之恩情。三十年了,孩儿有近三十年不曾见过她,也不知母亲大人是否还健在,一个人过得怎么样……”眼睛微眯,两股热泪如开闸之水滚滚而出,封池瞑颤抖着声音,悲呼道:“孩儿愧对母亲大人!”
    “人啊,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都是到失去后,才得以醒悟,却空留悔恨。今生今世,孩儿再无缘见母亲大人一面了……孩儿死后,望父亲大人将孩儿尸身葬于母亲屋旁。孩儿生不能侍奉母亲大人,就于死后弥补吧。他日,母亲大人寿终正寝,有我陪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像生前这般孤独无依了。”
    “这……是我们父子欠她的。”
    说着,封池瞑瞳孔渐渐涣散,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再变成白茫茫一片。他努力睁大着眼睛,想看清什么。
    最后,他突然微微一笑,“孩儿从未见过哥哥姐姐们长什么样子,但现在,孩儿好像看到了……看……到了……”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低落尘埃里,化作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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