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跟随陈方舒来到城下,眼前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坑里层层叠叠放的都是尸体。
    这里面有在城墙上面战死的军士和青壮;也有最终没有挺过来伤重而死的伤兵;甚至也包括了留在城墙上面的贼兵尸首;加起来足足有上百之数。
    在林凡来之前,王虎已经守在这里了,多日的厮杀也让他的身上受了不少的伤,这个如同铁塔般憨厚的汉子,这时正蹲在地上,对着战死兄弟的尸首默默流泪。
    林凡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有多说什么。然后他迈步来到一名书吏的跟前,问道:“战死兄弟的姓名和籍贯都记好了吗?”
    书吏连忙回道:“大人放心,都已经记录在案了!”
    “这张名册关系到兄弟们的抚恤,不可大意。不管他们是朝廷在籍军士还是只是被临时征集的守城青壮,就算是逃难过来的流民,但他们也都是为了朝廷战死的。”
    “我不想我的兄弟们死了之后还要做一群无名野鬼,更不能让他们还在世上家人,连那点少的可怜的抚恤银两都得不到。”
    “所以这份名册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问题,你一定要保管好它,哪怕就是我们最终没能守住,城池陷落了,你也要保住它,这么多兄弟的身后事,就都靠你了!”林凡郑重其事的说道。
    这份名册既然如此重要,林凡为什么不自己亲自看管着这份名册,反而是把它交给书吏呢?
    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但林凡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因为等到城池陷落的那一天,自己必然是已经死了。
    “大人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保护好这份名册,就算我死了,也会在死前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绝不让兄弟们的血白流。”书吏回道。
    “我在这里替兄弟们谢过了!”林凡朝书吏谢道。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大坑里已经被倒了一层煤油,也放进了不少木材、稻草之类的易燃物。
    有几人已经引燃了手中的火把,随时准备丢进坑里去。而从坑边燃烧过的黑色痕迹来看,今天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林凡不再说话,他从陈方舒的手里接过一个火把,丢了进去。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将手中的火把都扔了进去,很快坑里便开始燃烧起来,冒出滚滚黑烟。而在那黑烟之下,才是翻涌的红色火光。
    在黑夜中,涌出的火光映照出林凡的身形。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盯着火光出神,神情有些伤感。
    焚尸是迫不得已,如果有选择的话,林凡更愿意让这些人入土为安。
    可眼下却不得不这样做,一是这么多尸体实在没有地方存放,二是现在暑气正盛,如果这些尸体放任不管,只需要一两天就会腐烂。尸臭倒还好说,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这么多腐尸极易滋生瘟疫。
    瘟疫之可怕不用多说,从官府到百姓无不对之畏其如虎,唯恐避之不及。这种东西,哪怕只是在心底偷偷想起来,也能吓得人脸色发白。
    千百年来,瘟疫肆虐不止,世人毫无办法。一旦染病,死者十其八九,再高明的医者也无力回天。而且疫病传染极快,一传十十传百,一地只要有一人患病,短短数日之内,就有可能满城皆死。
    从古至今,瘟疫都如同附骨之蛆般折磨着世人,就好像高悬于所有人头顶之上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斩落下来。这种恐惧世代相传,早已
    根植在人们的内心最深处。
    有关瘟疫的记载,历朝历代都不绝于书,史书上随意记载的一处瘟疫,写出来或许就只有寥寥几十字,但每次疫病带走的人命都要数以十万计,远比一场大战死的人还要多的多。
    所以若真是发生了疫情,不论是城内的百姓还是城外的贼寇,没多少人可以活下来。不仅永阳城会变成一座死城,说不定半个淮南道都要受到波及。
    这种事没人敢掉以轻心,要不就是拿全城百姓和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为了防止真的有疫情发生,焚尸也就成了林凡他们唯一的选择。
    战事每天都在发生,贼军的进攻连绵不绝,每一次攻城,敌我双方都有很多人失去性命,因此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里上演一次。
    当火势烧起来之后,扑面而来的热气和尸体燃烧发出的的油脂味道,熏的让众人站立不住,纷纷后退。
    这么热的天,还要一直待在火边,更要亲眼看着白天还在一起杀敌的人一点点的化为灰烬,确实不容易。
    林凡见众人难以忍受,便说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养好精神,明天还有战事,这里就交给我来看着就行了!”
    既然林凡都如此说了,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告退。
    为什么要林凡留在最后,众人并不奇怪,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如此,每次他都是独自一人待在这里,默默的守在那里,直到里面的火焰熄灭,才会离开。
    众人虽心有不忍,最开始的那两天也劝说过他,奈何林凡坚持如此,他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很快,这里就剩下了林凡和陈方舒两个人了,两人看着火势越来越旺的大火,两两无言。
    “方舒,今天是第几天了?”当火势将尽的时候,林凡目视火光,突然问道。
    “什么?”陈方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在问他已经守了几天了,可大人这些天一直待在城头,应该是知道的啊!
    掩下心头不解,他还是如实回答道:“大人,从敌人开始攻城的那天算,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等到天亮,就是第十天了!”
    “十天啊?时间还真是有些难熬啊!”林凡喃喃自语道。
    林凡这时又想起了安宁,他这时候应该已经找到了援兵了吧!就算是没有,也希望他能安全。
    “方舒,如果我战死了之后,援兵还没到,你就带领大家降了吧!”林凡这样对陈方舒说道。
    陈方舒大惊失色:“大人何出此言!”
    “方舒,你先不要激动,听我说完。”林凡安抚他道
    “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那些鼓舞人心的漂亮话我就不说了。眼下的情况你我心里都清楚,如果援军不至,咱们是守不了多长时间的。”
    “现在城里的守军已经伤亡过半了,而最精锐的巡检司更是十损七八,临时征集的守城青壮只是稍经训练便拉到了城头上,战力不足,伤亡足有六百余。如今剩下的这些人,想要守住永阳城,何其困难!”
    陈方舒则含泪劝道:“大人,咱们已经守了十天了,只要再守上一两天,援军哪怕是爬,也该爬过来了吧?到时候危难自解,大人坚守至今,如今意到最后关头,万万不可动摇啊!”
    林凡摇摇头,可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背对着陈方舒说道:“我从未动摇,可昨天
    杨大人告诉我,城里的粮食最多也就能再坚持两天了,也就是明天之后,城里就要断粮了。没了粮食,守城也就无从谈起,饿肚子的时候,人是不讲道理的,到时候第一个开城迎接贼军的,就是饥饿的百姓。”
    “要断粮了?我怎么不知道?”陈方舒吃惊道。饿肚子的老百姓有多可怕,他在陈家寨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林凡说道:“这事目前除了管粮仓的吏员,就只有我和杨远望杨大人知道。你也知道这事一旦传了出去,就是一场大乱,恐怕到时候不等贼军来攻,咱们也守不住这个永阳城了。所以我今天告诉了你,你也先不要传出去,至于我死以后,我也就管不到了,那时候随你!”
    “属下并不怕死,愿追随大人同生共死!”陈方舒带着哭腔道。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也守了这么长时间,咱们也算尽到了本分,我一人死国足矣,就不要连累大家给我陪葬了!”
    “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我死前坚持到最后一刻,就当是我最后的心愿吧!”
    “至于我死之后,你们只要把我的尸体交给贼军,有了泄愤的渠道,想来他们不会屠城,永阳是座小城,又被围了这么多天,也没什么好劫掠的。”
    “以后朝廷再打回来的时候,永阳是因为没有援军、粮尽而降,朝廷也不会怪罪你们的。等到天下安定了,你们就回陈家寨过安生日子去吧!”林凡安慰他道。
    “回家?说的好听,因为你、为了守这个破城,我陈家寨死了那么多人,现在你让我们回家?”
    “我可以回去,那那些死去的人要怎么回去?那么多人就白死了吗?咱们这么多天又是为了什么?混蛋,你说啊?”陈方舒忧极生怒,来到林凡面前,左手用力抓住他的衣领,右手抬过林凡头顶,作势欲打。
    突然间,他愣住了。
    他在林凡的脸上见到了两道泪痕,这时依然还有眼泪沿着泪痕流淌。
    “这…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林凡哭,让他有些手忙脚乱。
    “对不起!我…我…只是不想再这样无谓的死人了!”林凡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陈方舒这时想起,他眼前的这个人,今年实岁才不过十九岁,算上虚岁才堪堪二十一岁,比自己都还要小上五六岁。
    这个人的作为,总是让人去忽略他的年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能让人想起,他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这么重的担子,按说不应该压在这么稚嫩的肩膀上,可他却义无反顾的挑了起来,其他人也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担子也应该由他来挑。
    陈方舒叹了口气,环视四周,他默默的守护在这里,不让旁人接近。他只是想让这个承担了太多东西的孩子,可以在这里放肆的哭一会。
    林凡的崩溃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很快的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感激的对陈方舒说道:“谢谢!”
    然后他掸了掸衣服,抚平褶皱,故作轻松的笑道:“刚才我跟你说的,只是最坏的打算,你只要记在心里就好,切记不可告诉他人,要不然人心士气可立马就完蛋了,那我就真的不死也得死了!”
    陈方舒点头,表示明白。
    林凡这时见陈方舒情绪仍有些难以平复,便笑道:“放心,现在还有时间,我有预感,援军一定会来的!打起精神来,明天还要打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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