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广西浔江边上,有一座远近闻名的白马庙。这白马庙十分奇特,庙宇之建筑虽颇为壮观,但庙中却无神佛,也无岳飞、关公之神像,庙堂之上,供奉的只是一匹白马。那白马昂首而立,十分英武雄壮,浑身雪白,无一杂毛,无缰无鞍。传说百几十年前,这大河中,每有妖怪出没,或撞翻船只,或吞噬行人,亦常闯入两岸之村落,每每伤及人畜。此地百姓,受害尤深,不少人举家迁徙,逃往他乡。河中舟楫阻断,商旅绝迹,这一带地方,遂成为一恐怖之所在。忽一日,雷声大作,暴雨倾盆,狂风呼啸,地动山摇,天空出现一匹雪也似的白马。那白马扑入江中,与妖怪搏斗,激起满江白浪,不多时,竟将那作恶多端的妖怪降伏。风停雨住,浪平河清,据说有人窥见那白马昂天长嘶一声,乘风而去,无影无踪。又据说那白马乃是南海龙王之子,他闻知此地百姓为妖怪所苦,便化成白马前来降妖。
    从此,大河一带,风平浪静,人寿年丰,六畜兴旺。当地百姓为感念白马降妖之功,便择地兴建一座庙宇,塑造白马神像,年年供奉。一年一度的初春时节,是庙会最兴盛的日子,这白马庙所在之地,虽不是通衢大邑,但它的地理位置却很重要。由此地溯江而上,到桂平县城,便是广西的两条江——黔江和郁江的汇流之处。再由桂平乘船沿郁江西上,则可抵广西省会——南宁;若沿黔江北上——则可抵柳州。如果由此乘船东下,又可到广西的咽喉重镇——梧州。从梧州水路继续东下,便进入广东的封开、德庆、肇庆直达广州。
    白马庙远近闻名,香火旺盛,那些善男信女们,有来自桂平、平南、藤县、梧州,甚至有远至广州的。庙会时节,南来北往的船只,搭的尽是香客。他们怀着虔诚的心理,匍匐在神殿帐下,对着白马磕头,在缭绕的香烟紫雾之中,追祀亡魂,超度祖先,求福、求财、求官、求子孙。据说,倒也十分灵验。
    可是,今年冬天的一天,离往常庙会进香的日子还早得很,而白马庙里里外外,却突然热闹了起来。庙前的大河中,竟泊满了华丽的电轮、钢壳的炮舰,这些船舰上满载武装士兵,江岸边那用长条麻石砌就的简陋码头上,军靴震响,马刺贼亮,长柄指挥刀在军官们的腰上摆动着,来的全是些拥兵自重的高级将领。他们每人都带着大批卫队,有的人甚至还在自己的船上带着临时由花艇上雇来的“老举”。他们的卫队,一部分留在船上看守船只,一部分跟随上岸,有的散布在码头两侧警戒,有的在庙前庙后巡逻,有的则紧紧相随进入庙中。他们是专程前来上香的么?既是又不是。因为毕竟离庙会的时节还早,并无大批香客光临,但他们这些人,又都各自带着自己的副官,那些副官们几乎每人都手持几炷用红纸圈扎着的香烛。到了神殿前,将军们一个一个地从副官手里接过燃起的香烛,非常虔诚地将其一一插在香炉之中,然后跪在铺着一方杏黄布垫的地上,对着那泥塑的白色神马,顶礼膜拜。口中还喃喃地祷告着,求神马保佑,每战必捷,升官发财,前途无量。拜过神马之后,他们便立在两侧,庙祝们抬来好几张黑漆发亮的八仙桌,摆成一个u形,又搬来好些椅子。那些椅子,靠背垂直,四张为组,每组的正面都按“福、禄、寿、喜”的顺序,刻成篆书,并饰以各种吉祥图案。桌子和椅子摆好之后,将军们便分头落座。从军服上看,他们并非一个系统的军人,而是分属滇、桂、粤三省。滇军将领居中,桂军将领居左,粤军将领居右。他们是来庙中会餐的么?既是又不是。因为照往常的规矩,庙会之后,当地的士绅和望族,便在庙中举行盛宴,祭过神马之后,便大宴宾客,预祝一年的吉庆。但此时未逢庙会,而将领们泊在大河中的船舰上,却又在杀猪宰羊,准备宴席。
    “诸位都到了,现在请孙公的代表范先生宣读孙公签署的命令。”
    主持会议的是滇军的杨希闵将军,他身材干瘦,背还有些驼,唇上留着两撇往上翘的胡须,一双眼睛显得睡眠不足,似乎仍在醉酒之中,两眼惺忪,讲话时嗓门有些沙哑。他话刚说完,孙中山由上海派来的代表范先生,便立即站了起来,他身着长衫,文人打扮,两只手利索地打开搁在八仙桌上的一只黑色小皮包,从里边取出一叠盖着鲜红大印的委任状,然后很有身份地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将领,说道:
    滇军将领杨希闵
    “诸位,鄙人受孙先生之命,由上海专程前来与诸位见面,并宣读孙先生给各位的命令。为了打倒陈逆炯明,打倒国内军阀,重建中华民国,孙先生正组织力量,各方均在发动之中。目下,原北伐军许崇智将军率领的部队,进入福建后已占领福州,孙先生已将许部两万余人改编为东路讨贼军,任许崇智将军为总司令,许部正厉兵秣马,准备西进入粤讨伐陈炯明。西路方面,孙先生对诸位寄予厚望,决定组织西路讨贼军。为此,特命鄙人携委任状前来,望诸位立即发动,东下讨陈。”
    说完,便宣读孙中山签署的命令:
    任命杨希闵为中央直辖滇军总司令、沈鸿英为中央直辖桂军第一路总司令、刘震寰为中央直辖桂军第二路总司令、刘玉山为中央直辖第七军军长、莫雄为中央直辖第一独立旅旅长、郑润奇为中央直辖第三师师长、杨胜广为中央直辖第二独立旅旅长、李易标为沈鸿英部桂军前敌指挥官。
    原来,孙中山自从在南宁与陈炯明谈过话之后,便风尘仆仆直抵桂林,在桂林王城内组织北伐大本营。各路北伐军云集桂林,正欲挥师入湘,可是闻报陈炯明在广州叛迹益彰,而湖南督军赵恒惕又阻止北伐军入湘。孙中山无奈,只得移师粤北重镇韶关,令北伐军进攻江西。此时,陈炯明电令粤军总指挥叶举,悉数将驻桂粤军五十营火速调回广州。孙中山大总统闻讯,为了震慑后方,并最后争取陈炯明,毅然率大本营警卫团由韶关返回广州。
    不料叶举部竟于六月十六日炮轰总统府,孙中山避入永丰舰与叛军相持五十余日,最后被迫退出广州,经香港到上海。孙中山被困永丰舰时,曾电令许崇智指挥的北伐军回师广州靖难,但许崇智部在韶关帽子峰一带遭陈炯明叛军阻击,损失奇重,回粤不成,遂退入福建待机。孙中山到上海后,经过一番准备,决定出师消灭陈炯明叛军,重建广州革命政权,命廖仲恺和蒋介石到福州协助许崇智回师入粤。此时,驻广西的滇军和桂军沈鸿英、刘震寰部及驻西江的部分陈系粤军,都表示拥护孙中山。孙中山遂派人持委任状前往,将其编为东路讨贼军。你道那滇军本在云南,竟如何到得广西?
    原来,云南总司令顾品珍曾响应孙中山北伐的号召,调驻四川已故之赵又新部杨希闵、范石生、蒋光亮、杨池生、杨如轩等五个混成旅回滇,改编为云南北伐军,以张开儒为总司令,杨希闵为前敌总指挥,由滇入桂,准备到桂林大本营归孙中山大总统调遣,编入北伐军的序列。不料被顾品珍赶下台的云南军阀唐继尧此时由香港潜入广西柳州,将其在柳州的三千余人,扩编为四个军,颇有些虚张声势,分两路回滇重新夺权,向顾品珍部发动突然进攻。顾品珍在路南天生关鹅毛寨指挥部中弹身死。唐继尧重返昆明,再次控制了云南政权。
    张开儒和杨希闵率领的这五个混成旅,全是顾品珍旧部,军次黔桂边境,闻知主帅顾品珍已经战死,唐继尧又重新控制了云南,他们不愿投靠唐继尧,便决定仍按计划前往桂林跟随孙中山大总统北伐。但由于孙中山改道北伐,大本营已由桂林转至韶关。该军又拟经柳州、梧州入粤,追赶孙中山大总统以加入北伐军序列。不想行抵浔州附近,得知陈炯明叛变,炮轰总统府,并派粤军进至梧州设防,以堵滇军东下,因此这支滇军便被困在广西,既回不了云南,也到不了广东。滇军孤军远戍,粮服弹秣俱缺,仅靠为黔滇烟商护送烟土收些保护费过活,情况十分狼狈。此时,云南是唐继尧的天下,广西贫瘠无以发展,他们的唯一出路便是东下广州,占块富庶地盘,以图发展。现在既有孙中山的命令,又有东路讨贼军和一些粤军的呼应,滇军将领无不摩拳擦掌,恨不能即日东下,进攻广州,赶跑陈炯明,首先夺取这块“肥肉”。
    “诸位,范先生已经宣读了孙公给我们的任命。现在,我们就具体商讨东下讨贼事宜。”杨希闵用手捋了捋他那两撇上翘的胡须。那双睡眠不足的眼睛,像油量耗尽光亮暗淡的灯火,被人拨了一下,忽地闪亮了起来。
    杨希闵才说完,滇军旅长范石生便霍地站了起来,他的长相与杨希闵完全相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腮上长着漆黑的胡须,说话嗓门响亮。
    “诸位,我们滇军是一向拥护孙公的,我们背井离乡,远戍广西,就是为了前来投靠孙公北伐。可恨陈贼背叛孙公,我们北伐之志未遂。今日得孙公之命,我们当戮力东下,本旅长愿效前驱,讨贼杀敌,迎孙公回粤重组政府。”
    范石生刚一说完,蒋光亮、杨池生、杨如轩几位旅长也纷纷站起来说道:
    “滇军勇敢善战,打仗那是没说的,我们愿打头阵!”
    “哼哼!”
    桂军第一路总司令沈鸿英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两声,他的长相虽算不得仪表堂堂,倒也五官端正,唯有那双眼睛总是狡黠地望着人。他见滇军将领目中无人,便先冷笑一声,接着说道:
    “俗话说:‘好鸣之鸟懒做窝,多叫之猫捕鼠少。’你们红头军打得了仗,老子的兵就是泥巴捏的不成!广东那地方,我沈老总也坐过几年,人熟地熟,打头阵当然由我的部队担任。”
    粤军入桂,沈鸿英在贺县八步发出通电,宣布自治,逼陆荣廷下野,企图取陆而代之。但是在粤军的进攻下,沈鸿英终于站不住脚,被迫退入湖南,辗转流窜,投靠了吴佩孚。
    吴佩孚为了利用沈鸿英进攻广东,以牵制孙中山的北伐军,遂将沈部改编为陆军第十七师,任沈为师长。陈炯明本来就与吴佩孚有关系,叛孙之后,吴佩孚感到孙中山的威胁已经除掉,不让沈鸿英再攻广东,沈鸿英图粤不成,便趁粤军撤出广西之机,桂北一带空虚,率所部窜回广西贺县,随即占据平乐、桂林。当他得知孙中山正发动各方进击陈炯明,并准备重返广州时,便极力派人到上海活动,表示拥护孙中山,终于得到中央直辖桂军第一路总司令的委任。沈鸿英图粤之心不死,虽然接受了孙中山的委任,却又紧紧抓着北洋军阀吴佩孚这条线不放,他是脚踩两只船的角色,只望能最先攻入广州,控制广东。因此,见滇军抢先要打头阵,他当然也不肯放弃这“抢肥肉”的机会。
    桂军将领沈鸿英
    “嘿嘿!”
    沈鸿英说完之后,座中又有人发出两声冷笑,众人看时,发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沈鸿英旁边的那位刘震寰。他依然穿着双长统马靴,仍然像童话里穿着靴
    子的大公猫那样神气而滑稽可笑。他自从用金蝉脱壳之计退出南宁后,率所部一直退到广东的廉州。后见广西境内一片混乱,有机可乘,便又重回广西。但陈炯明却并不看重他,炮轰总统府后,陈炯明决定请曾任桂军军长的林虎经营广西,刘震寰一气之下,便跑到香港,与孙中山的代表秘密接上了头,得到了中央直辖桂军第二路总司令的委任。但刘震寰知道,自己的实力到底比不上滇军和沈鸿英,他见滇军和沈鸿英都想抢先进入广州,自己不能和他们竞争,便眉头一皱,心生一计,冷笑了两声之后,才接着说道:
    “我们既是奉孙公之命东下讨贼,切不可轻举妄动,那陈炯明实力雄厚,轻视不得,我们应同心协力,一致行动,如果一味争功心切,便有被陈逆各个击破的危险。”
    杨希闵见刘震寰说得有些道理,忙问道:“震寰兄,你有何高见,请说吧!”
    “嗯。”
    刘震寰见他的话说动了杨希闵,心里不觉有些得意,他先“嗯”了一声,才慢慢地说道:
    “我们西路讨贼军,计有滇、桂、粤各军,大家应协同作战。我看应组成两支联军,一支由滇军和桂军沈总司令的部队组成,到梧州会师,沿西江右岸,指向虎头沙、鹿步,然后到马口,渡河后沿广三铁路抵石围塘,直扑广州。另一路由敝部与响应讨贼的部分粤军组成,为粤桂联军,沿西江左岸,指向封川、江口,然后进军广州。”
    杨希闵把他那双刚刚提起神的眼睛眨了眨,立刻便说道:
    “要得!”
    沈鸿英也把那双狡黠的眼珠转了转,跟着说道:
    “做得!”
    刘震寰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瞧了瞧杨希闵和沈鸿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马上说道:
    “一言为定!”
    刘震寰这次用的乃是“火中取栗”的计策。他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是不能跟滇军和沈鸿英去抢广州的,但也不愿去跟陈炯明打硬仗,消耗实力。由滇军和沈鸿英一起抄近路进攻广州,一则陈炯明为了死守广州,必须尽全力与滇军和沈军死战,如果陈炯明被打败,滇军和沈军攻入广州,实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进入广州之后,滇军和沈军为了争夺广州地盘和税收,必然还会互相争斗,爆发战争。到那时,滇军和沈军火并之后,两败俱伤,他便可从容不迫地率部进入广州。经过两战之后元气大损的滇军和沈军,自无力与他抗争,广州这块“肥肉”当然也就由他慢慢地吃了。用刘震寰的话来说,这就叫有多少本钱做多大的买卖,不会赔本还有赚。如果滇、沈两军在与陈炯明作战中被打败,他便可随后收编他们的残部,虽进不了广州,但却可借机扩充实力,一个向后转,回过头来还可以在广西称王称霸,做他的广西总司令。
    杨希闵和沈鸿英当然不知刘震寰的如意算盘,只知他实力不济,不敢与他们争夺广州罢了。因此只想从速进兵,抢在东路讨贼军许崇智部的前头进入广州,夺到这块“肥肉”。然后请孙中山回粤,将孙控制在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虽然各有各的打算,心怀鬼胎,但是在为了抢夺广州地盘的前提下,又不得不暂时听命于孙中山,举起讨贼的旗帜,联合东下。由于利害关系一致,这三部分军队总算取得了一致的军事行动。
    “诸位,我等今日在神马面前聚会,实是幸事。现在事已议毕,应当对着神马庄严起誓。”
    杨希闵说着首先站了起来,沈鸿英、刘震寰本是桂人,对这白马庙的白马早已敬若神明,他们各方尽管谁也瞧不起谁,但见杨希闵提议要向白马起誓,却又不敢不跟着站起来。
    滇、桂、粤各军将领,在白马面前依次站定之后,几位早已准备好的副官,忙在神龛上重新点起二十四支明晃晃的大红蜡烛,在香炉中插上三大炷香,然后又摆上三牲祭品,庙堂中顿时显得庄严肃穆。由杨希闵领衔,对白马起誓:
    “滇、桂、粤三军主将,奉大总统孙公之命,联合东下讨贼,誓同心戮力,一战到底,不剪除陈贼炯明誓不罢休。谨请神明佑助,出师报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杨希闵特地把“马到成功”那个“马”字念得特别响,以示对神马的虔诚。誓毕,三军将领又一齐跪下顶礼膜拜,各人暗自祷告一番。然后便在庙中举行盛大宴会,吃饱喝足,各军将领方才乘船而去,各回防区,秣马厉兵,刻日东下讨陈。
    沈鸿英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拉胡琴,洋洋得意地哼唱着《王三打鸟》的调子。他年轻时,农忙帮人打工,农闲时,以肩挑小贩为生。他的家乡广西雒容县一带,时兴唱调子。那是一种传统的民间歌舞小戏,一把胡琴,两三个人便可演唱。沈鸿英年轻时唱过调子,他无师自通,可扮英俊的后生,又可演偷情的小姐,还可装多嘴的媒婆,他演什么居然也像什么。他后来投身绿林,借辛亥革命之机,投靠柳州革命党人刘古香,摇身一变由绿林成了革命党。他见陆荣廷势大,暗中出卖了刘古香,摇身一变成了陆荣廷部下的帮统。粤军入桂,陆荣廷统治岌岌可危,他又摇身一变,脱离陆荣廷,变成了独树一帜的救桂军总司令,后来又变成北京政府的“胁威将军”第十七师师长,再后来又变成孙中山手下的总司令。二十多年来,他虽然没有再公开登台演唱过家乡的调子,但是,在政治舞台上,他却不断地扮演着一个又一个的角色,这些角色,虽然因时而异,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反复
    无常。
    白马会盟之后,沈鸿英扯起讨陈旗帜,率军东下,一路抢占地盘,先后占了梧州、肇庆。由于粤军官兵响应讨陈,陈炯明部署在西江一线阻击西路讨贼军的粤军第一师和第三师的部队,不战而溃。陈炯明下野,沈鸿英与杨希闵便迅速占领了广州。滇军占广州西堤、西关和市中心。沈部占白云山、观音山及四会、佛山。刘震寰没料到陈炯明没打几枪便跑了,他的“火中取栗”计划没有实现,他后到一步,只能占广州东堤一角和东莞、宝安等县。沈鸿英虽然不能全部控制广州,但他比起杨希闵和刘震寰来,占的地盘多,扩充的军队多,东下时,他的部队不过五六千人,可是进入广州后,他已编成五个军了。
    “下一步,该唱什么戏呢?”沈鸿英哼过一阵家乡小调之后,摸着下巴,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道。
    “唱一出《鸿门宴》怎么样?老总。”
    沈鸿英抬头看时,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参谋长邓瑞征。这邓瑞征乃广西榴江人氏,从前教过私塾村馆,长得精瘦,足智多谋,人称“智多星”,沈鸿英聘他为参谋长。邓瑞征之侄邓佑文,保定军校毕业,现为沈军师长。邓瑞征足智多谋,邓佑文骁勇善战,“两邓”一文一武,是沈军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老总,你快看看这个吧!”邓瑞征随手递给沈鸿英几份当日广州出版的报纸。
    “我不看!”沈鸿英不屑一顾地说道。他虽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些字,但他除了看看旧戏唱本之外,是什么书报都不看的。
    “老总不看戏文,何能唱戏?”
    邓瑞征不愧是沈鸿英的参谋长,对沈的脾性真是了如指掌。沈鸿英见说,忙从邓瑞征手中拿过报纸一看,这是一份广州出的《南华早报》,第一版上的大字标题是《昨日粤军第一、三两师官佐集会珠海,公推魏师长邦平为广东讨贼联军总司令》。另一份《安雅报》上也赫然醒目地刊载了“客军入境,广东亡省,粤军一、三两师由江门调回省城,魏师长邦平已通电就任广东讨贼联军总司令职。据闻,魏总司令将团结粤军以对付客军侵省……”沈鸿英看了气得将报纸往下一扔,拍案而起,恶狠狠地骂道:
    “老子要把他魏邦平剿平!”
    “老总,这出武戏只能文唱啊!”邓瑞征笑道。
    “管他娘的武打还是文唱,老子都要剿平他!”沈鸿英气鼓鼓地从虎皮交椅上跳了起来,仿佛戏台上的大将要操兵器上阵厮杀一般。
    “老总莫急。”邓瑞征摇头道,“我们在广东坐了这几年,难道还不知广东人的脾性么?他们排外性甚强,对外省之人皆无好感。目下魏邦平正是利用广东人这种情绪,企图对抗滇军和我们桂军。孙中山在上海还没回来,许崇智的东路讨贼军也还没入粤,他入粤要经过潮梅地区,东江那一带正是陈系粤军洪兆麟控制着,恐怕许崇智回粤也不那么容易。这就给我们一个机会,在孙中山和许崇智的部队回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粤军魏邦平部收拾掉,以除心腹之患!”
    “好!你说要用多少兵吧?”沈鸿英将两只衣袖往上一推,果断地问道。
    “兵不过数十,将不过一员。”邓瑞征道。
    “用这点兵,怎么打?”沈鸿英望着邓瑞征说道,“这又不是上台唱戏。”
    “这回就是要唱一出戏啊!”邓瑞征诡谲地笑道,“调兵遣将把粤军一、三两师包围缴械,这块骨头不好啃,常言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且粤军一、三两师已宣布脱离陈炯明,投向了孙中山,与滇、桂军同属友军,我们要明目张胆地打他,便是师出无名,这不但在孙中山那里不好交代,而且对广东人也不好交代啊!”
    “嗯。”沈鸿英点了点头。
    “目下,粤军魏邦平部驻扎广州河南,滇军与桂军驻扎河北,已形成隔河对峙之状态。据闻,孙中山在上海已说话了,要将滇、桂军调出广州,送回云南和广
    西……”
    “哼,他孙文真是白吃杨梅嫌核大,尽想好事,广州是我们打下的,要坐庄也轮不到魏邦平!”沈鸿英气呼呼地说道。
    “常言道:拔出萝卜地皮宽,嫁出姑娘阿嫂宽。他要把我们挤走,我们就先把魏邦平拔掉,对粤军杀一而儆百,震慑粤省军民,使之不敢妄动,广州我们就能坐定了。”邓瑞征说道。
    “怎么办?你说吧。”
    “唱一出《鸿门宴》即可。”邓瑞征道,“不过,这出戏老总不必亲自披挂登台,只需躲在幕后看热闹就行了。”
    邓瑞征说罢,便在沈鸿英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直说得沈鸿英眉飞色舞,连连说道:
    “好戏!好戏!好戏!”
    两日之后,由滇军杨希闵和桂军沈鸿英联合发出邀请书,邀粤军魏邦平、桂军刘震寰、粤军江防司令陈策及孙中山委任的广东省长胡汉民等人到西堤滇军旅长杨如轩的旅部开会,商讨各军在广州的防区分配问题。开会的当日,沈鸿英派人将他的第一军军长李易标请来面授机宜。这李易标虽在桂军中任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他长得身材短小精干,会武功,行动相当敏捷。他原在粤军中当团长,平时能与部属来往,与之共甘苦,战时则身先士卒,不畏死伤,故以能战出名。陆荣廷统治两广时,沈鸿英驻兵广东,以重金把李易
    标由粤军中挖过来,委以重任。那李易标本是有奶就是娘之人,他见沈鸿英器重,益发为沈卖命,立下了汗马功劳。
    “易标,”沈鸿英靠在虎皮交椅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今日在江防司令部开会,商讨各军防区分配,我身体不适,请你代替我出席,不知你肯不肯?”
    “老总身体不适,我去一趟就是。”李易标因是沈部第一军军长,沈鸿英为了笼络他,有时也命他代表自己去办一些事,李易标想坐军中第二把虎皮交椅,因此也乐而从命。
    “此行责任重大,只不知你下得了手下不了手?”沈鸿英用那双狡黠奸诈的眼睛盯着李易标,密切注视他的反应。
    “冲锋陷阵,杀人放火,面不改色,手不发软!”李易标拍着胸膛说道。
    “趁开会之机,擒杀魏邦平,乱枪之中,射杀刘震寰、胡汉民、陈策等,务将他们一网打尽!”沈鸿英将那伸开的右手掌,猛地一收,握成拳头,一口气将任务向李易标交代完,一双眼睛仍然紧盯着李易标。
    “我今日便将他们的头提来见老总,要是少了一个,就将我的头补上!”李易标爽快地答道。
    “好你个李猛子!”沈鸿英满意地用拳头朝李易标的肩膀敲了敲,“事成之后,我提升你为本军的副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
    “谢老总栽培之恩!”李易标把手一拱,接着问道:
    “如何下手?”
    “你带卫士一排前往。我已和杨希闵约商好了,前来开会的人不准带卫士进入会议厅。你可将卫队布置在院内,守候门窗,不要让他们漏网了。你身藏手枪暗器等进入会议厅,代表我出席会议,会上设法和魏邦平发生争吵,然后趁其不备突然下手,顺便将刘震寰、胡汉民和陈策等人也毙了!”
    “好!”李易标道,“我这就去准备,请老总在司令部等候点验首级!”
    “你只管放心去做,我在长堤布下伏兵助你,如魏邦平等侥幸逃脱,他们的汽车必经长堤,我伏兵即以乱枪射杀!”沈鸿英说道。
    李易标见沈鸿英安排得周密,便即告辞,回去准备一番,然后带上一排卫队,乘车往滇军旅长杨如轩的司令部去了。
    却说滇军旅长杨如轩的司令部,亦是粤军的江防司令部。江防司令陈策,在陈炯明炮轰总统府时,曾护卫孙中山大总统上舰指挥平叛。滇、桂军进入广州后,为了控制江防舰队,滇军旅长杨如轩便以江防司令部暂作他的旅司令部,但对外仍称江防司令部。李易标乘车到达江防司令部时,只见周围滇军戒备森严,刚到司令部门口,一滇军值勤军官便将李易标的卫队拦住:
    “奉杨总司令和桂军沈总司令之命,任何人的卫队皆不得进入院内。”
    “我是桂军第一军军长李易标,因沈总司令贵体不适,由我代替出席会议,休得阻我卫队进入。”李易标以命令口气对那滇军值勤军官说道。
    “便是杨、沈两总司令前来,卫队亦不得进入院内。”那滇军军官断然说道。
    李易标正要发作,却见滇军总司令杨希闵的参谋长夏声驱车前来,忙喝住那滇军军官道:
    “这位是桂军沈总司令的李军长,休得无礼!”
    那滇军军官道:“参谋长,我奉杨、沈两总司令之命在此值勤,为保证出席会议的官长们的安全,无论何人的卫队皆不准入内。”
    夏声忙对李易标道:“李军长,既是杨、沈两总司令有令,我们不妨遵命就是。”说罢便命他带来的卫队在外等候,他拉着李易标笑道:“李军长,请吧。我们杨总司令贵体不适,由我代替出席今天的会议,李军长大概也是代表沈总司令来开会的吧。”
    李易标一想,不知沈鸿英是否与杨希闵共同决定过不准带卫队入内,但见杨希闵的代表夏声已把卫队留在外边,他也不好再坚持带卫队进入,便和夏声两人走进了江防司令部。
    不久,刘震寰、胡汉民、陈策、魏邦平等人也都来了。
    刘震寰一进入会议厅,不见杨希闵和沈鸿英,只见夏声和李易标在座,心里不由一愣,便不动声色地问道:
    “杨、沈两总司令何在?”
    夏声答道:“杨总司令贵体欠安,不能出席今天的会,特命我代替。”
    李易标也道:“沈总司令贵体不适,由我暂代。”
    刘震寰见杨希闵和沈鸿英都托故不到会,便知今天这会开得蹊跷,心中顿生不祥之感,本想立即托故退出,但因进门伊始,一时又不便离开,只得硬着头皮落座,心里不断盘算着如何借机回避。魏邦平见杨、沈二人既发出会议邀请,却又托故避而不到会,亦是满腹的疑团。陈策因会议地点在江防司令部,此地虽被杨如轩占去大半,但名义还算他的司令部,因此无论杨、沈两人来与不来,他都得奉陪到底。只有胡汉民刚受孙中山之命,出任广东省长,他从香港来广州不到几天,虽知滇、桂军骄横,但杨希闵、沈鸿英是奉孙中山之命东下讨陈的,现时广州各军杂处,不时发生冲突,他这省长无权无勇,难以驾驭局势,杨、沈二人联名邀请他来开会,商讨各军防区问题,他倒觉得义不容辞,虽然杨、沈二人托故不到,他也不甚感到惊疑。
    “诸位,大家都到了,今天由杨、沈两总司令动议召开此会,商讨防区分配问题,请各位发表高见,并就此磋商。”夏声是代表杨希闵的,因此便以召集人的身份道了开场白。
    魏邦平随即说道:“滇军和桂军进入广州之后,包烟聚赌,占驻机关民房店铺,弄得省城乌烟瘴气,广州市民,无不侧目而视。邦平身为粤人,对此深感不安,恳请各军停止开放赌禁,并将所占之机关房屋和店铺民房腾让出来,以平民愤。”
    “咚”的一声,李易标一拳擂在桌上,指着魏邦平骂道:
    “丢那妈,我地抽收赌捐维持伙食,有何不可?你个兵要食饭,我个兵就无要食饭吗?”
    魏邦平见李易标竟当众开口骂人,以自己的身份又不便和他争吵,只得强忍着火气,说道:
    “李军长,你也是粤人,应当多为粤中父老着想,何必……”
    “咚”的一声,李易标又一拳擂在桌上,打断魏邦平的话:
    “丢那妈,你魏邦平是个什么人?敢来教训我!”
    说罢“嗖”地从腰上拔出手枪来,对着魏邦平“砰”的便是一枪,魏邦平立即跌倒在地上,随即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你道李易标这么近开枪,为何伤不着魏邦平?原来李易标掏枪要射时,站在他旁边的滇军参谋长夏声忙将李易标的胳膊往上一托,那一枪只击穿了会议厅的天花板,夏声忙道:
    “李军长,今天是商讨防区分配问题,休得动武伤人,伤了和气,杨、沈两总司令会面子上不好交代。”
    李易标已得沈鸿英的将令,务要取魏邦平之首级,还要拿下刘震寰等人的脑袋,他如何肯听夏声之言?只见他“嗨”的一声,一脚踢翻前面的桌子,正要开枪,恰在这时,会议厅两侧的房门突然打开,滇军旅长杨如轩亲率数十名精壮卫士,一拥过来,将李易标围住。李易标见开枪已经不行,遂将手枪一掷,随手抓起一把椅子,舞得飞转,那几十名滇军卫士竟无人敢近。可是刘震寰、胡汉民、陈策等人却趁混乱之机,早已逃出会议厅,潜往沙面日本领事署避难去了。只有魏邦平被滇军卫士捆了起来,押到里屋去了。李易标见自己一无所获,气得将手中那把椅子摔得稀烂,他随即向夏声要魏邦平,夏声却圆滑地笑道:
    “李军长,魏邦平欲以粤军对抗我们,又煽动粤人仇恨我滇、桂军,真是罪该万死!但此事关系重大,你我皆无权处置,因此需将魏邦平先行拘禁,听候杨、沈两总司令发落。”
    李易标见滇军卫士都持枪盯着他,知道寡不敌众,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得忍气吞声离开了会议厅……
    却说沈鸿英在李易标走了之后,独自靠在他那虎皮交椅上,越想越开心。这出戏真是太妙了,杀了魏邦平和刘震寰等人,既除去了心腹之患,又可将刘震寰部的桂军收编过来,他的实力和地盘都大大扩张。特别是杀了魏邦平,便可镇住粤军和粤中人士的反抗,他在广州就能坐稳了。他杀了人,却又可不负任何责任,不受任何一方指责,因为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滇军旅长杨如轩旅部的,一切责任皆由滇军来负。再者,杀魏邦平之人乃是粤人李易标,与他无涉,李虽是他的部下,但是在开会时双方发生口角乃至动起手来,说到头还是广东人内部的事,与他广西人何干?
    “树上的鸟儿喳喳地叫呀,园中的小姐嘻嘻地笑呀,哎呀呀哟嗨……”
    沈鸿英越想越得意,便又拿起胡琴自拉自唱起来,这是他惯常爱哼的那《王三打鸟》中的调子。说的是穷汉王三,背着鸟枪出门打鸟,路过一员外花园旁边,只见园中正在赏花的小姐看着他笑。王三欲进花园中去和那小姐相会,但却被院墙挡着,无法进去,园中桂树上的鸟雀喳喳地叫唤,王三顿时心生一计,一枪将树上的鸟打落,便央求那小姐的丫鬟开门让他进去拾取鸟雀。丫鬟便打开了花园的后门,把王三放了进来……
    “报……报告,总……总司令……”
    沈鸿英抬头看时,只见李易标神色颓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两手空空,并没提着一串血淋淋的首级来让他点验。他愣了愣,忙停下手中正拉着的胡琴,急问:
    “你回来了?”
    “魏邦平被滇军抢走了,刘震寰、胡汉民、陈策逃跑了,总司令,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只有把我的头交给你了!”
    李易标说着拔出刀来,便要朝颈脖上拉,沈鸿英赶忙跳下虎皮椅,将李易标的手抓住:
    “魏邦平的头何能抵我一员虎将!易标休得寻短见!”
    李易标见沈鸿英如此器重他,立时“噗”的一声跪下。
    “谢总司令不杀之恩,我以死相报!”
    沈鸿英将李易标拉起,正想用好言抚慰一番,此时一名参谋忽来报告:
    “总司令,不好了,本军第四军军长黄鸿猷和第五军军长刘达庆,同乘汽车误入长堤,被伏兵开枪射杀!”
    “啊!”沈鸿英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沈鸿英布下“鸿门宴”之后,估计广州会有些动乱,便命驻四会和佛山的第四军军长黄鸿猷和第五军军长刘达庆速来广州总司令部开会。不想黄、刘两军长并不知长堤布有桂军伏兵,便驱车而过,那些奉了沈鸿英之命正待阻击魏邦平、刘震寰等人的桂军伏兵,见前方有汽车驶来,只当是魏邦平和刘震寰等人的汽车经过,一阵猛射,不料却打死了自己人!
    “哈哈!”
    沈鸿英一阵狂笑,忙又抓过那把胡琴拉了起来,琴上两根弦颤抖着,哧啦哧啦乱叫,已经不成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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