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徐州城,云层低垂,北风呼啸,黎明时分,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被敌机炸过的房屋、断垣残壁上堆着白雪,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一片银白。这个被战争阴霾紧紧笼罩着的古城,依然充满生气活力。顶着北风谋生的小贩开始沿街叫卖,饭馆铺面也都早早地敞开了门面,油锅小炒,米饭面食,鲁味京菜,各种诱人食欲的地方风味随着被熏暖了的北风,在城中飘逸着,扩散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到处奔走的青年学生,有执行军风纪的官兵,有拖儿带女由山东和苏南沦陷区跑出来的难民,有摆地摊卖故衣的贩子,有说唱京韵大鼓、山东快书的艺人,有开档卖药、耍枪弄棒的江湖拳师,还有测字、看相、算命的、擦皮鞋的,三教九流,应有尽有热闹极了……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街道上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往两边让开。店铺老板们也顾不得铺面上的生意了,一个个竟丢下买卖,站到店铺门口,向街上翘首张望。那些正在进早餐的客人们,有的端着半碗阳春面,有的抓着滚烫的羊肉馅包子,一齐挤到街旁,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乞食的难民,说书唱曲的艺人,耍枪弄棒的拳师,看相测字的先生……都停止了各自的营生。汇集到街道两旁的成千上万的各色人等,似乎都在盼望着那马蹄声快一点儿过来。
    一匹精壮雄伟的枣红马从街的那头轻快地驰了过来,那马相当高大,毛色光亮,颀长的身子上坐着一位着黄呢军服的英武的将军。枣红马后边紧跟着一匹剽悍的黑色战马,马上的壮士头戴草绿色钢盔,腰上挂一支匣子枪。
    骑马巡视徐州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
    “看到了吗?那枣红马上坐的就是李长官!”
    “嗬!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位李将军,就像当年威镇徐州的吕布一样!”
    “不,我看他更像刘备!”一位穿长袍的相师啧啧称赞道,“此人天庭开阔,目宇生辉,鼻梁丰隆,又有黄、白二将相助,必成大事!”
    “有李将军坐镇徐州,我等就放心了!”
    “日本鬼子算什么东西!”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鄙夷地说道,“他们不就炮多一点,飞机多一点吗?咱中国人不怕死,又有李将军指挥,鬼子就别想亡中国!”
    “听说国军要在徐州打大仗啦!”
    “那还用说,徐州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楚、汉相争,三国之战,唐宋元明清,但凡天下大乱,徐州都有仗打!”一位学究先生模样的老者说道。
    “韩复榘不战而退,把山东丢给了日本人,听说蒋委员长在开封开会,当场就把韩复榘给宰了!”
    “该杀!该杀!谁叫他不打鬼子,把俺山东大好的地方让鬼子占了,弄得俺们无家可归,流落他乡!”
    正说着,那枣红马已经走过来了,有几位好事的老板竟燃放起长长的鞭炮来。李宗仁和卫士的乘马皆是久经战阵的,听得鞭炮声,只是骄傲地把头昂了昂,鼻子抽动着,贪婪地呼吸着那火药味儿,发出一声壮烈豪迈的嘶鸣。随着鞭炮声响起,锣鼓喧天,那些街头卖艺的男女艺人,擂鼓敲锣,唢呐齐鸣,吹奏起古时大将得胜回朝的凯旋曲来。一名绸布庄的老板捧着一匹大红绸布,跑到李宗仁的马前将绸布绕成一个个大圈套到那枣红马的脖子上,那枣红马似乎也感到了无上荣光,兴奋得不断地昂头摆尾。骑在马上的李宗仁顿时热泪盈眶,忙举手向热情奔放的徐州父老敬礼。
    李宗仁遛马回来,便关切地问参谋长徐祖诒:
    “今天有哪些部队抵达徐州?”
    徐祖诒答道:“庞炳勋的第三军团和邓锡侯、孙震的第二十二集团军,已开抵本战区。”
    “好,很好!”李宗仁点上一支烟,对着那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看了一会儿,说道,“他们来得太好了。我准备调庞军团守临沂,调川军守滕县。”
    徐祖诒却皱着眉头,苦笑道:“德公,现在南下的敌军坂垣师团直指临沂,矶谷师团逼近滕县,这两支敌军,都是侵华日军的王牌军,我们以杂牌去对王牌,恐怕……”
    “哈哈,”李宗仁放声笑道,“杂牌,不错,连我这个战区司令长官也是杂牌哩!杂牌官指挥杂牌军,川军、滇军、桂军、东北军、西北军,还有共产党的新四军,够杂的啦!”
    1938年春,国军在山间急行军增援前线
    他扔掉香烟,两手叉在腰上,脑海里不禁又浮现了方才在街上遛马时的那令人难忘的一幕。他激动了起来:
    “我们打了那么多年的内战,除了北伐,民众热诚地支持我们外,我们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得到过老百姓真心的支持和爱戴?一个真正的军人,他一生最崇高的荣誉,不是军阶,也不是地位,更不是勋章,而是老百姓发自内心的真诚爱戴!这样的殊荣,我李宗仁已享受过两次。徐参谋长,如果这次徐州会战,我荣幸战死,请你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这样的墓志铭:李宗仁一生曾参加过北伐战争,打过北洋军阀;参加过抗日战争,打过日本侵略者,为国而死!”
    “德公!”徐参谋长也为李宗仁悲壮的情怀深深感动。
    “我这个杂牌司令长官,有这样的感想,我相信,那些杂牌兵、杂牌官们,也一定都会有这样的感想。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何杂之有?”李宗仁说得声震屋宇气壮山河。
    “对!师克在和不在众,两军相逢哀兵胜!”极有军事素养和幕僚经验的徐参谋长从李宗仁这两句话中深受启迪。
    “杂牌是牌,王牌也是牌!这就看打牌的人怎么打了!”
    李宗仁两眼闪亮,他指着地图说道,“我料定敌人此时必然骄狂无比,我要掌握住他们这‘骄兵必败’的弱点,以我们可能运用的数万哀兵与之周旋。”
    “德公,津浦路南段直至浦口,完全空虚,无兵防守,敌人很快会由南京、镇江、芜湖北进,拊我徐州之背。”徐参谋长忧虑地说道。
    “对!”李宗仁说道,“请你立即电令守海州的韦云淞三十一军调至津浦路南段滁州、明光一带,作纵深配备,据险防守。明光以南,多为湖沼和小山交错的地区,易于防守,而不利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发挥威力。”
    “这里打阻击战是个理想地区。但是,三十一军是刚新成立不久的部队啊,能否担此重任?”徐祖诒参谋长一向用兵谨慎,忙提醒李宗仁道。
    “我看行!”李宗仁果断地把手一挥,说道,“这可以充分发挥广西部队那种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攻击精神。我们广西部队不是有句口头禅吗?”
    “几大不过芭蕉叶!”徐参谋长把李宗仁本人和桂军士兵们常说的这句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
    “把三十一军放在南线打硬仗,我是放心的,但为了加强战力,再把东北军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增加上去,南线可保无虞。”李宗仁很有信心地说道。
    “东北军漂泊他乡,亲历亡省之痛,国难家仇,时刻不忘,这次能有机会与仇敌相见于津浦南线,他们定能报仇雪恨,奋勇杀敌!”徐参谋长很能领会主官的意图,“德公,你这两张牌打得真厉害啊!”
    “哈哈,在武器装备上,敌军是王牌,我军是杂牌,可是在民心士气上,我军难道不是王牌吗?”李宗仁笑道,“徐参谋长,这牌我们一定要打赢!否则,怕是连当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的资格也没有了啊!”
    徐祖诒看着李宗仁那严肃的国字脸,深沉地点了点头。
    一名参谋来报:“庞军团长到。”
    “请他到这里来。”徐参谋长嘱咐道。
    “不!”李宗仁把手一挥,忙挡住了那位参谋,“我要亲自出迎!”
    李宗仁的长官部设在徐州过去的道台衙门,他匆匆跑下大阶,正好在大门口碰上庞炳勋。
    “长官!”庞炳勋见李宗仁跑到门口来迎接他,心里颇受感动,忙一并腿,立正敬礼。
    “庞军团长,”李宗仁谦逊地还礼,拉着庞的手,说道,“你辛苦了!”
    李宗仁把庞炳勋迎到办公室坐下,亲自为庞沏茶,敬烟,执礼甚恭。庞炳勋年过花甲,两鬓斑白,历尽风霜的脸膛上,刀刻一般布着几条深深的皱纹,那双眼睛显得特别老练沉着世故。李宗仁把刚沏上的热茶双手递到他面前时,他赶忙从沙发上起立,立正,说一声:
    “谢长官!”
    李宗仁趋前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又起立,立正,说一声:
    “谢长官!”
    “庞军团长,请不必客气。”李宗仁亲切地说道,“论年资,你是老大哥,我是小弟,本不应该指挥你。不过这次抗战,在战斗序列上,我被编列为司令长官,担任一项比较重要的职务而已。所以在公事言,我是司令长官,在私交言,我们是如兄如弟的战友,不应分什么上下。”
    庞炳勋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闪了闪,显然是受感动了,他说道:
    “长官,这次我能到你麾下效力,深感荣幸!”
    “庞将军,我们都是过了大半辈的人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内战的旋涡中打转转,国家残破了,才招致日本的侵略。今天我们打日本,才是真正的报效国家。因此,我们都不应像过去内战中那样,徘徊观望,保存实力,而应全力以赴,打到一兵一卒,最后把自己也填上去,这样才不愧做一个真正的有良心的军人!”李宗仁诚恳地说着。因为他知道,庞炳勋是个非常圆滑不好对付的人,他与庞素无历史渊源,而庞在历次内战中都以避重就轻,保存实力著称。现在,李宗仁要打这支“杂牌”,不得不把“牌底”摸准。
    庞炳勋沉默了。抗战开始,他虽然有打日本的决心,但对蒋委员长借抗日消灭杂牌部队也存有很大的戒心。他奉调到第五战区来,知道有大仗要打,因此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吃亏上当,因为他已年过花甲,
    失去部队,便无处存身,因此他听李宗仁说“不应徘徊观望保存实力”的话时,马上警惕起来,生怕到了第五战区,不被日本人吃掉,便会被桂系收编。他眼珠转了转,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苦笑,未曾说话,先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长官!我虽身为军团长,论地位比军长高,但全军团才一共五个步兵团。可是,中央却命令我裁编一个团,将那个团的兵员归并到四个团中去,我们部队兵额都是足的,我把这个团归并到哪里去呢?不能归并,就只有遣散。”
    庞炳勋又长叹一声,凄凉与愤懑之情形于言表,“长官,我庞炳勋还说得上保存什么实力呢?仗还没打,我就丢了一个团了!”
    李宗仁一怔,忙问:“是真的吗?”
    “报告长官,中央的电令还在我这里呢!”庞炳勋从衣袋里掏出一纸军政部的电令。李宗仁看时,只见那电令上写得明白——“如不遵令归并,即停发该部粮饷”。李宗仁随即抓起桌上的电话机,对庞炳勋道:
    “中央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我当为你力争此事!”
    说完便给武汉统帅部白崇禧挂长途电话。李宗仁在电话中把庞部的情况向白崇禧说了,请他马上找蒋委员长请示,要求军政部收回成命,让庞部维持现状。挂过电话,李宗仁便邀庞炳勋在长官部吃饭,作进一步的交谈。饭后,庞炳勋正要告辞,李宗仁也起身准备送客,一名参谋进来报告:“报告长官,军政部急电!”
    李宗仁接电一看,只见那电报上写着:“奉委员长谕,庞部暂时维持现状。”他心中一喜,忙将电报交给庞炳勋,笑道:
    “庞将军,恭喜你!”
    庞炳勋睁大那双老眼,紧紧地盯着电报,捧着电报的双手竟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他手上捧着的不是一纸轻飘飘的电文,而是他那个心爱的补充团。李宗仁一个电话,使他保留了即将被遣散的这个团,庞炳勋打了几十年内战,还从没碰上李宗仁这样体恤部下的司令官,他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双手,感激涕零地说道:
    “长官,你真是一言九鼎啊!”
    李宗仁马上又提笔给第五战区兵站总监石化龙写了个手令,要石总监尽量补充庞军团的弹药和装备。庞炳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来到第五战区,不仅实力没有被李宗仁吃掉,还保留了被编遣的一个补充团,又能领到大批弹械和装备,他的实力比以前大增,可是,他和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在此之前不仅没有历史关系,而且连面都没见过啊!庞炳勋那颗军人的良心那颗被内战扭曲,又被充满诡谲的人生阅历包得深深的良心,第一次袒露了出来,他发誓一般地说道:
    “长官德威两重,我虽老朽,能在长官麾下,为国效力,天日在上,万死不辞,长官放心,我这次绝不再为一己之私而保存实力,一定和日寇拼到底!”
    “庞将军,我想请你率部固守临沂重镇,扼制南下之坂垣师团。可是,那坂垣师团乃是日军中的王牌部队,自侵华以来,先后犯我察、绥两省,在平型关战役中为我郝梦龄军和第十八集团军消灭一部。现该部在临沂以北,集结兵力准备与矶谷师团齐头并进,南犯徐州。敌军自恃装备精良,极为骄横,根本不把我军放在眼里……”
    “长官,你不要说了!”庞炳勋忍不住打断李宗仁的话,“我这次到临沂,就是要跟坂垣师团拼老命的,只要第三军团还有人活着,临沂就丢不了!”
    “好!”李宗仁紧紧地握住庞炳勋的手,“我准备随时向蒋委员长报告给第三军团请功!”
    庞炳勋敬礼,告辞而去,可是刚走了几步,他又折返回来了。李宗仁忙问道:
    “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吗?”
    “长官,”庞炳勋的双唇抖动着,好久,才说出话来,“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如果为国捐躯,而第三军团又还没有打光的话,请你把剩下的弟兄们留在身边,就当作你的子弟兵吧!”
    “庞将军,快别这样说了,我们都是为国效力,必要时,我一定会派兵援助你的!”李宗仁一直把庞炳勋送到大门外,又看着他跨上了战马,消失在雪原上,才返回办公室。
    送走了庞炳勋,李宗仁在长官部又迎来了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和副总司令孙震。
    “长官,”邓锡侯和孙震坐下后,满脸愧色地说道,“我们是没人要的角色,长官肯要我们到第五战区来,真是恩高德厚!长官有何吩咐只管说,我们是绝对服从命令的。”
    原来,这次川军出川参加抗战的部队,共有杨森的第二十军、潘文华的第二十三军、唐式遵的第二十一军、邓锡侯的第四十五军、孙震的第四十一军和李家钰的第四十七军等六个军。四川是出兵抗战最多的一省。杨森部参加了淞沪抗战,目下驻在安庆;潘文华、唐式遵部在汉口;李家钰部在中条山、太行山、云梦山一带作战;邓锡侯、孙震部由陆路步行,出剑阁,经陕西开赴前线。出川抗日的川军,除个别部队装备较好一些外,其余都极为窳劣。邓锡侯和孙震在率军出川之前,曾电蒋委员长要求换发武器装备,蒋复电:“前方紧急,时机迫切,可先出发,途经西安,准予换发。”邓、孙及所部官兵皆明抗日之大义,便毅然出川北上。步行了两个多月,走到西安时,又奉严令着速东进,过潼关,渡黄河,到太原加入第二战区战斗序列。川军长途跋涉数月,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武器装备的补充,便在晋东南一带投入战斗,与敌周旋了四十多天,损失惨重伤亡过半。为了继续作战,他们曾在沿途破门而入晋军的军械库,擅自补给了一批弹械。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闻报大怒,大骂川军“抗日不足,扰民有余”“与土匪何异”!他即电中央统帅部,要将川军调出第二战区。中央统帅部无奈,便打电话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商量,程长官一听。连忙拒绝:“我不要这种烂部队,我不要这种烂部队!”蒋委员长正为南京失守而心烦火燥、闻报把桌子一拍:“把他们调回四川,当土匪、土皇帝由他们自便好了!”副参谋总长白崇禧见蒋委员长发脾气,便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委座,我问问徐州李长官,看他愿不愿要?”没想到李宗仁满口应允:“只要打日本,再烂的部队我也要!”邓锡侯、孙震这两军川军,便是这样由第二战区调到第五战区来的,个中情况,邓、孙两人当然也清楚。因此,他们一见李长官,不由感慨万端。
    “部队情况如何?”李宗仁问道。
    “经晋东南战斗后,在山西离石、赵城一带进行了整编,现全集团军只有八个团,总兵力不过两万来人。”邓锡侯答。
    “你们出川时有多少人?”李宗仁问。
    “四万多人。”邓锡侯答。
    “啊!”李宗仁点了点头,“你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邓锡侯和孙震听了不由心头一热,出川抗战半年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长官对川军的肯定,而这位李长官又与他们过去不曾谋面,第二十二集团军也甫抵第五战区,尚未出过力,邓、孙两人都忙说道: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这是打日本侵略者,为中华民族而战,为炎黄子孙而战,牺牲了都是光荣的。”李宗仁严肃地说道,“过去,我们打了二十多年的内战,死了那么多的人,那才不值得一提呢!”
    邓、孙两人点头。邓锡侯道:“长官说得极是,当年我们川军在成都厮杀混战,仅十天便死伤了两万多人,成都人民对这场浩劫无限悲怆,写了许多愤怒的诗篇谴责我们,我记得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杀掠已曾闻北道,侵凌那复记东倭。诸公私斗真骁勇,笑煞西人也任他。’今天想来真是惭愧至极。”
    “今天你们是来对付东倭的啊!”李宗仁笑道,“有什么困难只管说。”
    “枪械太坏,子弹不足。”邓锡侯和孙震异口同声道。
    “我立电军委会,请求予以拨发。”李宗仁当即亲自起草电报,然后交参谋拿去拍发,接着又给兵站总监石化龙第二个手令,要其优先补充川军武器装备。
    日军第五师团(坂垣师团)在青岛登陆后开赴徐州
    邓锡侯和孙震深为感动,忙道:“请长官下令吧!”
    “你们在徐州抓紧补充武器装备,然后开赴滕县以北地区布防,阻止矶谷师团南下。出发之日,我要亲自给官兵训话。”李宗仁道。
    “是!”邓锡侯、孙震辞出。
    川军在徐州整补完毕,即将北上拒敌,邓锡侯、孙震集合全军,请李宗仁长官前来训话。徐州郊外,白雪皑皑,呼啸的寒风中,人欢马叫,川军第四十一军和第四十五军两万余人,在等待着李宗仁到来训话。李宗仁在邓锡侯和孙震的陪同下,走上临时搭起的司令台,全军肃立致敬。
    “弟兄们,我是从广西到徐州的,你们是从四川到徐州的。我是坐飞机来的,你们是靠两条腿,走出剑阁,过黄河,到长城,南下到徐州,你们两条腿,走了上万里。为了抗日,你们流血牺牲吃尽千辛万苦。本长官对你们表示钦佩和慰问!”李宗仁的讲话被官兵们热烈的掌声所打断。
    “弟兄们,你们出川的时候,每人只有两件单衣,两条短裤,一顶军帽,二尺宽的草席和一顶竹笠。你们穿着草鞋,徒步行程数千里。你们扛着川造步、机枪,而薪饷仅及中央军的一半。可是你们出于救亡义愤,士气高昂,积极参战,精神可嘉!本战区内绝大多数部队都是人们所说的杂牌军,连本长官也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杂牌官。但是,在战火中却是没有什么王牌和杂牌之分的。我希望川军的弟兄们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杀敌报国,在战火中成为一支威震敌胆的王牌军,写出川军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李宗仁训话结束,全场欢声雷动,
    队前的一百名司号兵吹奏激昂的进军号,精神抖擞、士气旺盛的川军,迎着寒风飞雪,向滕县开拔。一支被视为“烂部队”的杂牌军,俨然变成了一支劲旅。
    黎明时分,津浦线上的鲁南重镇滕县被一阵猛烈的炮声震醒。第二十二集团军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正紧握电话筒,向总司令孙震汇报情况。川军由徐州北上进据滕县不久,因总司令邓锡侯奉命回川接替已死的刘湘任川康绥靖主任,孙震受命升任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孙的总司令部设在临城。
    “报告总司令,敌万余人向我第四十五军正面界河阵地和龙山、普阳山阵地猛烈进攻。滕县东关外附近各村已先后听见机枪、步枪声,冯河、龙阳店方面之敌已开始向我守备东关的警戒部队进攻,滕县之右后侧颜吉山一带亦发现敌军,滕县城已被敌包围。”
    “王师长,战区李长官刚刚来过电话,要我们不惜代价,死守滕县,他已调汤恩伯军团前来增援我们。”孙震在电话里说道。
    “请总司令转告李长官,王铭章决心死守滕县,不惜任何牺牲,以报国家!”王铭章放下电话,在室内急促踱步。他身材高大,剃着和士兵一样的光头,圆盘脸膛,两道粗眉使他更显得浑厚朴实。他命令传令兵,立即去把团长张宣武请来。正在东关指挥作战的张团长奉命来到。
    “张团长,你立即传谕昭告城内全体官兵,我们决定死守滕县,我和大家一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你马上派人将南、北两座城门堵死,东、西城门暂留交通道路,也随时准备封闭。可在四门张贴布告,晓谕全体官兵,没有本师长的手令,任何人不准出城,违者就地正法!”
    “是!”张团长奉命去了。
    又是一个血与火的黎明。滕县城在硝烟中屹立着,那高陡的城垣,被敌军猛烈的炮火炸成无数的锯齿一般,砖石伴着炮弹碎片和守城川军官兵的血肉横飞,每一块墙砖上都浸染着鲜血,每隔几步的城墙上都躺着血肉模糊四肢残缺的尸体。城内那原先光洁的石板路,全被炮火犁翻,绝大部分建筑物都被夷平,或者变成了由一堆堆残砖破瓦组成的像干涸了的巨大河床似的地貌。残酷的战争使山川变色,大地震颤,日月无光。火山、地震、陨石坠落,都不及人类战争的残酷,不及侵略者对人类文明的毁灭!
    坚守滕县的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
    天上的飞机像乌鸦一般掠过,啸声震得残缺不堪的城墙摇摇欲坠;密集的炸弹似冰雹一般落在守城川军的阵地上,爆炸声无法分出间隙;浓烟弥漫,十几步外看不见人。飞机一批又一批紧接着俯冲、投弹、掠过,炸弹像山崩地裂一般持续不断地震响。城砖、屋瓦、碎石、烟尘,像被巨大无比的龙卷风从地面卷起,刮到半空,又狠狠地摔将下来,然后又卷起,又摔下来,反复折腾、无休无止。每一秒钟,每一分钟,都有阵亡的士兵;每一刻钟,每一小时,都有整排、整连的官兵流血……
    野炮、榴炮、平射炮,不断地向城中轰鸣,嘎嘎咕咕的轻重机枪子弹像漫天漫地的飞蝗,不住地扑落到城墙上。几十辆坦克叫着,喷射着巨大的火光,密密麻麻的钢盔,贼亮贼亮的枪刺,在坦克后边滚动着,跳跃着,潮水般涌向城墙下……
    矶谷廉介发疯了。他的师团在入侵华北以来,还没碰上一个强硬的对手。今番奉命与坂垣师团齐头并进,会攻台儿庄,直下徐州,与沪宁北上之日军会师津浦路,贯通南北战场的计划首先受到了挫折。开始,他还以为死守滕县的中国军队是一支精锐部队,打了两天硬仗,他的师团在界河、龙山、普阳山一带,在滕县城关等处,连连碰壁,伤亡惨重,猛攻竟日而不能克。中国军队的勇猛顽强,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是,后来侦知,死守滕县的竟是一支装备低劣,名不见经传的川军时,他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拔出指挥刀,把指挥部所有的桌子椅子劈得粉碎,又把两个旅团长狠狠地揍了几记耳光,大骂他们无能,丢了大日本皇军的脸。矶谷廉介师团长亲自出马,调集第十师团和第一〇六师团的一个旅团,共三万多人的兵力,大炮七十多门,战车五十余辆,飞机数十架,杀气腾腾,直扑滕县城关东、南、北三面。矶谷师团长手持指挥刀,亲自督战。他用望远镜望着被浓烟覆盖的滕县城,狞笑着,对身旁的炮兵大佐说道:
    “滕县城没有了,川军没有了,步兵可以开路的!”
    城墙被日军的平射炮炸开了一个两米多宽的口子,日军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直扑过来。但是,城上城下毫无动静,中国军队没有一点儿影子。矶谷廉介师团长放下望远镜,又是一阵狞笑:
    “中国军队,统统的没有了!”
    可是,端着枪冲锋的日军刚逼近那道口子,只见城上雨点般落下无数的手榴弹,日军当即倒下一大片,城内的中国守军从那道缺口如神兵天降冲出,以大刀追杀日军步兵,以集束手榴弹摧毁坦克,因敌我短刀相接,日军的飞机、大炮无法发挥作用,几百名冲锋的日军不得不丢下四辆被击毁的坦克和成百具同伴的尸体,狼狈地逃了回去。川军立即用装食盐和粮食的麻包,将城墙缺口堵塞。
    矶谷师团长见他亲自指挥的进攻受挫,气得用指挥刀劈了一名日军指挥官,下令集中全部火炮和飞机,向滕县城作持续轰击。炮兵奉命按照滕县城内的面积,计算弹着点,几个平方米内便要落下一颗炮弹,空军投下探测气球,为炮兵指示目标,轰炸机群与炮兵协同,对城内作卷地毯似的轰炸。
    只有几平方公里的滕县县城,顿时被烧成一片火海,浓焰烈火,滚滚而来,这几平方公里的蕞尔之地,像一块被烧红了的巨大的锻件,正被夹在一个铁砧上,遭受巨锤的锻击,一会儿变成长方形,一会儿变成正方形,一会儿变成椭圆形……很难使人想象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猛烈的炮击和轰炸整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滕县城内已绝无完瓦,四周城墙已被击成东一段,西一段的,支离破碎,据空军飞机侦察报告,城内遍地瓦砾,已无人迹。矶谷师团长正要下令冲锋,他身旁的一名中国翻译忙说道:
    “太君,让我用广播向城内喊一喊话吧,如果尚残存中国官兵,我劝他们投降。”
    “好的,你的马上喊话!”
    几名日军通信兵立即架设了广播线路,几只高音喇叭像大炮似的对着滕县城内。
    “川军弟兄们,如果你们还有人活着的话,请听我讲几句话吧!你们生在天府之国,那里没有战火烽烟,为何要跑到山东来替蒋介石和李宗仁卖命呢?你们的薪饷是那样微薄,武器是那样低劣,你们和皇军打仗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奉劝你们,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皇军对你们大大地优待……”
    滕县城内,寂然无声,那壑壑牙牙的城墙,烧焦了的每一寸土地,山丘一般的瓦砾堆,飘逸着的硝烟,狼藉的残肢断臂,像一个经过奋勇搏斗而死去的巨人,无声无息地躺在燃烧着的土地上,留下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壮惨烈的遗容。
    数千日军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冲来,嘎嘎嘎的坦克声震耳欲聋,用钢铁的躯壳摧毁了残存的城垣,为步兵开路,闯入滕县城内。瓦砾中不时冲出几名面目模糊的川军士兵,抱着拉响的手榴弹扑进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残断的墙壁下,被压断腿的机枪手,从砖头堆里拉出川造的轻机枪,把最后一梭子弹射向敌人……
    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从地下指挥室里走出来,身后是他的参谋长赵渭宾、副官长罗甲辛、少校参谋谢大埙及随从十余人。王铭章师长的五千守城官兵,经过三天半的血战,现在他还能指挥的就是身边这十几名幕僚和随从了。敌军已经蜂拥入城,与总部的联系已经断绝,汤恩伯的援军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上午,敌军发起猛攻的时候,守城部队急报要求增援,师预备队早已打光,他毅然将自己的警卫连调了上去,一场残酷拼杀之后,警卫连全部壮烈阵亡。在刚刚那一阵持续一个小时的敌炮猛轰之后,他没有见到守城部队派人来报告情况,知道局势危殆到了极点,当即派出四名参谋分头到四个城门去与守城部队联系。可是结果只有一人生还,那名参谋满脸硝烟,使人无法辨认,胳膊上流着血,跌跌撞撞地跑进地下指挥室报告道:
    “报……报告,师……师座,城,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哈哈!”王铭章放声大笑,“我不是还在吗?你们不是也还在吗?拿起武器,跟我来!”
    王铭章师长一声令下,十几名幕僚、随从各人一手提枪,一手握着揭开盖子的手榴弹,紧跟师长冲出地下指挥室。到了外面,他们原来熟识的滕县城,那青砖青瓦的房屋,铺着石板的光洁街道,已经无影无踪。不久前,王铭章师长率部进驻滕县时,老百姓兴高采烈,男女老幼齐出动,出城三里扫雪,敲锣打鼓,燃放爆竹像迎接亲人一样迎接川军。
    这一切,王师长犹历历在目。而现在,百姓呢?城呢?部队呢?都消失了,一切都没有了。残砖、败瓦、焦土、硝烟、被烧得焦枯的尸体、破碎的枪支……西城的城角上,有一面红膏药旗在傲慢地飘动着。
    “跟我来!”王师长大叫一声,率着这十几名幕僚随从,猛扑城西北角。“咕咕咕……”在一阵密集的机枪声中,王师长和他最后的这一小批部下,全部倒在血泊之中。王师长挣扎了几下,他胸部和腹部中弹多处,他喘了几口气,拼出力气喊道:
    “还有人吗?”
    “师座,我还在!”卫士李少昆爬到王师长身旁。
    “如果你能活着见到孙总司令的话,就告诉他转报李长官:我们……川……
    军……”王铭章师长的头猝然一垂,嘴仍张着,眼睛已经闭上了。
    “师座!师座!师座……”李少昆不住地摇着王师长,在悲怆地呼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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