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六月的时候,许止戈出了任务,她便和盛道谙听令随宣峋与去往皇寺,到这里为止,她还不知道世子怀孕的事情,还天真的以为他真是奉命前往皇寺为国祈福。
    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宣峋与显怀了。
    一开始,她都没往那方面想,宣峋与虽没有刻意瞒着,但也未曾主动告知,盛道谙一早一晚给她号脉,她一个女子也不大入内。
    直到他的肚子越来越大,时不时作呕,多思,她心中才不可置信地浮现出这个猜想,在一日布膳之时问他:“世子,你这不会是……”
    宣峋与皱着眉头挟了一块鲈鱼,淡淡地说:“怀孕了。”
    她愣了一秒,直接跪在了地上。
    宣峋与瞥了她一眼,问:“做什么?”
    她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世子,您用得不会是崇月皇族的药罢?”
    宣峋与自顾自吃饭,没有理她。
    兰屏忙道:“世子,您三思啊!您看崇月皇帝子女,泰半没有父亲,便可知此药九死一生了!”
    宣峋与扶额,语气有些烦躁,道:“好了!兰姐姐,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可转圜,你们都不必再说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
    兰屏想到什么,说:“您、您若是出什么事,就再也见不到小游了。”
    宣峋与神色僵了僵,说:“也好,”尔后嘱咐道:“我要是死了,你就跟她说,我是为了给她生孩子死的,她这辈子就再也忘不掉我了。”
    兰屏顿时脸色苍白,不知作何言语。
    她这才明白过来,宣峋与谈何解脱,根本就是把自己困得更死了。
    “四五个月的时候反应很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跟把骨头似的,只有肚子大着,盛道谙想尽办法调理,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听到这里,游照仪喃喃道:“孩子是腊月生的。”
    兰屏说:“对,腊月十七,生了一天,最后是剖腹取子。”
    腊月十六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翻过夜去,宣峋与却突然疼起来。
    好在盛道谙说应该就这两日了,和她日夜守在门前,不敢离去,第一时间就冲了进去。
    宣峋与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帷幔,见到有人冲进来,却哭喊着叫了一声灼灼。
    兰屏心口一阵滞涩,急促地准备着盛道谙要的东西。
    这种痛实在是剧烈到可怕,宣峋与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身体发肤有哪一点受过伤害,这种仿若酷刑般的痛让他几乎无法发声,只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从半夜到清晨,她就像个提线木偶,盛道谙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刻也不敢耽搁。
    宣峋与一开始还有力气叫,大多都是撕心裂肺地惨叫,期间掺杂着几声游照仪的名字,以此来麻痹自己继续撑下去。
    到了后半夜,他也没力气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头发被汗浸湿,湿漉漉的黏在脸上。
    盛道谙让兰屏给他喂汤药,他努力咽下去,伸手去拉兰屏的手,用尽了全部力气握住。
    “他说:‘兰姐姐,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别告诉灼灼,若是有一天她回来了,瞒不住了,你就随便编一个理由告诉她,总之别说我是为了生这个孩子死的,我不想让她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广邑王府。’”
    游照仪握紧双拳,心口一片发疼的麻。
    “见孩子实在生不下来,盛道谙只得铤而走险,选择剖腹取子。”
    “他自己都没十足的把握,可是当时实在是穷途末路了,好在殿下福大命大,盛道谙剪断脐带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满床都是血。
    宣峋与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浑身发凉,肚子被人掏了一个大洞,意识渐渐流失,他用尽全力转了个头,目光发直的盯着房间一角。
    兰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挂着的正是游照仪的画像。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经虚弱到只剩下气音,手指微动,似乎想伸出手去,可最后只喊了一声:“灼灼……”
    失去意识之时最后听见的,是孩子嘹亮的哭声。
    “世子没瞒着王妃,让我去了信,孩子大约两个月的时候,我们就山上下来,王妃也赶了回来。”
    “她把世子骂了一顿,但最终没说什么。”
    “世子为孩子取名为恒,上了宗谱,两个月后回到朝廷,日日勤耕不辍,直至官至左相。”
    “然后便是今年三月,他从焦姑娘那询问到了你的去向,带着孩子匆匆赶去了隽州,余下的你便知道了。”
    ……
    从兰屏房里出来,游照仪在自己院门口独自坐了一会儿。
    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非她不可,何至于差点付出性命,何至于低落尘埃,还要开出一朵卑微的花来。
    这种强烈到几乎要付出生命的爱让她感到了心口麻木的震动,一时间难以适应。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爱他吗?
    ……从小到大,她都强迫自己把男女之情都系在他身上,于是千丝万缕,事事纷杂,她都快看不清自己的那一份感情。
    如今天翻地覆,地动山摇,竟需要他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让她抽丝剥茧,窥心自视。
    他要什么,自己便给他,不就好了吗。
    ……
    她走回房内,轻轻开阖。
    宣峋与还攥着她的里衣,睡得无知无觉,怀中的孩子也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兀自酣眠。
    他殊艳的容貌在清浅的月光下更添三分颜色,美的惊心动魄。
    游照仪走上前去,极轻地在他额发上印下一个珍重的吻。
    一夜好眠。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身旁,宣峋与难得睡了一夜好觉。
    然而还未睁眼,便发现自己手中攥着的衣物极为绵软,没有支撑,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张地翻身坐起来,才看见游照仪正睡在一边,中间隔了个宣恒之。
    他脸色惨白地咽了口口水,心有余悸地松开了手中的布料,重新躺回被子里。
    游照仪自然是醒了,问:“怎么了?”
    宣峋与猜她昨晚必定是去干什么了,却不想深问,只说:“没事。”
    游照仪看见那件里衣,说:“昨晚准备找兰姐姐问点事,你拉着我的衣服不放,我就先脱了,很快便回来了。”
    听到她的话,宣峋与愣了愣,良久,眼眶慢慢发红,露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来。
    神明垂怜他……不,是他的灼灼垂怜他了。
    ……
    待到辰时初,游照仪照旧起床晨练。
    宣峋与带着孩子赖了一会儿床,等到游照仪回来便一起用了早饭。
    吃到一半,里间传来孩子的哭声,宣峋与匆匆放下筷子,疾步走了进去。
    不多时,宣峋与温柔的哄声响起,孩子也渐渐止住哭声,随着宣峋与来到外间。
    看见游照仪,孩子立刻从宣峋与怀中朝她伸出手:“娘、娘……”
    游照仪便走上前去,把他抱进怀里。
    见此,宣峋与有些高兴地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坐下来吃饭。
    然而等他把早饭吃完,向宣恒之伸出手说要吃饭的时候,小孩却置若罔闻,抱着游照仪的脖颈奶声奶气地说:“娘、吃。”
    游照仪便伸手拿过兰屏准备的吃食,说:“我来喂吧。”
    宣峋与唇线拉直,失落地哦了一声。
    游照仪好笑,单手把他拉过来,扣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吻,说:“多大人了,连孩子的醋也吃。”
    宣峋与被吻得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中登时被一种柔软的情绪盈满,可下一息又觉得游照仪给的太多了,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患失也患得,患得也患失。
    午饭后趁父子二人午睡,游照仪进了宫一趟。
    宣芷与登基第一年,为定国本,娶了前左相贺昀早的嫡幼子贺砚为帝君,两人育有一对双生子。
    郭泊灵与狄却非成亲后,升任四品,进了兵部,卜同钰则接手了羽林卫,护卫禁宫。
    游照仪踏上宣室殿宫道的时候,便看见了卜同钰穿着武官制袍,持刀守在门口。
    她走上前去,依令卸械,卜同钰神色冷沉,见到她勉强笑了笑,和她打了声招呼,二人又寒暄了两句,宫人便给她开了门。
    踏入宣室殿,她才发现帝君贺砚也在里面,正坐在一边与宣芷与陪着孩子玩。
    身旁大监唱礼,宣芷与才把孩子送到贺砚手中,惊喜的走过来拉起她:“照仪,你总算回来了。”
    她跪下行礼,道:“陛下万安,帝君万安。”
    宣芷与把她扶起,对贺砚道:“你先带着孩子回去罢,朕和游大人说会儿话。”
    贺砚点点头,问:“晚饭过来吗?”
    宣芷与嗯了一声,说:“记得把殿中的冰块撤一些,天热了也别贪凉。”
    贺砚说好,又与游照仪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出去了。
    宣芷与示意她坐,问:“什么时候到的?”
    游照仪:“昨日刚到。”
    宣芷与:“如今你们也有孩子了,你不若留在京中?我还想你能来帮帮我。”
    游照仪:“朝中能臣武将只多不少,陛下您现在也做得很好了。”她居江湖之远,也能听闻她的策令政见,短短一年,就迅速褪去了莽愣,显出了杀伐决断的一面来。
    宣芷与:“说起来还要多谢阿峋,他才是帮了我不少,”想了想又说:“可如今四海升平,军中事务却只多不少,如何精简提升,日常参训,朝中武官大多都只能纸上谈兵,我还真少了位能臣。”
    游照仪看着她带着期待的眼神,好笑的说:“我确然想在京中先待两年,”宣芷与的眼神骤然亮起,她继续道:“若您需要,我自然来帮您,然官职却不能太高,以免别人参您徇私舞弊。”
    宣芷与不以为意,说:“你虽向来低调,但声望却不低,去岁恩科擢升上来的一干人等,有不少人视你做标杆,若晓得你再入朝为官,指不定有多高兴。”
    游照仪说:“就算如此,也需要小心为上,您登基才第三年,一切都得稳固着来。”
    说起这个,宣芷与却有些怅惘,道:“掌权之后,我甚至有一点理解父皇了,很多事情变得更加不由自己,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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